第七十章 马跃檀溪

    刘备领兵半生，岂有不爱良马之理？将此马遂与刘表，本来便有些依依不舍，惦念了一夜。此时见宝马得回己手，自是喜不自禁，起身相谢，却也未曾多想。次日谢别刘表，便骑此的卢宝马，引本部军马径回新野。方出襄阳城门，只见一人上前，乃是荆州幕宾伊籍字机伯，拦在刘备马前，深施一揖道：“皇叔且住。昨闻蒯异度对刘荆州说起，此马名唤的卢，乘则妨主，刘荆州因此不敢乘骑，复还给明公。陈武已被此马所害身亡，使君岂可复又乘之？”刘备这才悟出刘表席间还马之意，遂大笑道：“深感先生见爱，以此实情相告。但以某看来，凡人之死生有命，岂区区一马所能妨哉！”伊籍服其高见，当下长揖别过。自此无论伊籍前往新野，还是刘备偶至襄阳，二人常相往来，便成挚友。

    如此忽忽数年，至建安十二年春，甘夫人为刘备生了一子，取名刘禅。因甘夫人此前尝夜梦仰吞北斗，因而怀孕，故此又取一个乳名，唤作阿斗。刘备中年得子，这一喜非同小可，与关、张二弟及满城僚佐连日置酒庆贺。关公闻听大哥为子取名曰禅，口虽不言，但想起当初在花果山桃花洞中兄长祈祷之事，心实不乐。刘表听闻刘备得子，亦派伊籍携厚礼来新野拜贺，并请玄德到襄阳一会，有要事相商。刘备便随伊籍一道回归襄阳城内，欣然赴兄长之约。兄弟二人在公堂上相见已毕，刘表这番却不令他人相陪，直将玄德邀入后堂饮酒。刘备见兄长面色凝重，不知有何重要事故，只得相随入内，不敢开口擅问。酒至半酣之际，刘表挥手屏退侍者，忽然长叹。玄德便问兄长何故，刘表陡觉其继妻蔡夫人出立屏风之后，乃垂头不语。刘备不便再问，遂转了话题道：“许都细作来报，闻曹操远征乌桓获胜，斩了踏顿及二袁，已自柳城回兵，今冬即可还至许都也。”刘表复又长叹一声，悔不可当。

    当日席散，刘表毕竟只字未提，刘备只得满怀狐疑告辞，回至新野。春秋易度，转眼冬至。刘表又请刘备赴荆州相会，请入后堂饮宴，歉然说道：“近闻曹操提兵已回许都。其势日盛，又无北顾之忧，来年必有吞并荆襄之心。昔日悔不听贤弟之言，失去机会，逝者已矣，后悔已迟，今日请贤弟前来，却有大事与贤弟相商。”玄德慨然道：“兄长倘有用我之处，弟虽死不辞。”刘表点头道：“为兄近来疾病缠身，不得已欲将家事相托贤弟。我前妻陈氏所生长子刘琦，为人虽贤，而柔懦不足立事；后妻蔡氏所生少子刘琮颇为聪明，类我当年气概。我欲废长立幼，又恐碍于礼法；欲立长子，争奈蔡氏族中，皆掌军务，后必生乱。因此好生委决不下，故请贤弟前来相商，弟可为我一言而决。”玄德沉思片刻，知道刘表是真心求问，于是离席说道：“即兄长委弟以心腹，小弟不得不以实而论：自古废长立幼，取乱之道。兄长若忧蔡氏权重，何不徐徐削之？亦不可因溺爱而立少子也。”刘表默然不言。

    常言道“密室交谈，须防窗外”，二人这一番对话，谁知又被隐于屏风之后的蔡夫人听个正着，一字不漏。须臾席终，刘备告辞，前去馆驿歇息。蔡夫人见刘表沉沉入睡，忍不住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即刻密召蔡瑁入内，令其趁刘表酒醉未醒，迅速领兵到馆舍擒杀刘备，然后次日再告知主公，谅其也必无杀你为刘备偿命之理。蔡瑁本来深忌刘备在新野大得荆州士民之心，连声称是，便回至府中，连夜点军。蔡瑁兄妹只道满城皆是自家心腹，故此行踪不秘，明火执杖，只瞒着刘表一个人而已。蔡瑁在府衙点兵之事早被伊籍探知，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悄悄离了府衙回至己府，换了便衣，夤夜来至馆舍报知刘备，催促玄德速速起身，连夜赶回新野，休在襄阳逗留。玄德乃谢别伊籍，急唤从者，一齐上马，不待天明，星夜叫开城门，奔回新野。蔡瑁领军到馆舍时，自然扑了个空，又追到北门，方知刘备已叫开城门离去。蔡瑁至此悔恨无及，却不知是何人走漏了消息与刘备，救其性命。

    列位看官！你道那伊籍究是何人，竟肯冒这奇险传递消息于刘备？原来他身份非常，却正是隐居襄阳隆中十余年，暗中蓄势待发之少帝刘辩旧部僚属。少帝令伊籍凭自身才学潜身于刘表帐下，观察刘表左右及素日来往之士。若发现汉室旧臣或皇室宗亲中有才有德，且心怀故主者，即可诚心接纳，以备兴复大业之用。前文书已经详为交待，这少帝刘辩即为今日之诸葛亮，字孔明，自号卧龙，隐居于隆中。这卧龙二字，却有三层深意：其一寓示退位前帝王身份，其二表明自己如今之处境，其三因为卧龙令在手，可号令天下宗亲勋臣。伊籍早知刘备与关、张三英之名，亦知其桃园结义约共生死，同扶汉室之盟，三人有勇有谋，虽屡败于吕布、曹操，皆因未逢其时。故此刘备甫至荆襄，伊籍早已报知孔明，并奉少帝之命暗中保护拉拢，以为己用。此时见事关紧要，这才冒险至馆舍报信，相助刘备虎口脱身。

    闲言表过，书接上文。却说转眼已至秋分，荆州九郡大熟，五谷丰登。蔡瑁禀报刘表：“如今天下饥馑，唯我荆州连年丰稔，今岁更是大熟。为答上天眷顾之恩，众官勤政之劳，理合聚众官于襄阳，以示抚民劝农之意。现有本州司农官长，已于北效设坛，敬请主公一行，登台献祭。”刘表闻报心喜，却无可奈何说道：“孤近日气疾发作，实在不能成行。可令刘琦、刘琮二子为主待客。”蔡瑁应道：“二位公子年幼，待客则可，若是主祭则恐失礼节，令诸郡守小看。”刘表道：“即如此，天下诸侯皆知刘皇叔大名，可往新野请玄德主祭，兼以待客。”蔡瑁暗道如此正好用计，便差人持刘表柬书，往新野请玄德赴襄阳。

    刘备得书，便知刘景升必无害己之意，欲图谋害者定是蔡瑁。此时接书心虽怀惧，但不敢不去，且亦疑惑前次伊籍之信真伪。为保万全，遂命赵云率军三百人同往，陈到却作仆从打扮，不离左右半步。蔡瑁闻报玄德将至，遂会同刘琦、刘琮二位公子，引一班荆州文武官僚出郭迎接，意甚谦谨恭顺。玄德见二位公子俱在，疑忌顿消，不复戒备。当日玄德率二公子登台献祭已罢，还至襄阳城中，蔡瑁吩咐杀牛宰马，大张筵席，将各州郡众官皆请至堂中。刘备坐于主席，二公子两边分坐，其余乡绅诸官各依次而坐。赵云带剑立于玄德之侧，却被荆州武将文聘、王威请赴另席，玄德亦令其去，赵云勉强应命而出。陈到在玄德身后垂手而立，却是无人留心。蔡瑁在外收拾得铁桶相似，将刘备所带来三百军都遣归馆舍，只待酒至半酣，号令下手。酒至三巡，伊籍起身把盏，至刘备身前，袖中丢下一封小笺，以目示意，敬完酒自行离去。刘备会意，将纸笺藏在袖中，起身如厕，于僻静处展开，看那纸笺上写道：“蔡瑁设计害君，城外东、南、北三处皆有军马守把。惟西门可走，公宜速逃！”

    刘备观书大惊，不敢再回席中，急至后园厩中，解开的卢宝马，打开后门牵出，飞身上马望西门而走。门吏当之不住，飞报蔡瑁。蔡瑁闻刘备往西门而走，即引五百军随后追赶。刘玄德撞出西门，行无数里，见前有檀溪拦路，阔达数丈，无桥可渡。勒马欲回，遥望城西尘头大起，追兵将至。刘备无奈，只得回马到溪边，紧闭双眼，将那的卢马乱加两鞭，纵马下涧，口中呼道：“我堂堂豫州牧，大汉皇叔，岂可死于蔡某之手？宁死于水中罢咧——的卢，的卢！今日果然妨吾！”嘴里正然乱嚷，却陡觉耳边风生，那马竟自一跃三丈，从水中飞越檀溪而上，四蹄稳稳踏上西岸。玄德便如腾云驾雾，睁眼看时，连自己都惊得呆了。

    这时蔡瑁已引军赶到溪边，扬鞭大叫：“使君何故逃席而去？”玄德惊魂略定，也不答言，纵马便走。蔡瑁见此，也如身在云里雾中，顾谓左右道：“你等可曾见他是怎生飞过去的，或是何方神灵相助？”众军无不摇头，表示不解。蔡瑁见刘备去犹未远，便急令弓箭手上前，喝令道：“放——”，话音刚出喉舌，但觉自己身体腾空，竟被人从马背上拎了下来，举在半空。众军扭头看时，见擒住主将的非是别人，竟是那个席中站在刘备身后的厮仆！来者正是陈到，当时右手捏紧蔡瑁脖颈，将其举在空中，就势抡了一抡，甩了两甩，蔡瑁急道：“有话好说！”陈到厉声喝问道：“你带了这许多兵马，将我主刘使君逼到哪里去了？若是不说实话时，就捏断你的脖子！”那五百荆州士兵见主将落在他人手中，不由目瞪口呆手足无措；也不知此人从哪里来的，怎生神不知鬼不觉地穿过军伍，就到了主将马后？

    蔡瑁身在半空，更是亡魂皆冒，想要乞求饶命时，却被捏住脖颈，喉咙里发不出声来，只顾得着急。又暗骂部下无能，让对方一个人于刀枪林中钻入，将自己这个主将擒住，此时却又无计相救。正在相持不下之时，只听背后远处马蹄作响，一人高声呼道：“陈贤弟，休伤了蔡将军性命，赵某来也！”蔡瑁此时脸孔朝东，见来者正是赵云，身后三百步骑紧紧跟随。陈到哼了一声，将蔡瑁扔在地上道：“此番便宜了你吧。”蔡瑁身上甲重，摔个半死，挣扎半天不起。荆州军待要上前刺杀陈到，却见眼前只一闪，陈到已突出重围，纵至赵云马前昂然而立，脸现睥睨。赵云即问蔡瑁：“你将我主公逼向何处？”蔡瑁知道赵云手段，不敢动武，只说不知皇叔何故离席，自己也是前来寻找。赵云当即撇下蔡瑁，领兵绕溪而寻。陈到却不与赵云同行，倒退几步向前飞跃，一下跳过檀溪，似一阵风般向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