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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则臣对于写作长篇小说的看法!

    长篇小说

    我很认同莫言关于长篇的看法:长篇必须有一定的长度、密度和难度。这是它区别于中短篇、“是其所是”的重要特征。如果一部长篇只是“一部拉长了的中篇”,那这就是一部失败的长篇。长篇就是要长,莫言说,不长叫什么长篇。信息量要大,它的密度要与浩大的篇幅相匹配。还有难度,在结构上、在对时间的处理上、在对故事的艺术经营上,要制造更高的难度,因为长篇小说就是一个全面的、综合的文体。它需要引领文学,尤其是小说这个文体全方位地出击和开拓疆土。

    《耶路撒冷》比较长,排出来有四五十万字。因为前后写了6年,一个人孤军奋战,就像汪洋大海中的一条小船,经常有望不到边的恐惧和孤独感。为了给自己鼓劲儿,我的案头堆了几摞砖头厚的经典大长篇,我想别人做得来,我也做得来。我给自己制造难度:结构上的、叙述方式上的、想法上的,以及故事本身。可能会有人觉得阅读上不那么顺风顺水、一马平川,那很好,如果你让所有人都舒服,肯定是以取消难度为代价的。因为难度本身就是障碍,就是对我们的阅读和审美习惯的冒犯,陌生的新东西会让你不舒服。《尤利西斯》《追忆似水年华》让你不舒服,看不下去,因为它们的确有巨大的难度。比如《尤利西斯》,写一天的事,80万字,别说艺术上的独特匠心,就算按流水账地写,一昼夜要用掉浩浩荡荡的80万字,那难度也不是一般作家扛得住的。

    

    构思的起点

    构思的起点一般有这么几种:第一种,想法。第二种,很好的意象或者细节。第三种,标题。我的很多小说都是先有标题。我的本子上记了很多题目,我也不知道这些题目什么时候会写、写什么。没事我会乱翻,翻到10年前记下的标题,眼前一亮,发现有个故事跟这个题目神奇地对上了,那好,就是它了,开始写。《耶路撒冷》最早就是一个题目,题目之外空空荡荡。我就是喜欢耶路撒冷这个地方,喜欢耶路撒冷这4个汉字给我的奇怪的听觉感受,很多年前我就想,一定要用耶路撒冷做题目写个小说。

    最牛的和最烂的作家差不多都是主题先行。有能力主题先行起码他是有想法的。现在我们缺少有想法的作家,我们不缺故事,通俗意义上的奇奇怪怪的好故事网上有一大堆,但有能力在这些故事中提供有建设性意义的、对我们的精神生活有警醒和帮助的不多,这是好作家要干的事。所以,有想法很重要。

    

    漂泊感

    不只是BJ,中国的任何城市,世界的任何地方,我可能都没法有那种归属感;就算回老家,我依然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这很可能也是现代人的一个通病,你就是很难找到一种让你内心安妥的归属感。

    漂泊感可能是一个现代人与生俱来的东西。个体意识充分觉醒以后,会发现你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大地上。多少个世纪以来,我们一直从属于某个地方,内心里生长着积重难返的集体无意识,觉得归属于一个乡土、一种体制、一种权利、一种文化乃是为人之道:在家靠娘,出门靠墙,背靠了某种东西身心才安稳。到了现在,每个人都是不愿和不能再合群的个体,我就是我,你就是你,别混为一谈,独立和自由的代价之一可能就是屁股底下不再有支撑,漂泊感或者说离散感就出来了。

    

    城市文学

    乡土在我们的文学传统里似乎有着与生俱来的诗意,不管是田园牧歌还是苦难叙事,中国的作家特别容易把握这种诗意也特别容易写得好,有成就的也似乎都是乡土文学,但是城市却总是写不好。我理解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作家本身的原因,城市感没有乡土感强烈;另一个,跟中国文学自身的发展有关,几千年下来的乡土社会,乡土文学早已经建立了丰沛、自足的意义系统和阐释空间,乡土文学的每一个意象、每一种表达方式都可以找到与之对应的复杂“能指”。一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你会觉得天高地阔,几个字就拉出一个审美的纵深,那种田园牧歌式的、悠闲的、失落的、寄情山水的文化意味全出来了。这里的每一个字词都被乡土文学经营了几千年,挑哪一个都能写一本书,都有一个审美的数据库。

    但是城市不行,我们还没有建立起一个足够充分和有效的关于城市意象的审美与意义阐释的空间。“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几个名词排列在一起,足够诗意盎然;换作“钢筋水泥混凝土,酒吧饭店咖啡馆”就索然无味,你会觉得这些词的背后空空荡荡,跟诗意扯不上关系。

    BJ、上海这些城市,不管帝都还是魔都,不论现代、后现代还是已经后后现代,骨子里我们都是刚进城不久的农民,用的多半是“土地”思维。现在我们得从头开始,赋予咖啡馆、高楼、大马路、中关村、步行街以意义,然后通过不断地阐释和经典化,建立一个巨大的审美阐释空间,建立一个意义的数据库,那时候,城市文学就会变贫薄寡淡为丰厚怡人。

    有一年在法兰克福书展上,有人问我,你生长在农村,为什么不写乡土文学?我说乡土文学已经被莫言、贾平凹他们写完了,脱了鞋你也追不上。乡土社会在式微,他们恰恰处在盛极而衰这么个节点上,他们对中国乡土社会的描述已经达到了顶峰;而伴随乡土社会的式微,它的诸般特征也将不再,既有的意义系统也将持续萎缩,这时候你再去写,写得再好也是走在下坡路上。我对城市更有兴趣,可能得花大力气去自己开荒,筚路蓝缕,可能早早地就死掉了成了烈士,但我觉得值。所以,这些年我有意识地去研究一个城市,琢磨城市与人的关系。

    

    中年写作

    中年写作,很多人可能觉得这不是个好词,把它归为生理年龄一类,作家应该是一直处于激情的写作状态,进入中年意味着江河日下、沉缓和暮气。但我以为,青春期写作相对比较外在,被强烈的倾诉欲望支配,激情、自我、与生俱来的才华会让这种写作看上去很炫,但比较难沉下去,难以对某些人生和现实有关的根本问题作深入、持久的掘进,也很难形成有建构意义的写作。我理解的更有意义的写作是,当有一个远大的规划,有能力参与对整个文学的建构;它相对理性一些,能够从自我的篱笆墙里突围出来,有效地深入这个世界,建立跟我们所置身的世界相关但又有所区别的第二个世界,于人生和时代有担当、有想法,能够发现问题和解决问题。这就是我所谓的中年写作。

    国外很多作家到胡子一大把了依然每年都能出好东西,美国的菲利普·罗斯、唐·德里罗、加拿大的艾丽丝·门罗、德国的君特·格拉斯、马丁·瓦尔泽,全是老而弥坚,还有获过诺贝尔奖的葡萄牙作家萨拉马戈,60岁成名,到80多岁写出来的东西依然硬邦邦的。在才华、天分、智商上,中国作家真比他们差吗?我一点都不相信。但在写作的可持续发展这个问题上,他们就是做得比我们好,原因何在?

    首先是视野和学识。我们可能过度地依赖于讲故事,把作家狭隘地理解为一个简单的说书人。当然,小说家一定要会讲故事、要会讲精彩的好故事,这毫无疑问。但你不能把注意力仅仅放在讲故事上,因为小说往往是在故事停止之后才真正开始,这一段看不见摸不着的空间才需要我们下大力气去经营。这对我们的视野和学识的考验,甚至比技艺还要凶险。现在流行作家当教授,多少年前国外就这么干,但那些大作家进了课堂不是讲讲“我的写作生涯”或者“我是如何走上写作之路”就完事的,而是要系统地讲授一门课程。没一定的理论修养,没有系统的理论训练和思考,上了讲台你是下不来的。

    其次是思考力。我们总是面临创作瓶颈的问题,一个大原因或许是缺少足够的思考力。找不到进入习焉不察的生活的有效路径,在无声处听不见惊雷。好作家总在不断地突破,包括素材上的突破。撞上个好素材固然可喜可贺,但大牛们肯定不会像依赖拐杖那样依赖一个好素材,他们自有一套化腐朽为神奇的独门绝技。很多大师的小说都很平易,写平常事,但是能平中见险、常中见异,让淤泥里开出莲花。他们眼神好,总能把事情一看到底。爱尔兰作家托宾说,写小说写到非常戏剧性的时候他就停下来,他要避开这些,一个好作家,就是要在平淡的地方做文章,不靠稀奇古怪的人物关系和诘屈聱牙的戏剧化冲突,但同样能把这个世界的真相揭露出来。

    

    想象力

    完全依靠切身经验或者个人经历去创作,这个作家肯定岌岌可危,他的写作之路时刻会断掉。最早我觉得什么都能写,年少轻狂,给我足够的时间我可以写出任何东西来,后来发现,很多东西你就是写不了,你有你的局限性。但现在,我又有了一个新感觉,只要我想写一个东西,即使是陌生的,力气下到了,应该可以写得不会太离谱。

    一个作家可以像学者一样写作。不是说你去写论文,而是你要去认真地研究一个东西。谁也不可能占遍天底下所有的经验,那么离你远一点的经验怎么处理,你需要方法。我写《耶路撒冷》,有一段讲到二战时欧洲的犹太人来上海避难。历史我当然回不去,但通过大量的影像资料和文字资料,借助想象,我可以有效地把它复原出来,尽量还原出他们独特语境下的独特情感和言行,无限地贴近人物和历史。人类的基本情感和反应大同小异,你做足了功课,足够地体贴,就可以无限地接近一个个古人。我们热衷于强调艺术源于生活,这没错,但过头了就有问题。

    能占有第一手资料最好,可你不可能永远冲在生活的最前线。一个作家要处理的,更多的是第二手、第三手的资料,你得把第二手、第三手的资料转化成第一手的。这一关过了,一个作家可持续发展的问题基本就解决了。在这个意义上,我从不担心我的创作会枯竭。

    看起来想象力无所作为处,很可能有大想象力存焉。我在看唐·德里罗的《白噪音》时,有一段描写很简单,但触目惊心,我写不了。灾难将临,一家人围着饭桌边吃边聊,故作镇定,但是说话的声音不由得就越来越小,越来越谨慎,怕别人听见似的,大家突然就存了一份戒心,不敢在言谈举止上稍有造次,以免刺激对方,甚至最平常的动作也变得谨慎和收敛,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身心在往一块儿收,又渴望彼此身心达成紧密和坚硬的共识。

    我觉得这段写得好,有大想象力。我们有一个偏见,那种大山大河、天翻地覆的想象力才叫想象力;其实,能把习焉不察的日常细节给充分地还原出来,可能才是更大的想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