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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山里人的不同命运(1)

    西山的微雨早收,它先知先觉,不愿被将至的浩劫撕碎。

    微风也先知先觉,却无法,它躲不开,只有急迫起来,凄厉地尖啸着,兵慌马乱地从这头快快地往那头逃。

    其实最先知先觉是这座大山里的一只巨型灰白色头狼。

    在徐昕一脚踩上那落叶之时,它正撕下一片最是肥美的鹿腿肉,温热的鹿血离骨时哗然如瀑布流落地面,鲜红的色彩、腥湿的气息,刺激它嗜血的神经兴奋地颤栗。

    这是它的战利品,还带着胜利者的气息!

    颤栗中它正准备吞下嘴里叨着的那团血肉,猛地抬头,东望,骤然舍弃那团珍贵的血肉,舍弃脚下的战利品,“嗷呜……”一声长啸,坚定地撒开健壮的四蹄,带着它的老婆、孩子、族群疯狂向下奔窜。

    狼群的奔窜顷刻惊动整座山中生灵,它们见这群平时不可一世的悍狼如临末日,似有不可知之大险将至,纷纷向下,只不过换了一个方向,逃离不可知的危险同时,亦远离已知的危险。

    末日将至,此时不逃,更待何时?

    徐欣素掌落下,后山如获生命般剧烈震颤。

    不,这山本就是有生命的,如今不过是多了一种不可知之物,在地深处如龙蛇翻滚、腾跃。

    呼呼,半山草木悉数被掀起,连根带泥,直冲云霄,遮天蔽地,又在半云天轰然崩裂。

    虽然万物有灵,草木亦然。

    但它生于斯长于斯,它扎根于此,无法脱逃,只能接受毁灭的命运,这是它注定的劫难。

    劫数既至,奈何?

    后山护山大阵,破!

    眨眼不及,整个西山后山半山腰至峰顶,寸草不存,光秃秃如荒原,连着沉积了不知多少年的落叶都腾飞至空,被崩裂四射的根枝上残存的力量刺穿,化为碎末。

    被阵法掩藏的所有房舍、石室,自然不能幸免,同样尽数被掀起、碎裂、毁灭。

    震天荡地的爆裂声此起彼伏,铺天盖地的尘埃如云如浪轰然向上翻卷,又籁簌落下。

    拍掌刹那,三千繁华,一捧浊泥!

    天生巨石崩裂的瞬间,一道灰影如展翅的鲲鹏,平地破开飞石乱流,往山下疾掠。

    …..

    ……

    丹枫寺里。

    肥佗仍在酣畅地喝酒,只是那端酒碗的手已经不太稳当,惹得里面的酒跟着晃晃荡荡的,溅到手上、石桌上,到处都是,满满当当一碗酒能到肚里的只有五六成。

    云林未喝酒,一直莫测地负手望着后山,徐欣掌拍大地的瞬间,他也拍掌,大笑:“哈哈……哈哈……”。

    转身从石桌上双手托起酒碗,对着深山某处高举,仰脖,一饮而尽,连里面的红叶都跟着吃进嘴里,牛嚼了几下,吞进肚去,猛地摔了酒碗,仰天长叹:“嗟呼,情动于中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嗟叹不足故永歌,永歌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啊…..”。

    发疯一般扭动瘦长的身体,手舞足蹈!

    脚踩到瓷碗碎片上,扑哧刺穿罗汉鞋,刺破皮肉;血又从皮肉里流出来,浸透罗汉鞋,染到瓷片上,但云林浑然不觉,“哈哈,痛快!痛快!言之不足故嗟叹,嗟叹不足故永歌,永歌不足故手舞足蹈。破了,终于破了,啊……吃人无数的东西”。

    云林和肥佗一样,虽也是西荒菩提寺中人,但却对大汉并没有仇恨,对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们也没有仇恨。久而久之,反倒生出深厚的感情,已经把自己当成大汉的一份子。

    他来自菩提寺,却已是大汉的佛修!

    他一直在寺里看着那山,看着那山设起大阵,看着那山冤魂呼嚎,可是他不通阵道,苦不得入,日日将苦闷在心里头,如油熬煎。

    “一念放下,万般自在”,然既观得这人间苦,旦凡有心,哪里又能不念、又能放下?

    谢鹏飞的几次查探,他都看在眼里,希望在心里,但终究还是落了空。

    今天这希望终于未成空,这苦终于可以放下了!

    原来要放下,要得自在,还是只有破除众生苦!

    如果因破除这众生苦而生出的杀念会令人坠入无底地狱,云林豪迈又狂悖地想:“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肥佗已经醉了,还差半碗淹去他最后的清明。

    他以为脚下大地的震颤是他的双腿因为酒喝多了而战栗、身后的惊天动地之声是他的耳鸣。

    意犹未尽啊。

    人言“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他心中无忧,一样需要杜康!

    因为他心中有苦。

    他自誓言苦行修佛之日起,凭着一腔热血和足够坚韧的意志,以一双血和肉长成的脚丈量这天地,虽乐在其中,却也有不可言说的苦在其中!

    于是又倒满一碗,一口喝掉,在最后的清明被浓烈的酒意淹没前,疑惑地问:“师兄,你…….说什么吃…..吃…….人无数?”

    云林不理他,“破了啊,终于破了,我云林无能,眼睁睁看着它害人。那么多人啊,活生生的人啊……”。

    肥佗也没有理他,已经一根竹杆一样,直挺挺倒在地上,嘴里还在无意识地呢喃:“师兄……酒……苦啊…….”。

    ……

    红衣的脸上媚艳和骄矜荡然无存,她虽然肝胆俱裂、魂飞魄散,却没有逃下山,反而艰难地躲避着飞溅的草木石砾和尘烟,心如急焚地飞奔向石室。

    “秦郎……”。

    大阵没有可以再设、无主的盅虫没有了可以继续杀人喂养,这个男人若没有了,就真的没有了。

    他才肯屈服于她,与她翻云覆雨、颠鸾倒凤,予她撑霆裂月的欢愉。

    他那么刚猛,那么炽热,像被炎炎烈日亘古照耀的飓风,在她灵魂最深处反反复复横扫飞卷,一点一点荡涤去深植在那里的晦暗和寒冷。

    那一刻,她忘记被少主漠视的痛苦,忘记被大长老控制的痛苦,忘记用自己的鲜血供养一只虫子的痛苦,忘记委身大汉亲王的痛苦。

    再没有这么一个人了,她舍不得他就这么轻易死去。

    可是石室没有了,男人没有了。凡人的肉体怎么承受得起这般轰轰烈烈的肆虐!

    她美丽的长指在厚厚的齑粉堆里疯狂翻找,一片血肉都没有,一片衣衫也没有。

    她记得他是穿着灰色的衣衫,很是得体,刚刚好衬出他的修长峻挺、一身劲骨。

    那背影像极了少主,令她着迷。

    美丽的红色袍服遍布尘灰,雪白的双手沾满污垢,连贝壳般的指甲里都是浊泥,指尖有血,浸到浊泥里,把浊泥染成艳丽的红。

    是不是珍爱的最终都会失去?

    是不是注定将一无所有?

    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

    一年前,大长老把她送给大汉的亲王殿下,少主没有反对,他默认了。

    数天前,少主来洛阳,带着他的宠姬,一面也没有见她。

    忽有不可承受之重,如大山如巨石,压上心,她骤然崩溃,跪坐在尘灰里,失声悲嚎:“为什么?为什么?”

    ……

    崩溃的红衣不知道,她要找的男人,此时已在山脚,满面不可抑制地激动,满是刀茧的大掌向虚空抓了一把,含笑大步而去。

    他是个幸运的囚徒,没有和囚禁他的牢笼一起化为齑粉。

    红衣因大阵的异动匆忙离开后,他重新穿好衣袍,连她仓惶奔离的背影都没有看一眼,又开始静默观天、观那条宏伟大河。

    先前那一场销魂蚀魄的云雨于他而言,与情无关,与欲无关,只是多日来对于那条大河的迷茫情绪的癫狂宣泄。

    就是那不遗余力、如火如荼的征伐也不过是因为身心都被那条浩瀚无垠的大河反复激荡,仿佛有一丝明悟、仿佛一切都将明白的狂喜所致。

    宣泄之后,灵思空旷、明澈如水。

    大河里的一缕细流轻轻慢慢流过他的脸颊,像情人的发丝,有意无意地蹭过,牵动他心中那汪水,惹起一片微澜。

    他豁然明悟。

    哈哈大笑着,猛地敞开胸怀,张开双臂……。

    其实他在注视着天地之间那条大河的时候,大河也在注视着他。只是他一直茫然,没有明白,没有表达,于是大河任他茫然,等他明白。

    石外世界翻天覆地、生死顷刻间,明悟的人浑然无觉,大笑着向天地、向大河张开双臂,敞开心胸。虽则无言,但天地已经懂了,愿回应、愿与其共澜,所以那缕细流刹那顺着他的手指流进身体,他顷刻获得某种力量。

    幸运的人再一次被幸运着眷顾。

    恰生死之际,那力量使他死里逃生,再毫不留恋地离开,向西。

    他还不知道刚才春风一度的女人在为失去他而大哭,他只知道自己需要一个无人打扰的地方,继续领悟那条大河,和刚才的那种力量。

    向西,只有向西,西边的太华山,才是修行者的圣地,没有任何入侵者敢于入侵的地方。

    将远时回头再看一眼后山。山外看山,是平静、详和的,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半山腰之上,云蒸雾腾,仿佛仙境。

    谁也不知道,云雾之下,荒凉空芜、寸草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