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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一声叹息

    老头也认出了大志:“他们把我推进车里,美其名曰带我去看夜景,却把车窗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汽车开了很长时间,也搞不清楚到了哪里,突然车门打开,把我扔下车。幸好我口袋里还有一点钱,可以坐上出租车,但是到了家,楼房已经拆了一多半,我要是跟别人说这件事,一定以为是我老糊涂神志不清楚,可我的家就真的没有了,让我如何接受?”

    “接受不了先去儿女亲戚家住下来慢慢接受,你坐在这里更难接受。”大志把衣领往上拉一拉,毕竟已经立秋,有了一丝寒意。

    老人摊开双手,毫无办法的可怜相。

    “终生未娶?孤寡老人?”大志吐不出象牙。

    “老伴和大女儿一家住在墨尔本,二女儿一家在奥克兰,小儿子在加州。”老头语速很慢,确实远水解不了近渴。

    大志提高了嗓门,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更加嘹亮:“你家条件这么好,早早搬家不就没有这些事了?”

    老头有些委屈:“我就是舍不得离开,想多待上几天,读一读这些年的日记,想一想一路走过的往事,和左邻右舍合个影,把他们一家一家都送走,我最后和这老楼说一声再见。”

    大志不屑地笑一笑:“这破房子有什么舍不得?”

    “话可不是这么说,房子虽破,但住了一辈子,这'破'中有一份感情,结婚、生儿育女、孩子们考上大学、读硕读博、老伴手术后康复、我评上先进工作者,都和这老房子息息相关。”

    大志觉得越来越冷,不想再费唾沫耽误工夫,冲老头挥挥手,转身向前走去。

    走着走着又忍不住回头看一眼,看到老头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但是腿吃不住力,又坐到地上,老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静夜中的这一声叹息,大志听得格外清晰,他想起了父亲。当年,也是这样一个略有寒意的夜晚,大志背着父亲往医院跑,父亲一生刚强,但那天他听到了父亲的一声叹息,那一刻父亲一定是太疼了。

    这叹息声怎么那么像那晚父亲的叹息?大志又走回到老头面前。

    老头说:“刚才被他们推下车时,我的腿碰了一下,现在越来越疼。小伙子,你帮一帮我,把我送到一个旅店去。”

    大志看着老头足足犹豫了一分钟,最终还是把“你自己坐到天亮吧”咽了回去,说出口的是:算我倒霉,你一个人在这,冻死了都没人知道,你还挺乐观还要去旅店,我还是把你送到医院去吧。

    老头受伤的部位已经肿了起来,一触即痛,确实是走不了路了,大志只好把他背起来。

    大志的那个大肚子,自己弯腰都困难,再背上一个人,不仅样子滑稽而且非常辛苦。

    老头趴在他背上,心里过意不去,一个劲地说感谢的话。

    大志并不领情:“你要再唠唠叨叨,我歪一下肩膀,把你扔到地上。”

    老头不敢说话了,大志却开始自言自语:“那时我爹经常说一句话,说金子银子买不回从前的日子,现在我才明白这个道理,要是能回到从前,让我再背着爹去一次医院,那该多好啊,我就不是孤儿,我就是有爹疼的孩子。”

    老头抬头看看天空:“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我爹脾气不好,但在工厂里是技术骨干,手艺非常好,好到什么程度?好到敢和领导对着吼!领导拍桌子,我爹也拍桌子。领导站到椅子上居高临下指着我爹吼,我爹踩着椅子再站到桌子上指着领导吼。我爹敢这样可不是因为计划经济时国营单位不能轻易开除人,而是我爹一甩手别人就玩不转那些设备。后来他们厂从美国引进了一套流水线,像供着大爷一样供着美国专家,不仅车接车送,还安排住进最好的酒店。这位美国专家站在车间里说,你们中国人想一百天独立操作这套设备,我看一千天也不可能。翻译也是好心,故意翻译成只要大家认真努力一定可以实现目标。工人们正要鼓掌,我爹站出来说,他虽然是外国人,但也属于人类,嘴上说的话和脸上的表情应该是统一的,他如果是说这样的话不可能是刚才那副德行。翻译只好讲出实话,我爹扭头就回家了,把棉被、洗漱用品放在床单上,裹成个包袱背到厂里,白天夜里连轴转地钻研技术,将近一个月没回家没脱衣服睡过觉。快到三个月的时候,我爹带领中方人员独立操作流水线,从初始设置到产出成品,一气呵成通过验收,各项数据全部达标。厂里召开庆功会,我爹却背着包袱回家了。主任跑到家里来求他,厂长、局领导、美国专家都出席,你好歹去讲个话啊!我爹给主任面子回到厂里,人家把大红花戴在他胸前,他拉着翻译走到美国专家面前,拿着麦克风问美国人,中国工人行不行?”

    “好!”老头一巴掌拍在大志肩上,“问得好!”

    “别乱动!你拍我干什么?拍你自己的脸去,还手舞足蹈呢,我看你还是不疼。”大志把老头放在地上,“歇一会再走。”

    老头坐在台阶上:“你爸是工厂的功臣。”

    大志摆摆手:“当年我爹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把徒弟叫到医院来,反复叮嘱厂里技术上的事情,还托徒弟请厂领导来医院一趟,有关于工厂发展的建议要说。徒弟骗他说领导出差开会来不了,我爹要把建议写下来,徒弟流着泪说咱不写了咱不写了。其实那时候人人都清楚,工厂快被掏空了,厂长的心思不是扭亏为盈,而是巴结局领导攀附市领导,等到工厂倒闭,人家拍拍屁股转身去其它企业继续当厂长,用得着来医院听你的建议。”

    老头摇一摇头,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

    “我记得清清楚楚,一九九五年的冬天,我爹躺在医院病床上,用手撑着床,费了好大力气才能坐起来一点,问我去哪里?我说去你们厂,都跑了七八趟了,医药费也报销不了。我爹说,厂里困难,正处在爬坡阶段,不要再去添麻烦,我说那我就去看看他们怎么爬坡。不年不节的一顿午饭,十多个菜,厂长的胳膊搂着品保科冯茜的腰,那是多冷的天,冯茜穿着将将能把屁股盖住的小短裙。我说我爹这一辈子都交给工厂了,这点医药费您就高抬贵手。厂长跟我说话时手都没离开冯茜的腰,厂长说工厂困难没有钱,我问他这一桌子饭菜是不是用的公款?冯茜一年做三次人工流产的手术费是不是用的公款?你孙子和外国小孩做同学上国际幼稚园的学费是不是用的公款?你疏通关系把你儿媳妇安置进银行是不是用的公款?厂长说,都是用的公款,你能把我怎么样?我气得要把饭桌掀了。厂长说,跟你爹一样的狗脾气,我看你敢,你动一下,警察立刻就到,你在大街上打了人,可能算是纠纷,你在这里动我一下,就是破坏生产,就是威胁企业家,就是阻碍改革开放。”大志把老头背起来继续往前走,“我被吓住了,没敢掀桌子,但是从厂里出来就去投奔鸭哥,那时候在我们那一片地方鸭哥是最大的混混,我早就认识他,鸭哥也赏识我,只是我爹说如果我和他们混到一起,就断绝父子关系,如今我被逼到这一步,也顾不上许多了。鸭哥安排手下几个兄弟去国际幼稚园把厂长的孙子提前接出来送到厂长办公室。第二天一早我就接到电话,让我去厂里,财务室把报销的医药费都准备好了。我拿了钱出厂门的时候,正好碰见厂长,他对我说,年纪轻轻学一点好。我对他说,有孙子的人了,心里痒痒忍着点。”

    老头兴奋得叫了一声,把大志吓了一跳,他回头要骂人时,看到一辆出租车开过来,也是心花怒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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