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食主义者

    人在极度疯狂的时候会做出什么？这点没人知道，至少说，没人能准确知道。连最优秀的心理医生，也不能清楚。每个人精神深处的秘密都是无法知晓的。一个先天失明的人被治愈，当他第一次看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感到的不是喜悦，而是无尽的惊恐。他也许会尖叫，他或许会发狂。因为他所看到的，与之前他所听到的、闻到的、触摸到的事物是那么的不同，但它们又是同一个东西。这将打破他先前对世界所有的理解，这足以让一个理智的人崩溃。

    这件事发生在四十二年前我才八岁大的时候。我和父母住在加利福尼亚州北部的哈洛镇。小镇周围一片荒漠，生长着各种奇形怪状的仙人掌。小镇先前是因为石油开发而兴起的。小镇与世隔绝，大约只有五十多户人家居住。每个月都有一辆专门的大卡车从城镇开来这里运送物资。由于规模不算大，所以邻里乡亲都认识，早晨出行的人们见到面都会互相打招呼。小镇说不上富裕，但也绝非贫穷。小镇中央建有一个硕大的教堂。教堂通体白色，用花岗岩砌成。它高高突起的顶部，哪怕在几里之外都能看到。每到周日，都有为数众多的信徒来到这里祷告。小镇里有好一部分人是信仰基督教的，而且特别狂热。他们都是极端素食主义者。他们不吃肉，只吃蔬菜。他们认为，上帝创造了动物。它们跟人类是平等的。它们也具有思想，具有感情。吃肉无异于杀人。他们甚至自己组建了一个团体，名叫真理拯救会。会服是一件白色的衣服，上面凌乱无序的沾满了红色的颜料。白色象征着真理，红色象征着动物遭受人类迫害所留下的鲜血(这件衣服曾让我做过无数噩梦)。他们有时会一起到城市里游行抗议，揭发那些屠宰场残暴对待动物的血腥图片，拿着扩音器在街道上传播他们的思想，试图说服人们不要吃肉，令人生畏。在小镇里，他们也这么干。他们的活动，其实在一开始没有引起小镇居民的不满。毕竟，这没有干预别人的生活。但直到后来，发生了一起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他们在凌晨袭击运送猪肉来小镇的卡车，将司机的头颅砍下挂在房梁下，在他的额头上写着几个的红色的大字，“让你也尝尝猪的痛苦。”据说他们当中为首的几个人被警察抓捕之后判了死刑。从此之后人们开始渐渐反对他们。后来，随着小镇里越来越多年轻人的诞生，这个团体渐渐消散了。原先团体里的人，不是死了，就是搬去别地地方住了。还留在小镇里的人，只有区区几个人。他们都已经年老气衰了。而玛丽.莫顿就是他们当中的一员。

    玛丽究竟几岁了，这里人少有知道，就像几乎没人知道玛丽曾经参加过真理拯救会一样。她独身一人居住在一间配草地的双层洋房里。她的丈夫在多年前死于癌症。她有着一头茂密的金色卷发，从头顶一直下垂到腰间，其中可以看到些许已经发白的头发。她的身形微胖，常常穿着宽松的大衣，脸上有几道深深的皱纹，干瘪的嘴唇略微发紫。她蓝色的瞳孔里，透露着慈祥与让人捉摸不透的神秘。玛丽的和善是小镇里公认的，她与每个人都相处的不错。我家就住在玛丽家的对面。每天我起床，拉开房间的窗帘，一眼就能看到她家。透过她家的窗户，看到她虔诚地跪在地上祷告，满眼泪水(我那时不明白她这么做的原因)。其实我对玛丽的了解并不多，仅限于这些。我不知道她是干什么工作的，也不知道她的过往。她似乎很喜欢孩子。她总是给小孩们发糖果，给我们讲故事。我们放学过后，总爱跑到她家呆一会儿再回家。她跟我们很熟，我们从不叫她奶奶，而是直呼她的名字“玛丽”。她有时会邀请我们到她家里吃晚饭。有各式各样的蔬菜、沙拉、水果，但却没有肉。我们从没有见过玛丽吃肉，哪怕一次都没有。这令我们很好奇，有人问道：“玛丽为什么你不吃肉呢？”她回答：“我是个素食主义者。”但这个答复并不能让我们满意。我们时常在想，如果让玛丽吃一次肉会怎么样？有一次我们到她家里，将煮熟的鸡肉摆在她面前(年幼的我们太无知了)。她突然发起狂来尖叫，将鸡肉甩出门外，紧闭着眼睛，眼角全是泪。那声音十分凄厉，夹杂着悲哀与让人难以想象的恐惧，令我永生难忘。汤姆和吉米是我的好朋友兼同学。他们住在镇上便利店旁边的两座房子里。在学校，他们两个是出了名的捣蛋鬼。几乎周周都可以听到他们闯祸的消息。或是踢足球把别人家的玻璃打碎，或是爬树摔下来，把自己摔到骨折。他们俩总走在一起，不离不弃，一起玩闹，一起搞怪。曾经我也加入过他们，一起给老师取外号。回到家后我妈妈狠狠揍了我一顿。男孩子嘛，就是没有女孩子安分，谁童年时期还没闯过祸呢？但你知道吗，那一次，汤姆和吉米闯下了大祸。那一天是周末，汤姆和吉米又在自家楼下嬉戏打闹，思考着今天要做的恶作剧。他们当中的一个人提出了一个自以为绝妙的想法。“玛丽从不吃肉，太可怜了。你看她那苍白的脸，就是营养不良导致的。估计她从小到大都没吃过一次肉。我们今晚去她家吃晚饭，偷偷的将一些牛肉碎放到她的碗里(牛肉碎很小，难以被发现)。她一定会感谢我们的。”另一个人立马同意了。他们来到了玛丽家门口......

    我依稀记得，那时正值秋天。黄色的枝叶飘落在地上，铺满了整条道路。晚风轻轻吹来，令人感到凉爽且诧异。(以下内容是我根据当时的情形幻想出来的，虽然不能完全表现当时现场，但我觉得八九不离十了)：汤姆轻轻敲了敲玛丽家的大门，发出“咚咚咚”的声响。玛丽打开大门，探出身子。杰米首先开口：“我们的父母今晚不在家，没人给我们煮晚饭，我们可以到你家吃晚饭吗？”“当然可以，快请进吧。今晚我做了蔬菜沙拉，刚好有多余。”玛丽眼睛微微眯起，嘴角露出和蔼的笑容。她敞开大门，示意两个孩子进去。吉米摸摸口袋，里面装满了牛肉碎屑。走进这间房子，墙壁用墨绿色的颜料粉刷过，地板铺着深褐色复古风格的地毯，上面有圣经故事里的图案。客厅十分宽敞，两张灰色的沙发摆在那。餐桌前，有一个圆形吊灯，里面发出黄色的灯光。玛丽从厨房拿出三个碗，里面装着蔬菜与水果，她走到餐桌前。“请坐吧”玛丽说“晚餐也许有些不丰盛，你们不要介意”“没事的玛丽，感谢你的款待。”汤姆和吉米坐在了座位上，神情有些紧张，心脏扑通扑通直跳。“我去厨房里拿些调味剂。”玛丽转身离开了座位。“现在是好机会。”汤姆轻声说道。吉米从口袋里迅速抓出几把牛肉碎，洒在了玛丽的那份晚餐里，拼命的搅拌了几下，直到牛肉碎屑与蔬菜几乎融合。玛丽从厨房回来，坐到位置上。她没有立刻吃晚餐，而是紧闭双眼，双手合十，默念着餐前祷告。她叫汤姆和吉米也和她一起祈祷，他们俩照做了。“感谢上帝赐予我们粮食......”在这期间，他们不断的用眼睛瞄玛丽，瞄着她放晚餐的碗，感觉时间过得十分缓慢，仿佛过了一个世纪。祷告完毕后，玛丽说：“可以开始用餐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将给我一生留下阴影)汤姆和吉米现在十分紧张，他们全神贯注盯着玛丽的一举一动。她缓缓拿起了叉子，搅拌了一下碗里的蔬菜，将它挑起来看了两眼，眼神透露着怀疑，盯着汤姆和吉米。汤姆觉得她的眼睛仿佛老鹰一般犀利，随时要将手无寸铁的小鸡叼走并吃掉。又过了几秒，她缓缓地将蔬菜放回了碗里。叉子碰撞瓷碗，发出一声脆响，犹如生气的人在宣泄他的不满。“完蛋了，难道她要发现了吗？”吉米额头冒出了冷汗，低垂着脸，不敢向前看。紧接着玛丽将那个蔬菜放进嘴里，打消了吉米的顾虑。吉米和汤姆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只见玛丽咀嚼了一口，又咀嚼了一口，从她的嘴里发出蔬菜被咬碎的声音。玛丽皱了一下眉头。今天的蔬菜，味道有些怪怪的，但她不知道为什么。是放错了调味剂的原因吗？她又从碗里挑出一些蔬菜往嘴里放，一口又一口，“咔呲咔呲”的撕咬声从她牙齿传出。突然，她好像感觉到了什么似的，停止了咀嚼，眉头紧紧的皱起，形成一字形。她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老迈的手不停的抖动着，眼睛死死的盯着她的碗，五官凝聚到了一起，表情十分狰狞。“天哪......这......这是什么东西！”她嘴里喃喃自语着。她摔倒在地上，不住地呕吐，身体上下不断地伏动着。你可以想象当时她有多痛苦。“妈的，那究竟是什么？！”玛丽对着空气狂吼，嘴角还残留着呕吐物。吉米和汤姆慌乱了手脚，玛丽之前从不说脏话。她站起来，双腿发软，全身不停颤抖，回到餐桌前。她将饭碗打翻，发现了碗底沉淀的牛肉碎。“啊啊啊......！！”(我确信当时全镇的人都听到了这声尖叫)“这他妈的是什么！？”汤姆和吉米此时已经吓得不轻，躲在墙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如果说人是善变的话，那么玛丽现在算是三百六十度转变了。“你好大的胆子！！”玛丽全身的毛孔竖起，脸因为极度愤怒变得接近紫色，声音尖锐刺耳，宛若一只即将发狂的野兽。不知为何，汤姆和吉米觉得此时原本不高的她变得十分高大。她以你能想像的最快速度，把手伸进喉咙，企图将己经吃进肚子里的食物弄出来。当她发现这么做无果后，开始无声的抽泣。此时屋内屋外寂静无声，世界祥和一片，空气如同凝固了一样。她站起来，慢慢地站起来，好像己经失去思考的僵尸。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终于，噩梦到来了。她疯狂的把客厅的家居砸到地上，不，应该说是癫狂的，她此时已经丧失了所有理智。她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拿出一把刀，突然向汤姆和吉米冲了过去......

    之后上学时我再也没有见到他们俩，老师说他们搬去了其他镇子。但所有学生都知道发生了什么，因为那一晚玛丽的声音几乎响彻了整个小镇。那晚过后的第二天早上，我看到很多警车停在玛丽的家前，一群人围在那里。她家门口的草地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红色血迹，老长老长。我知道那是汤姆或者吉米想要逃出玛丽家，但没跑几米就遇害了。母亲不让我再去打听这件事。后来，当我长大一点后，她告诉我，案发后，她去了现场围观。她听别人说，玛丽不仅仅是杀了两个男孩子。因为他们的尸体被发现后身体不止一处刀伤，足足有好几百处，从头部一直延伸到脚踝。玛丽在杀了他们之后还不放过他们的尸体。汤姆的母亲在见到儿子的遗体之后直接晕倒了。吉米的父母因此得了抑郁症，后来离婚了。警方进入玛丽家里，发现她在客厅上吊自杀了。在经历这个事件之后，我渐渐明白了一些道理。每当我看到街上游行的人们，或是在教堂祈祷的信徒。我会尽量远离他们，但绝不会打搅他们。有时候人的底线是不同的。有些事，也许你认为做的没错，但是对于有些人来说，这令他们不可忍受。当一个素食主义者第一次吃肉。那感觉无异于你活吞虫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