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子，1991年，秋」
这个故事开始于1991年的秋天。实际上，它也可以开始于更早，比如1976年，但那样着实回溯太久了。闲话少讲，但前情不能完全不表，所以时间就来到了1991年的这个秋天。
最先入耳的是“啪！”的一声，清脆的、像一口咬下来一块苹果，她的手掌疼得冒火，蟑螂的尸体在掌心爆了浆。
蟑螂在这个地方太常见了，连幼虫都有指甲盖大小。可这偏偏是最不该出现蟑螂的地方，她看着那些蟑螂从灶台下面爬上来，粘着一连串油污，踩出她看不见的小脚印，顺着斑驳的锅底爬上去了，那样拥有着探索精神，真是值得敬佩。
她抖了抖，几只蟑螂一起命丧黄泉，掉进燃烧的火苗里，噼噼啪啪，好像比她锅里的炒饭还香。她想，如果哪天她没饭吃了，这里的蟑螂大概够她活几天？可这世界上不光是她的肚子要喂饱。思绪至此，她原本还算欢快的好心情又被糟蹋了，门外的夫妻俩吵起架来，说的是她听不懂的山东方言。
她“噔噔噔”地走过去，把恨意都砸在地板上，扶着门把手拽开，胳膊在惯性之下差点把自己甩出去，门外的夫妇蓦地噤声了，齐刷刷看向她。
“小宋，吵到你了？”
“阿姨，盐罐子快见底啦。”
小餐馆只有四张桌子，白色、折叠的那种，塑料桌上坑坑洼洼，嵌着已经凝固的灰尘，门口还有四张，桌子中央架着火炉。餐馆门脸小到一次进入一个人，轮到胖一点的食客，偏要歪着身子才能进来。这里人不多也不少，是勉强够维持生计的数量。夫妇俩是山东ZB来的，做ZB烧烤，她刚来应聘服务生的时候被科普了很久山东的烧烤三大门派，而他们ZB的、才是最地道的小炉烧烤……
大葱、烤肉，小饼一卷……
可惜这都不是给她吃的。半夜收摊的时候，食客们在盘子里剩下的肉块，混着后厨多余的，杂在一起炒个饭，光是闻到味她就已经饿到饥肠辘辘。
还有另一张嘴要她喂。
她恨的呀，后槽牙咬得“嘎嘎”响。
“小宋，早些休息，明早五点起来穿串子喔。”ZB夫妇中妻子的声音从后厨传来，那时候她已经端着炒饭半只脚踏出后厨去了。“好嘞——”她答道。后厨的后门只是一扇纱窗门，纱窗上裹满了油污，差不多糊成了一扇油脂门，小飞虫想从纱窗缝里钻进来都不可能。
和后厨隔着一条阴暗的过道便是店主夫妇租给她的房间，说是房间，实际上是个废弃的储藏室，店主夫妇放了两个钢架子上面堆了些没用的锅碗瓢盆和纸箱之后闲职出来差不多两平米多的空地，被她应聘时好说歹说求下来了。她哭嚷着说，姐，您看看我，我带着一个小孩，没有地方住，如果您借我地方住，我给您当牛做马。
最后定了工钱少结，储藏室给她睡觉，空地上搭了一张行军床，铺了一床被子。
起码是比露宿街头更好，她安慰自己。如果只有她自己的话，去哪里都更方便些……
行军床上躺着的就是她的那另一张嘴，见她推门进来了，咿咿呀呀地爬过来，“妈妈、妈妈，我饿得前胸贴后背啦！”
她也不知道这孩子是从哪里学得这句话，他那时候快四岁，眼睛大到好像占了半张脸，眉毛像刚长出来的狗尾巴草。她不晓得这孩子到底像谁，自己的眼睛明明没有那么大，至于他爸爸——
炒饭突然没那么香了，她拿起勺子自顾自狠狠吧啦了两大口，尽全力把半碗都塞进了嘴里，速度快得差一点呛到自己。然后她觉得就这样让自己呛死也不错，这个想法冒出来的那一刻这间狭窄的储藏室好像立刻就变成了命案现场，ZB夫妇在门口抱着彼此，妻子嘤嘤地哭，只剩下这孩子蹲在她床边，不哭不闹，好似等着她醒来。
可这时候，这孩子看到她狼吞虎咽的情景却急得哭了，哭闹声回荡在狭窄的储藏室里把她的脑仁震得嗡嗡响。真是个讨人厌的孩子。她反感地扁起嘴，肉卡在喉咙口，咽下去好像咽了块石头。
她舀了一勺饭杵进那张嘴里，孩子终于是不哭了，眼泪挂在睫毛上，一副梨花带雨小林黛玉的模样，倒让她有点心软了，这就是她为什么不喜欢小孩。
小孩总是用这种无辜可怜的伎俩，让别人忽略他们到底有多么邪恶。
“妈妈，我们为什么不能吃叔叔阿姨做的烤串？我今天闻到味道，好香呀。”
这鬼崽子果然在后厨那边偷偷闻到味道了。她愤愤地想。“妈妈不是跟你讲过？不可以偷偷跑去后厨闻味道。”
“是味道自己飘出来的，我憋着气，还是闻到了。”男孩说，胆怯地望着她，那双眼睛好像葡萄味的果冻一样，忽悠悠闪着波光。
“我好想吃到，哪怕一点点就够啦。”男孩举起手来，枯树枝一样细小的食指和拇指合并起来，夹起很薄很薄的空气。
她咬牙切齿道，“阿杰，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你吃不到那些？”
这个被她叫阿杰的男孩摇头像拨浪鼓。
“因为我们没有钱。”她回答，胃里好像吃了冷掉的炒饭而绞痛起来，“我们无家可归，所以我们没有钱、没办法去吃那些，妈妈累了。”
“我们为什么——”
“阿杰，你不要再问了。妈妈很困了，要睡了。”
“可是妈……”
“阿杰，你记着，妈妈给你讲过什么来着？”她严厉又咬牙切齿地打断了孩子的话，“你要是再这样吵，妈妈就丢下你不管了。”
这一招屡试不爽，小孩立刻噤声了，连呼吸都轻了许多。她叹了口气，继续说，“妈妈讲过很多遍了。”她把阿杰疏于打理又很久没有修剪过的刘海别到耳朵后面去，“妈妈不可能永远留在你身边。”
“妈妈总说不要阿杰了……可是我会很乖的，我再也不去偷看后厨了。”
——不、不，重点不是这个。她恶狠狠地想。
“我不是说这个。妈妈之前给你讲过的，你记住了吗？如果妈妈离开你了，你知道要去哪里找到我吗？”她说。
“……喔，妈妈讲过太多遍啦。”孩子兴趣缺缺的声音传来，好像快要入睡，那让她没来由地更加恼火。“我告诉你要去找一个人，对吧？如果哪天你找不到我了，就要去找他，这个人会帮你找到我的。”
那就像是她自己创造出来的咒语。她无数次为自己这个绝妙的主意沾沾自喜。自从她想出这个主意，每一天晚上都会给阿杰念一遍。念的时候连耳朵边上嗡嗡叫的蚊子好像都在唱歌，狭窄的墙壁朝她翻涌而来。如果可能，她希望这孩子的脑子里只存在这一句话。他就是为这一句话而生的，她咬牙切齿地想。他本来就不该存在，也不需要存在。她并不觉得这对阿杰有什么亏待的。如果她还要顾及这野种是不是被亏待，谁有来顾及被亏待的她自己？
“——阿杰？”
阿杰极不情愿地回应道，“我知道的，但妈妈为什么——”
她朝着阿杰枯树枝一样的胳膊上狠狠掐下去，孩子白嫩的胳膊上立刻泛起红紫色的掐痕，阿杰吭哧吭哧地哭起来，抽泣中带着点困惑和犹疑。
“记住这个人的名字，他叫郭守义。妈妈是不可能一直这样陪着你的……”
阿杰的哭声继续着，他抽泣着说。“嗯，妈妈不在的时候我就要去找他，就可以找到你，阿杰记得很清楚啦。”
“真棒，我的好崽崽，已经学会抢答了。”
“我表现得这么好，妈妈还会离开我吗？”
“郭守义这个人不容易找到，但你可以去找他的家人、如果妈妈有一天离开了你——”她却自说自话道，并没有理会阿杰的问题，“或者他的孩子、嗯，我知道他是有孩子的，大概和阿杰差不多大……”
眼前的画面不再是这间阴暗潮湿的储藏室了。她幻想着、总有一天，她可以抛下这一切，包括这个还在她身边抽抽搭搭的累赘，她要去站在郭守义跟前让所有人都再次意识到她的存在或是别的什么的，总之不是这里。
她总会离开的……
她不能让这孩子跟在她身边一辈子。他是块膏药，她的伤好了就要甩掉的。
伤好不了的话，也总不能永远带着膏药。
最先入耳的是“啪！”的一声，清脆的、像一口咬下来一块苹果，她的手掌疼得冒火，蟑螂的尸体在掌心爆了浆。
蟑螂在这个地方太常见了，连幼虫都有指甲盖大小。可这偏偏是最不该出现蟑螂的地方，她看着那些蟑螂从灶台下面爬上来，粘着一连串油污，踩出她看不见的小脚印，顺着斑驳的锅底爬上去了，那样拥有着探索精神，真是值得敬佩。
她抖了抖，几只蟑螂一起命丧黄泉，掉进燃烧的火苗里，噼噼啪啪，好像比她锅里的炒饭还香。她想，如果哪天她没饭吃了，这里的蟑螂大概够她活几天？可这世界上不光是她的肚子要喂饱。思绪至此，她原本还算欢快的好心情又被糟蹋了，门外的夫妻俩吵起架来，说的是她听不懂的山东方言。
她“噔噔噔”地走过去，把恨意都砸在地板上，扶着门把手拽开，胳膊在惯性之下差点把自己甩出去，门外的夫妇蓦地噤声了，齐刷刷看向她。
“小宋，吵到你了？”
“阿姨，盐罐子快见底啦。”
小餐馆只有四张桌子，白色、折叠的那种，塑料桌上坑坑洼洼，嵌着已经凝固的灰尘，门口还有四张，桌子中央架着火炉。餐馆门脸小到一次进入一个人，轮到胖一点的食客，偏要歪着身子才能进来。这里人不多也不少，是勉强够维持生计的数量。夫妇俩是山东ZB来的，做ZB烧烤，她刚来应聘服务生的时候被科普了很久山东的烧烤三大门派，而他们ZB的、才是最地道的小炉烧烤……
大葱、烤肉，小饼一卷……
可惜这都不是给她吃的。半夜收摊的时候，食客们在盘子里剩下的肉块，混着后厨多余的，杂在一起炒个饭，光是闻到味她就已经饿到饥肠辘辘。
还有另一张嘴要她喂。
她恨的呀，后槽牙咬得“嘎嘎”响。
“小宋，早些休息，明早五点起来穿串子喔。”ZB夫妇中妻子的声音从后厨传来，那时候她已经端着炒饭半只脚踏出后厨去了。“好嘞——”她答道。后厨的后门只是一扇纱窗门，纱窗上裹满了油污，差不多糊成了一扇油脂门，小飞虫想从纱窗缝里钻进来都不可能。
和后厨隔着一条阴暗的过道便是店主夫妇租给她的房间，说是房间，实际上是个废弃的储藏室，店主夫妇放了两个钢架子上面堆了些没用的锅碗瓢盆和纸箱之后闲职出来差不多两平米多的空地，被她应聘时好说歹说求下来了。她哭嚷着说，姐，您看看我，我带着一个小孩，没有地方住，如果您借我地方住，我给您当牛做马。
最后定了工钱少结，储藏室给她睡觉，空地上搭了一张行军床，铺了一床被子。
起码是比露宿街头更好，她安慰自己。如果只有她自己的话，去哪里都更方便些……
行军床上躺着的就是她的那另一张嘴，见她推门进来了，咿咿呀呀地爬过来，“妈妈、妈妈，我饿得前胸贴后背啦！”
她也不知道这孩子是从哪里学得这句话，他那时候快四岁，眼睛大到好像占了半张脸，眉毛像刚长出来的狗尾巴草。她不晓得这孩子到底像谁，自己的眼睛明明没有那么大，至于他爸爸——
炒饭突然没那么香了，她拿起勺子自顾自狠狠吧啦了两大口，尽全力把半碗都塞进了嘴里，速度快得差一点呛到自己。然后她觉得就这样让自己呛死也不错，这个想法冒出来的那一刻这间狭窄的储藏室好像立刻就变成了命案现场，ZB夫妇在门口抱着彼此，妻子嘤嘤地哭，只剩下这孩子蹲在她床边，不哭不闹，好似等着她醒来。
可这时候，这孩子看到她狼吞虎咽的情景却急得哭了，哭闹声回荡在狭窄的储藏室里把她的脑仁震得嗡嗡响。真是个讨人厌的孩子。她反感地扁起嘴，肉卡在喉咙口，咽下去好像咽了块石头。
她舀了一勺饭杵进那张嘴里，孩子终于是不哭了，眼泪挂在睫毛上，一副梨花带雨小林黛玉的模样，倒让她有点心软了，这就是她为什么不喜欢小孩。
小孩总是用这种无辜可怜的伎俩，让别人忽略他们到底有多么邪恶。
“妈妈，我们为什么不能吃叔叔阿姨做的烤串？我今天闻到味道，好香呀。”
这鬼崽子果然在后厨那边偷偷闻到味道了。她愤愤地想。“妈妈不是跟你讲过？不可以偷偷跑去后厨闻味道。”
“是味道自己飘出来的，我憋着气，还是闻到了。”男孩说，胆怯地望着她，那双眼睛好像葡萄味的果冻一样，忽悠悠闪着波光。
“我好想吃到，哪怕一点点就够啦。”男孩举起手来，枯树枝一样细小的食指和拇指合并起来，夹起很薄很薄的空气。
她咬牙切齿道，“阿杰，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你吃不到那些？”
这个被她叫阿杰的男孩摇头像拨浪鼓。
“因为我们没有钱。”她回答，胃里好像吃了冷掉的炒饭而绞痛起来，“我们无家可归，所以我们没有钱、没办法去吃那些，妈妈累了。”
“我们为什么——”
“阿杰，你不要再问了。妈妈很困了，要睡了。”
“可是妈……”
“阿杰，你记着，妈妈给你讲过什么来着？”她严厉又咬牙切齿地打断了孩子的话，“你要是再这样吵，妈妈就丢下你不管了。”
这一招屡试不爽，小孩立刻噤声了，连呼吸都轻了许多。她叹了口气，继续说，“妈妈讲过很多遍了。”她把阿杰疏于打理又很久没有修剪过的刘海别到耳朵后面去，“妈妈不可能永远留在你身边。”
“妈妈总说不要阿杰了……可是我会很乖的，我再也不去偷看后厨了。”
——不、不，重点不是这个。她恶狠狠地想。
“我不是说这个。妈妈之前给你讲过的，你记住了吗？如果妈妈离开你了，你知道要去哪里找到我吗？”她说。
“……喔，妈妈讲过太多遍啦。”孩子兴趣缺缺的声音传来，好像快要入睡，那让她没来由地更加恼火。“我告诉你要去找一个人，对吧？如果哪天你找不到我了，就要去找他，这个人会帮你找到我的。”
那就像是她自己创造出来的咒语。她无数次为自己这个绝妙的主意沾沾自喜。自从她想出这个主意，每一天晚上都会给阿杰念一遍。念的时候连耳朵边上嗡嗡叫的蚊子好像都在唱歌，狭窄的墙壁朝她翻涌而来。如果可能，她希望这孩子的脑子里只存在这一句话。他就是为这一句话而生的，她咬牙切齿地想。他本来就不该存在，也不需要存在。她并不觉得这对阿杰有什么亏待的。如果她还要顾及这野种是不是被亏待，谁有来顾及被亏待的她自己？
“——阿杰？”
阿杰极不情愿地回应道，“我知道的，但妈妈为什么——”
她朝着阿杰枯树枝一样的胳膊上狠狠掐下去，孩子白嫩的胳膊上立刻泛起红紫色的掐痕，阿杰吭哧吭哧地哭起来，抽泣中带着点困惑和犹疑。
“记住这个人的名字，他叫郭守义。妈妈是不可能一直这样陪着你的……”
阿杰的哭声继续着，他抽泣着说。“嗯，妈妈不在的时候我就要去找他，就可以找到你，阿杰记得很清楚啦。”
“真棒，我的好崽崽，已经学会抢答了。”
“我表现得这么好，妈妈还会离开我吗？”
“郭守义这个人不容易找到，但你可以去找他的家人、如果妈妈有一天离开了你——”她却自说自话道，并没有理会阿杰的问题，“或者他的孩子、嗯，我知道他是有孩子的，大概和阿杰差不多大……”
眼前的画面不再是这间阴暗潮湿的储藏室了。她幻想着、总有一天，她可以抛下这一切，包括这个还在她身边抽抽搭搭的累赘，她要去站在郭守义跟前让所有人都再次意识到她的存在或是别的什么的，总之不是这里。
她总会离开的……
她不能让这孩子跟在她身边一辈子。他是块膏药，她的伤好了就要甩掉的。
伤好不了的话，也总不能永远带着膏药。
转码声明：以上内容基于搜索引擎转码技术对网站内容进行转码阅读，自身不保存任何数据，请您支持正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