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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谢兴龙,2011年,秋」(2)

    “娃娃脸杀手”。所有人再一次心照不宣起来。

    在之后的那一周,更多物证被从谢兴龙的住处搜集出来,包括“娃娃脸杀手”惯用的黑色胶带、符合刀口尺寸的匕首和一个U盘。依旧是那周的最后一天下午,陆志泱拖着沉重的身躯再次来到位于花都街街角的观港区公安分局,依旧在走廊里遇到了脑壳锃光瓦亮的林峰,然后他有种不祥的预感,在距离会议室还有两米远的时候停住了脚步。

    不行,既视感太过于强烈。

    于是,当他花了几秒钟平复自己的情绪,告诉自己进入会议室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要被震惊之后,在看到会议室幕布上PPT展示出来的男男床照时,他还是感到自己的太阳穴被无形的拳头捶了一下子。

    “拜托,”他冲技术科的李哲——或是别的什么名字——说道,“下次开会的时候,一上来别放这种比较有冲击性的照片吧。”

    虽说他们也不是没看过这些。

    李哲——管他叫什么——并没有给他满意的答复,而是例行公事一般地说,“谢兴龙住处搜查到的这个U盘里,除了有郝振华的加密法务文件以外,还有郝振华的大量床照,这些,我相信陆队长您一定再熟悉不过了?”

    确实如此。

    这U盘里文件的所属者郝振华,是2010年6月5日的“6·5南京路杀人案”的死者,一年前,陆志泱就是这起案件的办案人员之一。而郝振华——非常荣幸地——成为“娃娃脸连环杀人案”的最后一名死者。当初,在郝振华被杀害的案发现场发现的电脑里,有大量加密的私人文件,其中一小半属于郝振华的工作文档,另外大部分则是他和不知道多少个男人拍摄过的床照近景、没露脸的那种。

    谢兴龙怎么会拥有这一批文件呢?解释显而易见只有两种,要么谢兴龙通过非法途径获得了这些文件——指他就是杀害郝振华的凶手,陆志泱在心里有点忐忑地对自己说;要么他和郝振华有着过命的交情,让后者都能把床照分享给他。

    出乎他们所有人的意料,谢兴龙竟然很快就认罪了,审讯过程是那样的顺理成章。谢兴龙把他的犯罪经过讲得头头是道,连旁听的陆志泱都觉得不可思议。

    整整六起凶案,一只手都数不过来的那种,从2007年,渡海县附近的村民在礁石带缝隙里找到一具尸体开始,就这样过去了四年。陆志泱从一个刚加入警队的菜鸟参与办案,到现在成了侦查小队的队长——很多人都说他为什么晋升得这样快,之前的队长死了、但他这么年轻又毫无所成,倒平步青云成了个侦查队队长。闲言碎语围绕在他身后,好像甩也甩不掉的背后灵。

    但他依旧大步流星地前行,踏过所有的流言和不屑,在这四年里,“娃娃脸”——这个一直死死勒在他脖子上的枷锁,就这样断了。

    如此顺利又出其不意。

    “我控制不了自己。”谢兴龙在供词中是这样解释的,“我想收集这个、拍成照片,做成标本——可惜我不会做标本,不然你们会在我家里发现真的**而不是假的。”

    说出这些话的时候,谢兴龙平静得好像熟睡的孩子,秀气的脸蛋鼓起来,相当富有肉感的嘴唇微凸着。他那双圆得像桃核一样的眼睛在白墙蓝边的审讯室里烁烁有神。他把家里那些照片对应着的是哪个受害人都做了一一指认,好像在做连线题的三好学生。而技术科把曾经办案时的材料与照片比对后,发现谢兴龙全部回答正确。

    “峰哥、问问他,问一下他是怎样选择受害者的?”

    负责审讯的林峰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镜头里的谢兴龙抬起手来揉眼睛,表情很平淡,好像这一切只是在面对班主任的训话。

    “我随便选的。”他说,“哦、并不是。我杀的第一个、因为他是个混蛋,我看到他在地铁上摸了一个姑娘的屁股。”剩下的谢兴龙也解释过了。他尾随着受害者来到他的住处附近,而后几天都在同一时间乘坐了那趟地铁。同一站差不多的时间,地铁的乘客总是以惊人的概率高度重叠,这也是为什么2007年的时候,没有一个办案人员在调查受害者的行踪时发现什么疑点。

    另外五个受害者呢?!

    陆志泱在内心焦灼地呐喊。他实在想冲进审讯室直接把问题一股脑浇到谢兴龙的头上。他也不理解为什么作为参与了“娃娃脸连环杀人案”其中五起案件的自己没有被刘局长安排去审问这样重要的嫌犯。

    “随便选的。”谢兴龙说,“你们也知道,这五个人里,有一大半的人都行为不轨,这概率还只是保守估计来着。”

    “轮唔到你嚟做道德标兵。”林峰又犯了老毛病,在不合时宜的时候冒出几句白话。陆志泱虽然听不懂,但知道那又是句和审问无关的废话。

    “你怎样解释你选择的这六个人里有四个人都和央铭集团有关?”

    陆志泱在审讯室外面松了口气。这个姓林的老家伙终于问出了他想问的问题。

    “是吗?”谢兴龙抬起眼睛,睫毛扑闪着。

    “是啊?!”

    “警官,这个我真的没注意,不好意思。”

    “去年1月8号,死者赵盛德是花都街福利院的院长,几年前被区政府接管之前,这个福利院一直受央铭器材的资助。”林峰像朗诵一样充满感情地念出来。老实讲,去年经历过那四起凶案的,没有人不会觉得刻骨铭心。

    陆志泱的指甲掐进手掌里。

    “3月12号的死者孙强,是白泥湾私立医院的医生,该医院长久以来一直是央铭器材的合作方;之后的两名受害者更不用讲,其中张远是小鹿山公司的财务总监,郝振华则是一直受雇于央铭的律师之一。”

    谢兴龙的腿抖了几下,脑袋一甩,刘海飞到太阳穴后边。“喔。”他回答,看上去挺无辜的,“那你们最好也查一查这个央铭集团,和它沾边的人为什么都那样行为不轨啊。”

    一口气憋在陆志泱的胸口,堵得他眼前发黑。他看着屏幕上的谢兴龙那张平静的、端正的脸。不对、不对。他在心里默念。不是这样的。

    这个谢兴龙确实长着一张相当稚嫩的脸,如女大学生孙雨菲的描述,是个长相清秀,轮廓圆润的人,浓密的剑眉配着腮帮子上的婴儿肥,在人群中,会是个相当惹人注目的孩子。陆志泱知道这种人,在学生时代就是那种坐教室最后一排,在女生群体里很吃香的类型。

    “我恰巧碰到了这些容易上钩的人。”谢兴龙说,语气甚至算得上是诚恳的,“我那时候觉得,男人就是这样,他们长着那个玩意出去祸害别人,还不如割掉省心一些。”

    在场的男性都沉默了。

    谢兴龙认罪之后的日子,陆志泱总觉得过得特别快。每个人好像都松了口气。这一场漫长的、持续了四年的凶案早已往不受控的方向前行了太久,单是在社会舆论的压力之下,所有人就已经争先恐后地想推着这场连环凶案走向完结。局里三天两头开会,说是要做好谢兴龙这宗多年大案侦破的善后工作。陆志泱在会上举起手问道,刘局,怎么就开始善后了?一些奇怪的目光投向他,可他熟视无睹。

    ——没人提出异议吗?

    “谢兴龙根本没有把犯案动机讲清楚,我的建议是……”

    “志泱,无关的事,会后到我办公室再说吧。”

    喂、这怎么成无关的事了?!

    从2007年到2011年,谢兴龙以“娃娃脸杀手”的身份犯案六起,男性受害者共六名。这所有命案中,谢兴龙唯一没有解释清楚的便是“为什么”。选择的受害者是随机的,这是谢兴龙给出的解释,就像《杀人回忆》里那个华城连环杀人案的凶手一样。

    “刘局,他既然是随机选择的受害者,却又把案发现场布置得那么刻意,这没道理啊。”

    刘局长是个年近六十的男人,身上有一股临近退休的颓废和想要在退休前触发事业第二春的亲力亲为掺杂在一起的复杂气质。他的头发里黑白相间平均分布,看上去倒像是刻意染出来的漫画人物的发型。金鱼一样的眼睛浑浊地看向他。

    “谢兴龙不是讲了,他是为了混淆视听、志泱,你还年轻,见到的案子太少了,像谢兴龙这样的人,正常的逻辑讲不通。”

    “我或许见到的案子少,刘局长,但我一直跟着这个——”

    “志泱,跟我讲讲你的想法,你认为他还有什么没交代的?”刘局长打断了他的话,语气倒不算太刻薄。

    他被口水呛了一口。

    “除了第一起案件,后面的五名受害者都被他用相当奇特且并不一致的方式布置了现场。”陆志泱深吸了一口气,“如果现在只相信谢兴龙是为了混淆视听,那么先前我们一直被案发现场牵着鼻子走,只能说谢兴龙的混淆视听相当成功……我认为如果就这样接受谢兴龙的解释,也基本就认定了他只是精神状态不合逻辑而已。”

    刘局长点点头,“志泱,我理解你的顾虑。我们送检的时候,我相信那边也会充分考虑谢兴龙可能会拿自己精神状态做文章这种情况。”

    刘局长还是没有理解。

    在那之后,陆志泱在不知道多少次回放谢兴龙的口供录像,供词文件就那样摊开在跟前。他也不看,而是闭上眼睛听,听着谢兴龙丝丝入扣地解释他是怎样把受害者引入他的陷阱。他们被灌了药的身体毫无知觉,他又是怎样用最爱的匕首割掉这几个人的命根。他把那团肉握在掌心,软掉的,尺寸小巧玲珑、着实可笑——就这么小的玩意、丢掉也罢——然后塞进那些意识模糊的男人潮湿又黏腻的嘴里,扒开那些泛着油光的嘴唇,能看到里面的牙齿好像参差不齐的砖块布满牙垢和黑斑。

    血很快漫开。

    谢兴龙的家里发现的物证确凿,供词也很详细,他把每一次犯案的过程讲得滴水不漏,这让陆志泱相当确定他会被量刑的,但陆志泱就是觉得缺了什么。

    这是刘局长和他最大的不同。刘局长没有亲自去到现场,而当他在案发现场看到了如此被精心布置好、甚至可以说是干净整洁的一切时,比在PPT上看到照片更加触目惊心。他根本无法接受谢兴龙关于案发现场的布置只是“混淆视听”的解释,也无法接受这个嫌犯关于犯案动机仅仅只是“随即杀人”的说辞。

    2011年离年末还只有三天的时候,检方对谢兴龙连环杀人案提起公诉。

    陆志泱再一次去了拘留所。他原本想跟谢兴龙聊聊却被那个杀人犯回绝了,理由是直到庭审之前,除了自己的辩护律师,他都不会再说一句话。就是那一刻陆志泱感觉细碎的怒火在胸口涌动,吃了杀人犯的闭门羹他还是头一回,但林峰却劝他消停点,这都是常有的事。

    “志泱,”然后那天他破天荒地在下班后被刘局长叫去了办公室,“你这阵子被谢兴龙搅得不得安宁,因为你的身份,对谢兴龙案这样上心是情有可原的,但我希望你不要失掉作为民警的原则。”

    “刘局——”

    “志泱,我知道你担心的是什么,关于谢兴龙‘随机杀人’的这个解释。”

    陆志泱吞咽了一下。他选择沉默。

    “去年发现那四名受害者都和央铭集团有关之后,我本来想让你退出,不再参与办案。”刘局长说,“但我还是选择相信你。”

    “退一万步来讲,谢兴龙最终说那四个受害者的选择是随机的,你也应该松了一口气吧?”

    陆志泱咧开嘴,笑容大概很是难看,但他还是点点头。

    “做好谢兴龙案的善后工作吧,志泱。”刘局长叹了口气,他那双浑浊的眼睛被一圈圈的皱纹包裹住了,“这案子……”

    终于是尘埃落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