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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马蹄湖,2009年,夏」(2)

    陆志泱虽然在休假,但作为即将入职的警察,他那位看着有点不好惹的龚姓队长给他分配了一堆业余读物,是厚厚一沓观港区各类重案的资料,可惜他的学习环境很恶劣。除了他那位活泼好动的外甥,另一个则更离谱。这个如此热爱只穿着四角裤到处晃悠的家伙像个闲不住的高中生,依旧尤其热爱在他的客房前游逛,瘫进他书桌旁的空椅子里,嘴里很大声地嚼着口香糖。

    “哈喽,阿sir,在看什么?”他大咧咧地问。自从他知道陆志泱是个警察之后,就学着香港警匪片里的样子叫他“阿sir”。他拽着口香糖的一角,大概是西瓜味的,粉红色的一丝,拉得长长的,再一点点吸回嘴里。

    “在工作!”陆志泱危言耸听地回答,抬都不抬一眼。顾瑢站起来,绕到他的座椅边,直接坐在桌子上,面冲着他,一只脚搭在他的座椅扶手上。

    “脚放下去,臭死了!”他佯怒,喝道。

    “你这里怎么回事?”顾瑢眯起眼睛凑近了,那只脚还没放下来,手指却离他愈发靠近。陆志泱心里不知为何突然一慌,猛地朝后仰去,想躲开顾瑢伸过来的手,却不料椅背不稳,让他差点栽倒过去。

    手指尖还是碰到了他。就在他的鬓角,顾瑢那双飞挑着的眼睛望向他,眼珠就像葡萄味的果冻目光烁烁。

    “你这里,”指尖很凉,轻盈地碰到他的脸侧,“你这里有白头发。”

    陆志泱错开身子,从椅子上蹦起来,把顾瑢的手打开,“怎么啦,少白头不行嘛?”

    顾瑢开始嗤笑起来,笑声吸引了他的外甥。那小男孩跑进来,吵着要坐在桌子上。

    “李奥,你已经是大孩子了哦,不能跟这个哥哥学。”陆志泱站起来,把顾瑢从桌子上推下去,推了个趔趄。

    那个人拉下脸,口香糖嚼得更大声了,“啪叽啪叽”,在他耳边吵得很。

    “‘娃娃脸’是谁?”顾瑢突然问,正瞥到他放在桌上的资料。

    陆志泱赶忙伸手盖住资料,“这可是警方机密,你可不能看。”

    “大哥,这里又不是国内,有什么机密的。”顾瑢翻了个白眼,见他还不松手,从桌子上跳了下去,小臂挥到他脸侧,一只手似乎故意拍到他脑袋上。

    “喂!你故意的吧?!”

    四角裤摊开两只手,一副嬉皮笑脸又无奈的架势,后退着一步步挪出了房间。

    陆志泱张嘴想骂,又不知道骂什么,他外甥就在旁边看着,眼巴巴盼着他能口吐芬芳然后再进行一个鹦鹉学舌,最后跑去跟他姐姐告状说小舅教我骂脏话,那他未来两周的路就走窄了。

    房间终于安静了,但陆志泱再也静不下心来看资料。他煞有介事拿着资料跑到院子里,坐在泳池边的长椅上看。日光很强,亮得他睁不开眼,半个钟头第一页都没读完。

    桌上摆满了资料开始摸鱼假装学习这件事,他最在行了。

    “警官,怎么不在屋里看资料了呀?”顾瑢拿着水管,在他不远处拖长了声音喊。

    “因为你很吵!”陆志泱骂回去。

    那家伙眨眨眼,又咧开嘴笑了,双眼弯成月牙,眼角翘着,用手指堵着水管口,让水流更快更细,花洒绽放开来,甩到他身上。

    “妈的!”陆志泱被水洒到,慌张地护住资料,站起身来骂道,“不要在我旁边玩水!”

    顾瑢笑得欢天喜地,水流在他手心里滋到四面八方去,半空映出几道模糊的彩虹。他气势汹汹冲上去把水管抢了来,直接把管口冲着顾瑢喷过去。四角裤的衣服湿透了,脚下打滑栽倒在泳池边,歪倒前故意伸手想把他拽倒,却没得逞。

    “喂、——!”顾瑢磕绊着想撑起身子,脚下却又一滑,险些掉进泳池里。

    水管里的水哗哗流淌,陆志泱在水声中雀跃地说,“看好了没,泳池要这样打扫。”

    顾瑢躲避着,抬起手来护住脑袋抱头鼠窜,脸上挂起了被淋湿的、很大的笑容。

    水龙头突然被关掉了。两人湿漉漉站起来,明明是要打扫院子,现在却看上去好像是他们两个被院子打扫了。

    汪茗站在不远处,黑着一张脸。“泳池怎么回事?”姐姐拽着他的耳朵把他拖起来。

    “是四角裤……”他闷声狡辩。

    “为什么要管顾瑢叫四角裤?!为什么随便给人家起外号?!”耳朵上被拽得更用力了,他疼得龇牙咧嘴,顾瑢则在一旁帮腔得理直气壮,因为背着阳光,他那张满含笑意的脸被笼罩在阴影中。

    很久很久之后的他总是想,如果时间停留在那一刻就好了。

    来到旧金山的第二个周末,汪茗带着小外甥还有尚在襁褓中的外甥女去闺蜜家聚餐,姐夫雅各布去加班,顾瑢提出要回学校,他便一人在帕罗奥多闲逛。

    他先是去了顾瑢就读的斯坦福大学,在图书馆里假装认真地看了一阵资料,刻意选了靠近门口咖啡店旁边人流量比较大的位置,心里想着会不会遇到顾瑢,又故作不在意,一直低着头,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咖啡的香气熏得他昏昏沉沉。然后他去吃了顿中餐,左宗棠鸡和炒面,在心里对美式中餐严厉地批判了一番。吃完午饭是下午一点,他借着绚丽的午后阳光启程回家,公车等了很久,到家时已经过了两点。

    陆志泱在门口伸展了一下,打算睡个午觉。

    金色的钥匙孔刚好反射着已过晌午的斜阳,陆志泱穿过门庭,拿钥匙在大门前戳了好一阵也没对准钥匙孔;好不容易把钥匙塞进去,不知怎么就是打不开门。

    阳光从金属面上反光到他的眼睛里,刺眼又让人急躁。

    门锁转动的“咔哒”声响起,陆志泱才意识到房门被反锁了。他后退了一步,刚好躲开了从被拉开的门里闯出来的人。拉门的力道太大了,把手撞上门后的墙壁,一声巨响回荡在下午安静的街道上。

    “——外面有人,你看着点啊!”他险些和那个人撞了个满怀,木屑的味道飘进鼻腔,他看到顾瑢瞪大了眼睛,一脸惊恐地出现在他面前。

    “……顾瑢?”他喘着气,心脏还因为受惊飞速地跳动着,“你不是去学校了……”

    顾瑢那双本来就比常人大的眼睛此刻瞪得好像惊恐盯着猎人举枪的狼崽。他依旧穿着那条四角裤,T恤的领口好像被扯过,大汗淋漓,头发黏在额头上,后脑勺上的发丝却向着无数个方向炸开。他的额头——陆志泱无法控制地注意到,就在额头的一角,现在已经肿起来,非常红,像是被撞过。他抬起右手。那只手还在颤抖着,连指甲上似乎都反射着水光。

    “雅各布就在里面。”顾瑢的食指压在嘴上,做出“嘘”的手势。

    他皱起眉,“发生什么事了?”

    顾瑢的双眼亮起来,好像刚才反射着烈日的金属面。他讥笑道,“你想知道吗?”

    陆志泱沉吟片刻。

    ——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他想。

    推开顾瑢,他撞进家里,直奔客厅。走廊却突然变得那么长,客厅就在尽头处,一整面的落地窗好像闪耀着强光的灯,它们借着窗外夏日午后的艳阳,将客厅的门框照成一块刺眼的长方形,而很快,那长方形又被一个人影遮住。

    “雅各布?”他喊道,在模糊的视线中看到他姐夫漆黑的身影在晃动。

    那走廊尽头的确实是他的姐夫,这个叫雅各布的高大的美国人在几米开外挡住他的去路,只穿了一条裤衩,浑身光着,胸前的毛发掺着汗水。

    “Whatthefuck.”他低声道。

    “他妈的。”然后他觉得这样骂一遍不够,又补充了一句。

    “你在做什么?”陆志泱缓缓问出来,口中的英语没有了平日的磕绊。他确实没想到人在震惊之下,语言也不是什么障碍了。

    姐夫那典型西方人的棱角分明的脸颊被棕色的络腮胡遮住,他带着黑框眼镜,让陆志泱不太能看清他的神情。但他姐夫平时就是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的,温柔、得体又文质彬彬。

    “你认为呢?”然后挤在他旁边,贴着墙好像罚站的学生的顾瑢插嘴说。那让陆志泱把视线瞥向他。他T恤衫的领口开得很大,靠着左肩的部分曲折地被勾起来,那当然是被什么东西扯过了。

    被什么人扯过了。

    “Jacob,我希望听到你说些什么。就是、关于我现在看到的一些情况。”他继续说道,脑子里竟还离谱地纠正了自己口语中的语法问题,“我姐姐不在家的时候,你他妈的做了什么?”

    阳光在地板上画出一个平行四边形,刚好照在陆志泱的脚背上,很暖很暖。

    顾瑢的声音低沉又稚嫩,说的是中文。它穿透了这所有的一切,刺向他的耳畔。

    “你还看不出他做了什么吗?”

    他噤声,扭过头去看到顾瑢靠在墙边,双手交叉在胸前,一幅居高临下的姿态。这个人终于把自己凌乱的T恤整理好了,领口翘起来的部分却刺痛着他。

    “想让我告诉他吗?Jacob?”顾瑢的视线又转向那个美国人。客厅里终于没有人再讲话了,灰尘在斜阳中飘散开来,伴着他们此起彼伏的呼吸声。那美国人向前迈了一步,“嘿,兄弟,你听我——”

    “让他讲完!”陆志泱怒喝道,打断了雅各布的话,抬起手来好像施法的巫师,张开五指挡在身前。

    “你一直对我动手动脚。”顾瑢恶狠狠地在他耳边说道,“你总盼着汪茗姐不在家,然后你总是贴我那么近。我知道你们有人就是这样,长着一张体面的脸、事业有成,娶一个贤惠持家的妻子,生几个孩子,但这远远满足不了你,其他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也远远不够。”

    陆志泱吞了口口水。

    顾瑢这一连串的话好像很早以前就背好的一样,如此熟练又发自肺腑。他不知道这长句式的中文他的姐夫到底能听懂多少,但顾瑢好像也不那么在乎。他仿佛早就等着这一刻去控诉雅各布的罪行。陆志泱看向他那张和高中生小孩丝毫不差的稚嫩的脸,一瞬间有些恍惚。

    不知为什么,陆志泱看他还是觉得有些眼熟,却并不知道眼熟在哪里。

    “听着,”那美国人终于张口了,中文的水平在此刻突飞猛进,“不是你看到的那样、不是他说的那样,这个小混蛋……”

    如此老套,意料之中。陆志泱被气笑了,他白了一眼姐夫,又把目光挪开,“呃、那你解释一下吧。”

    然后另外这两个人都没讲话,好像在行使着自己沉默的权利,而他是站在两人中间的法官,顾瑢是受害者原告,雅各布则是侵犯者被告。那个美国人灼烧着的视线扫过他,紧接着定格在顾瑢身上。陆志泱凑过去,挡在他们两人中间。

    “Yousonofabitch.”那美国人骂道,靛蓝色的眼睛像玻璃珠一样被午后的光照得透明,视线落在顾瑢身上。“Youlittlecunt!”

    顾瑢在他身后,温暖的体温贴上来,像无数根刺,侵袭到他的小臂上。陆志泱不着痕迹地跳起来,回过头去看到与他那么接近的顾瑢,就站在他身后差不多十厘米的地方,一双胆怯的,泡着水的眼睛仰望着他。

    “你这个混账东西。”他又将视线挪回到那个美国人身上,“以后离他远点。”

    雅各布指了指顾瑢,又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用带着口音的中文说道,“你相信他?”

    对于你这个只穿了一条裤衩的人来讲,我相信谁大概显而易见。陆志泱在内心相当讽刺地回应,但他只是简单地答道,“我会把今天的事告诉我姐姐。”他很想喊得大声一点,恨不能现在就把距离他们很多公里之外在闺蜜家谈天说地的汪茗叫回来,但肩膀上多了一些轻盈的触感,那是一只并不厚重的手掌,搭在他身上。顾瑢站在他旁边,低沉地呼唤他。

    “我想离开这里。”那个人哀求道,“我不想呆在这里了,可以吗?”

    他有点恍惚地偏过头,顾瑢距离他依旧大概只有二十厘米。实际上他也不知道这个距离到底是多长,但他就是觉得他们很近,又没有那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