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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藏头诗,2009年,冬」(2)

    当然,在2009年的那个冬天,陆志泱还有更棘手的情况要面对,就是这个叫程络的小姑娘。她的思绪总是有点跳脱,陆志泱教她怎么用办公系统的时候,程络指着他的鬓角说,“陆队长,你这里有白头发。”这让陆志泱有口难辩,他觉得自己这几根白头发差不多是可以注册商标的程度了,换了谁刚认得他总会提这么一句,好像这世界上少白头的就他一个人似的,而且他明明也不是“队长”。

    一开始他还打算纠正,时间久了他想,算了,随她去吧。无论如何,这个程络的笑容很阳光,有双弯弯的眼睛,笑起来的时候嘴角下边一厘米的地方有对称的、不太明显的梨涡。

    然后他就想起了他的姐姐。汪茗笑起来的时候也有梨涡,只是随着年纪增长,她嘴角的皱纹是更明显的。也不知道他们一家是否还好?他的外甥女是不是长大了一点?还有那个穿着蓝白格子四角裤的家伙……

    他们没有再联系过了。临走的时候他们互相留了邮箱地址,但陆志泱没有查邮箱的习惯,他们上一次通信已经是几个月前。不知道顾瑢还在给李奥当家教吗?雅各布是否还在纠缠他……?

    课业繁重、心烦意乱的时候他有没有再去黑山,就在那片湖边上望着水花消失在远处?

    夏天总是稍纵即逝。

    一开始,龚世荣每隔两天就给他打来电话,通常是在晚上,用他以前的手机号码。他们会聊个十几分钟,话题一般是生活、工作或是女人。这让他猝不及防,因为他实在没想到龚队长是那种能和别人敞开心扉的文艺中年,就好像遇上了小时候看的港片里那些落魄黑帮老大悄悄袒露自己内心的柔软小角落似的。陆志泱寻思自己是什么时候变成了中年男性之友了呢?只可惜大部分时候,他都没办法和龚队长共情,只剩这男人在他的电话对面喋喋不休。

    过了一阵,差不多是这年年末,龚队长突然失联了很长一段时间,隔了很久才给他打来电话,还换了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让陆志泱误以为是推销电话所以没接。紧接着这个号码发了条短信进来说,志泱,接电话啊。

    是龚队长,声音不知为什么沙哑了一些。他困惑地问为什么这么久都没有联系,龚队长却岔开了话题。

    这个老刑警张口就说,“志泱,最近家人都还好吧?”

    陆志泱感到莫名其妙,但他还是回答,还好。

    “自从经历了这个案子,我就发现家人真的很重要。”龚队长的声音好像部件锈掉的留声机,干涩、苦闷,令人恐惧。

    “队长——”他隐约觉得龚队长精神状态不太对,“你家里人还好吧?”

    “还、好还好。”

    龚世荣的舌头好像打了结。

    “您这是喝了?”他即刻问道。

    “志泱,常回家看看,准没错。”

    然后电话对面就响起了《常回家看看》的旋律。

    龚世荣确实没少喝。

    那天晚上,龚队长拽着他絮絮叨叨了大半个钟头,从他女儿出生的时候六斤三两,到他老婆今年在学校评职称,再到女儿的男朋友他怎么不满意,聊得最多的则是他当年和老婆是怎么相亲认识的,去了哪家餐馆第一次约会、又是怎样互生好感,什么时候结婚。陆志泱没见过这阵仗,只会闷头嗯嗯啊啊地应着。

    他记得那一天是十二月下旬,临近圣诞节,具体是几号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却很清晰地记得那天是周四。

    那天之后,龚世荣再也没有联系他,当他回拨这个电话号码的时候,被提示它已经成了空号。

    他自然明白家人的重要性,这也是为什么他每周末都要回家度过。他的父母住在北边的夜华山附近的别墅区,离市区比较远,而他独居在观港区离单位比较近的一间二居室公寓里。这栋公寓是他父母搬家去夜华山之前一直居住的地方,标准的二居室,是早年父亲在溟港卫生局的时候分到的房子。他读大学之后父亲决定将这套房子重装一下,好像在那时候就已经预见了他将顺利回到家乡成为一名刑警似的。公寓的风格整体偏向中式,并不是陆志泱太喜欢的类型,但他想母亲在这之中费了不少心思,无论什么装修风格都不影响居住,也就默许了。

    龚世荣的絮叨还在回荡着,此刻的房间显得有些空旷。下班回家之后他通常在书房打游戏,客厅的电视也开着,为的让耳边有些声响。现在,那些声响与龚世荣的话重叠了。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能让一个平日少言寡语还有些性格古怪的五十岁男人变得如此瞻前顾后。

    疑虑逐渐从他脑海深处袭来。

    电话又响了,是母亲打来的,那让他稍微解脱,却在听筒里传来母亲的声音时下意识冒出一些厌倦。

    他们不是那种说两句话就会吵起来的家庭,他很庆幸,但这更助长了母亲对于他或者父亲的依赖,每天晚上例行公事一般的通电话操作就是这么来的。

    电话接通的时候,轻微的电波声与他的呼吸相伴,回荡在寂静的公寓中。他磕绊了一下,不知为什么喉咙好像被扼住,最后还是挤出声音来。

    “妈。”他说。

    那些老生常谈随即冲进他的耳朵里。

    今天忙不忙?周末什么时候回来、你爸想你了,晚上在单位食堂吃的吗?吃腻了妈就过去给你做,不要对付……你们领导走了你工作受影响吗?要注意安全、阳阳,有没有认识什么女同事?你小姨今天给我打电话,说要给你介绍个女孩,条件不错,985大学生呢,哎、我是为你好——

    “妈!”

    好啦好啦,我不啰嗦了……

    他洪亮的声音在客厅里有了细碎的回音。

    “你们想让我回去的话,我明天就回去看看你们吧。”他说。

    他想,母亲在电话那头可能感动得快要泪流满面。这个二十出头却在她看来还在青春叛逆期的宝贝儿子居然能主动提出回家看看了。她可能会在内心这样雀跃地想。于是电话对面的母亲话头更打开了,她喋喋不休地讲述着这几天的见闻,即便很多事昨天在电话中已经讲过。

    她说,你爸这两天肠胃不太好,一把老骨头,还非得坚持健身,而且天天像他们公司那些小年轻似的坐班,我说你都是五十多的人了,总该把位置让出去,可他不听,你也知道他的,什么事不是他自己做都不放心——

    还有呐、他总念叨你姐姐,她不主动联系咱们,你夏天从茗茗那边回来之后也没讲什么,他总念叨茗茗怎么样了,今天一大早打了越洋电话过去,原本担心茗茗不愿跟他讲话,结果她大概是家里出了点变故,倒是拉着我聊了一阵……

    “等等、妈,你说什么?”他打断了母亲的话。

    “茗茗没跟你讲吗?唉,这姑娘从小就乖巧懂事,不想给别人添麻烦,倒是跟我还算贴心。”

    母亲温暖又柔和的声音不知为什么在他耳中开始变得刺耳起来。

    “茗茗说,她知道自己老公喜欢出去沾花惹草,持续很久了,只不过最近太过明目张胆。”母亲继续道,“我就说,人家老外开放,和咱们中国人不一样……”

    “这和人种没关系,”陆志泱很急切地打断她,“人渣就是人渣。”

    “阳阳,别这么说。”母亲的声音很轻,像被阳光晒了很久的羽毛,“有空的时候去问问你姐姐,毕竟她一个人远在异国他乡,这么多年,一直这样跟你爸生着隔阂,也不是个办法。他毕竟也是茗茗的爸爸。”

    他嘴上应着,思绪却那样迅速地,几乎一刻也不耽误,回到了几个月前的夏天。

    具体来说,是那个下午。就是他吃完午饭回到位于帕罗奥图黑山脚下的姐姐家中的那个下午。那座小镇的天空总是那么近,像是被靛蓝色油彩染过,让他忍不住抬手去触摸。然后他试图开门,却险些和顾瑢撞了个满怀。

    他清晰地记得那个场景,雅各布就在离他几米远的地方,光着身子,壮硕的身影遮住从客厅闪烁过来的所有阳光,而他挡在顾瑢和雅各布之间,像个英勇的骑士,怒斥着说,“你离他远点。”然后他们抢了雅各布的车,开进黑山。

    如果当初他义无反顾地将自己的所见告诉汪茗,结果是否会有不同?他想,或许真的没什么不同了。汪茗一直以来确实是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不知情总比知情活得容易点。”他想起顾瑢说的话。

    或许,有太多人是心知肚明却装糊涂地活着了。

    那段日子,他那位总是时刻过度紧张的新同事好像画风逐渐正常了,她不再一直盯着他看,也总算有别的同事告诉她陆志泱并不是队长,但她还是继续管他叫陆队长。

    “干嘛还要管我叫队长?”他问。

    比起刚来到这里的时候,程络已经放松了很多。她有一张一开口就刹不住车的嘴皮子,但就算他们年纪相近,陆志泱还是把她当成个小姑娘看待。二十三岁,确实是个很容易觉得自己比旁人成熟的年纪,陆志泱这样看待彼时的自己。

    “总得捧着你嘛,陆队长,”程络相当实诚地回答,“让你忘乎所以一点,就不会找我麻烦了。”

    程络成为了陆志泱御用且唯一一个午休盟友。那年队里只有他们两个新人,陆志泱话不多,又天生长了一张拒人千里之外的脸,他还很是孤芳自赏地认为他们两人中是程络耐不住寂寞。

    他们时不常会选择出去午休。大家都不爱在办公室吃午饭,而是争先恐后地跑出来放风,比如在街角总是人满为患的肯德基,临近年末的时候很难能占到位置。尤其在这段日子,肯德基里还会响彻着一桌桌附近公司探讨着年终业绩的员工。

    这么想还有点好笑,监狱里的每天有一小时出来放风,上班族又何尝不是?

    那阵子还发生了另一件事,就是他受了点皮肉伤。这让他原本还算平静的警队生活被打破了。他出院之后那个周末回家还听到母亲絮叨了一通,说他老爸公司遇上了些问题,前两天大发雷霆,也不知道现在处理得怎么样了。当然,彼时的他完全没有把这两件事如此巧合的时间联系起来。

    和他听说过的那些在执法期间受了工伤的典型功勋们比起来,这个伤口卑劣又渺小,和他们大部分人受过的伤一样。他们并不像布鲁斯·威利斯的电影里那样,浑身浴血还能喘着气跑个负重马拉松。大部分时候,他们的工伤不过是被文件纸的锋利边缘划破了手指。

    当然,他的这次工伤还有点不同。

    就是在龚队长和他畅谈了一晚上的第二天,午休的时候,他和程络照例去了肯德基,勉强占到一个窗边的位置。

    陆志泱闷头啃着香辣鸡腿堡,这是他最喜欢的套餐,坐在他对面的程络又开始进行她最擅长的事:如何让自诩高冷的陆队长开口畅谈。她从天气说到经济,又讲到上周末看的电影,还有家里拨号上网的时间不够用了,然后陆志泱就认真地思考她的话为什么这么下饭,那让他几乎没注意程络在讲什么。听着她叽里呱啦的话语连味同嚼蜡的快餐都堪比什么绝世美味。

    “……长还有联系你吗?”

    “什么?”

    他一愣,差点被可乐呛到。

    程络加重了语气,好像也不恼,“我刚才说,龚队长还有联系你吗?你不是之前跟我讲他偶尔会联系你?”

    他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点头闷声说,“前阵子有,最近没再联系了。”

    “他为什么调走了?”程络问。

    “你又为什么调来了呢?”陆志泱反问道,语气并不那么讨人喜欢。后来他回忆起这段日子,总觉得初出茅庐的自己时刻都那么不可一世。他这样问过程络,说我刚工作那阵子是不是性格很讨人厌啊。

    程络总是会笑着看他。

    “不,”她总是这样说,“我觉得你很好。”语气真诚到让他没法反驳。

    当然了,彼时的他并没有这样的觉悟。他甚至还有点高高在上地想,龚队长如此信任他,那么就不可以把他们之间的秘密透露出去,从而抗拒地嫌弃这个女人为什么要打听那么多事。

    或许是他的表情终于不太好看了,程络冲他眨了眨眼,低下头看着挤在汉堡盒盖上的番茄酱。

    很红,很像他不久前在万豪酒店里看到的,从姚盛昌嘴里流出来的深色的血。

    那样的凶案场面,一个派出所的小民警见过吗?他不可一世地想。程络自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见他正盯着她看,还悻悻笑了一下,那双眼睛又眯起来了,很弯很亮。

    他还记得有一双眼睛、也是这样眯起来的时候,像晴天时的月牙。

    “陆队——”她又张口想说什么。

    “砰”的一声在他耳边响起,打断了她的话,而陆志泱吓得差点被薯条噎在嗓子里喘不上气来。

    他飞快地扭头看向窗外,有人在他旁边的玻璃上拍了一掌。人影飘过,他探头过去时,那人已经挤进路边密集的人潮之中。

    陆志泱还没来得及放下手中的可乐杯,就是在那一刻,他看到一辆卡车朝他与程络就餐的位置飞速驶来。

    “小心!”他从座位上蹦起来,大脑一片空白,还没来得及思考就抓起程络的胳膊向后推去。一声巨响,落地的玻璃窗就在他背后炸开。无数片细碎的玻璃好像尖锐的子弹砸向他,飞进他的发丝之间,划破了他的衬衣。路人嘈杂的尖叫随之闯进他们的世界。

    人们互相推搡着四散跑开。

    他再回头看去,他们刚才落座的地方早已一片狼藉。

    陆志泱“嘶”了一声,腰间一阵剧痛。

    一片相当大的玻璃碴飞溅起来插在他的腰上,看上去不算深,血染湿了他的衣服,随着他的呼吸缓缓起伏,把更多深红的血送了出来。

    “陆队长,你不要紧吧!”程络喊道,惊慌失措地扶住他。肯德基离警局不远,没几分钟,警车和救护车的鸣笛声便在店外回荡了。卡车司机早已不知去向,陆志泱捂着腰,忍痛跌跌撞撞跑出去,店外的街道被撞得破败不堪,熙攘的路人隔着几十米远里三层外三层围观着。

    是谁……?他的呼吸愈发急促,每一次吸气都牵动着他腰间的伤口,痛感钻进他的脑尖,疼得他头晕目眩。

    “砰!”玻璃被拍响的声音,低沉又匆忙,回荡在他彻底跌入黑暗之前的思绪里。

    他住了三天院。出院那天,他给交警队打电话申请查看了肯德基街角的监控录像。

    交警队告诉他,货车司机已经被拘留了,那天冲着肯德基撞过去之后本来要跑结果被当场抓捕。司机一直说刹车突然不听使唤,应激之下没有反应过来,方向盘打不到别处,前面就是十字路口了,便脑子一片空白地朝着肯德基撞去。

    程络在他出院那天跑来陪他办出院手续,和他保持着小心翼翼的距离,问能不能和他一起去看监控,又患得患失地问他怎么样了。

    陆志泱刻意摆出满不在乎的表情,对程络的关切相当冷淡地回应道,“还行吧,差不多好了。”

    直到晚上回到家,陆志泱才发现程络偷偷在他包里塞了一盒巧克力,盒子上附着一张卡片,卡片上画了一张海贼王里路飞的简笔画。这是他最喜欢的动漫,他想到自己手机上用了一张海贼王的屏保,但他完全不知道程络是什么时候注意到这种细节的。

    那张卡片的角落写了一行小字:

    “陆队长,祝你早日痊愈。”

    肯德基街角总是人满为患,他们将两小时的监控看了三遍,又把卡车撞进餐厅的画面看了好几个来回,因为角度和清晰度问题,没看出什么端倪,更没看出拍玻璃提醒他的人是具体哪一个。货车原本在中间车道,即将到达路口的时候,突然偏离到右边的方向直直朝着肯德基所在的橱窗撞去,原本的右转道上接连三辆轿车急刹才没有酿成更大的事故,然而路过的行人还是有三人被飞溅的玻璃划伤。

    从货车偏至右边加速到撞上橱窗,整个过程还不到十秒的时间,在这一段时间里,人满为患的街道有五个人经过了他和程络就坐的位置。他锁定到一个人,深深扣着一顶黑色渔夫帽,卡其色的宽大外套直遮住膝盖,底下若隐若现着一双黑色的骑士靴。

    “我觉得像个女的。”程络在旁边郑重声明,“比刚才路过的那个明显是男人的路人肩膀要窄。”

    “怎么,男人就不能肩膀窄一点嘛?”他扬起眉毛。

    程络抿嘴笑了,偷偷瞥向他的肩膀。

    这是巧合吗?

    他一遍又一遍将那短短十秒钟的监控颠来倒去看了很久。卡车仅仅是刹车失灵了吗?又或者说他和龚世荣一样,陷入了一些未知的危险之中?

    渔夫帽路人在屏幕上走过又随着他调整时间轴而倒退回来。

    无尽地重复着,重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