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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浮游峰

    夏族者,形似新人族,实为古地球遗民,千年繁衍,乃有夏族三千众。

    传闻,其有先贤,梦中化蝶,而醒来,不知是自己梦中化为蝴蝶,还是自己入了蝴蝶梦,乃蝴蝶所化。

    以此喻,人生无常,只变幻为永恒。

    是以其族人,以蝴蝶为图腾印记,纹于肩后。

    ——《山川实录·种族》

    云依川在七日后回到了昆仑。

    并不是因为姜忘忧,事实上,他本就打算在这个时候回去,只是晚了一步,没能道个别。

    近一年没回去的院子里,水车带动着风铃发出清脆的声响。

    姿态各异的冰雕,活灵活现,让空旷的院子,有了人气。

    此前,云翀带姜忘到玄渊送的那尊木雕,云依川只远远的看了一眼,并不觉得多么精致,而今看到这整个院子的冰雕,才真觉得之前是小看她了。

    “今日倒是没有失约,如期归来。”

    王妃青霄走了出来。

    不似从前的慵懒,发髻高高的挽了起来,记忆中,母亲从来没有过这个样子,他看到好像从来只是一具皮囊,而今才是活生生的人,精气神全都回来了。

    “母亲看上去好很多。”

    云依川发自内心的欣喜。

    腓从青霄怀中落下,绕着云依川转了个圈,似乎很开心,然后又跑到姜忘忧的房间,转了个圈,似乎发现姜忘忧没有回来,悻悻的出来,又窜进了王妃的怀中。

    云依川上前,摸摸他的头,“小东西,你也有忧思了吗?”

    王妃宠溺的看着怀中的腓说,“这东西有灵性,有自己的感情,所以才能看出人的悲伤,自然也免不了伤情,这峰上终是太孤寒了。”

    云依川看看腓跑出来的屋子,终是什么都没问。

    青霄看在眼里,却什么都没提,只是道,“川儿,我们去看一下你父亲吧!”

    “您终于肯见他了吗?”

    青霄盯着眼前的冰雕,眼睛看向了很远的地方。

    时隔八年后,云依川再度踏上浮游峰。

    上一次到此,是他父亲第一次主动要见他,给他两个选择,娶宁珞,或者去硕野做质子。

    他选择了后者。

    此后八年,他鲜少回昆仑,更不曾踏足浮游峰。

    而他的母亲青霄,自云翳上此峰后,便再也不曾见过他,哪怕当时他要将云依川送去做质子,她都不曾上此峰来。

    而避世在上的云翳似乎真已超脱世俗,对于云依川的出现,似乎没有太大的意外,直到看到了云依川身侧的女子,才面色大变。

    此时他们已近二十年未见。

    刹那芳华、美人迟暮;

    翩翩少年,双鬓染霜;

    “我以为此生都不会再见了。”云翳开口了。

    “我也以为我此生都不会见你了。“

    她是笑着说出这句话的,而且是温和的笑,不带任何其他含义,她自己都没有想到。她接着说道,“开始不见你,是因为我不知道要做什么才能抚平我心中对你的恨意,我想杀了你但我杀不了你,你也不会让我杀,我想自杀,但我也不能死,因为我死了我族便真灭了。

    事实上我知道,不完全怪你,因为开始我也骗了你,我不是溪野人,我便是夏族人,我还是古遗民。但是这是一件无法说明的事,若我告诉你,夏族便是古遗民,你是否会放过对夏族的征讨?或者我一早告诉了你,你连我也都不放过了。

    但是我救了你是事实,你杀我族人,灭我夏族也是事实。我们积蓄千年才又成长起来的夏族,因为我覆灭也是事实。

    这个结果我不能接受,所以我通过恨你,才消解我对族人的亏欠,日日折磨自己,二十多年,我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痛苦与日俱增,不能半分消解。

    直到今年,我终于找到了让自己和解的办法,我终于能放过自己了。

    在我放过自己后再来见你,发现对你的恨意,不过是为了让我有一个发泄的地方,现在我终于得到救赎,我不需要了。

    因为川儿,此生不见对于我们来说,很难实现,他虽在硕野,我也不可能让他断绝与你、与昆仑的联系。

    但是日后、此生见或不见都不重要了,云将军。因为经过了漫长的岁月,你终于变成了那个无足轻重的人。”

    青霄似乎真的释怀了,但是云翳心中的那份歉疚却在增长,他无愧国家,无愧自己的身份,但是他利用了青霄是事实,伤害了青霄也是事实。在青霄未到此之前,他还能用避世来说服自己,让自己觉得自己在赎罪。

    但今日,当那个他犯下罪孽的人站在面前,对他说,无足轻重时,他才知道,折磨他的那份歉意,刚刚开始,并且将伴随终生,百死莫赎。

    “那你要回去不啼山吗?”

    近年来,他一直在暗中建设不啼山,几乎已经将它还原成他当年初见夏族部落的样子。

    “若是身边没有人的陪伴,在不啼山或在凌霄苑有什么区别吗?不啼山,在我离开的那一刻,便已经没了!”

    而他若知道,而今他的雕像被塑在夏族部落的中央广场,怕是绝不会提此建议。

    云翳不知道说些什么。

    青霄话已经说完了,是要离开的时候了,“你有话要同川儿讲吗?”

    云翳这才向云依川看了过去。他在十米开外的地方,侧身而立,确实与他当年有几分相似,所以长大后的云依川,再不被怀疑,他不是云翳的儿子。

    此刻他正在一旁沉默,察觉到父母两人投射而来的目光,才一步步向他们走去。

    对这个父亲,他谈不上爱恨,只是觉得很陌生。

    若说别的感觉,或者有一些敬重,因为他在崇阿的十六年,他的父亲虽在不在身侧,但是到处都是他的传说,特别是到了军事学院之后,看到那些冲着云翳名声赶来的名流权贵。也曾虚荣心作祟,有过刹那自豪那个人是他的父亲。

    且这十六年,虽然外界流言四起,他和母亲从未受过欺辱,定是有父亲的维护,不论他是出于什么目的,他没有被欺辱是事实。

    他知母亲对父亲有恨,但他记事起,母亲便总是精神不济的样子,他也并未感受到过多的关爱;或也因此,母亲也从未向他灌输过父亲的不好,因此,他也不曾因为母亲而恨父亲。

    而关于他父母的渊源,在他成长的过程中,不可避免的听到知道了一些。对他母亲的身份,他也一直有所猜想,这一切,在今年姜忘忧到来之后,得到了印证。

    “父亲。”

    此刻云依川终于走到了父亲面前,他唤了一声这个陌生的称呼,开口倒也不难,因为这两个字对他从未有过特殊意义。

    “你可愿回昆仑?”云翳垂眸问。

    “云依川想要留在硕野。而今时局太平,崇阿也无需云依川效命。”

    这是他的真实想法。

    云翳一瞬间抹去了刚刚的失落,换了一个父亲的样子,或者说,换了一个将军的口吻:“看来这八年,洛嘉对你不错。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战事若起,你是站在他桑海田的战场还是崇阿。”

    “云依川在硕野任职,自然为桑海田效命!”

    云翳点点头,似乎认可他的回答,但很快又冒出一个问题,“若对立的是崇阿和桑海田呢?”

    “父亲送我至桑海田时,初衷是为了和平和稳定。若真有那日,无论我站在何处,只是为了和平。”

    云翳不再多言,他知道此事无解,但他没有告诉云依川,明君难得,洛嘉老矣,只怕届时他愿意为和平而战,却没有人愿意给他这个机会了。

    离开浮游峰后,云依川意在让青霄同她一起去桑海田,因为身份特殊,他此次离去,他大概很久都不会回昆仑了。

    青霄拒绝了,她称她不会再被过去困住,已经有了自己的事情要去做。

    “忘忧,是你让她离开的对吧!”

    青霄饶有兴趣看着他:“怎么,你在责怪我吗?”

    云依川否认,“自然不是,只是想印证一个猜想。”

    青霄抚摩着手中的腓,看了他一眼,等着他继续。

    “母亲,忘忧是你的族人对吧!”

    青霄摸着腓的手顿了一下,随之继续摸了下去,“不是!”

    “那我换一种说法,忘忧她是不死民!母亲也是。”

    青霄将腓放在了地方,任它跑了出去,“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云依川一笑,“现在!”

    “当时为我看诊的是一名溪野医生,他发觉我只有一条脉搏,出于好意,告诉了你的父亲,我不是溪野人,是新人族。只因他自己溪野人,受尽了冷眼,不想我再受非议!

    但他那是并不知道,新人族,首先是人族,而人族都只有一条脉搏,古遗民亦然。

    而你的父亲可以接受一个溪野人,却不能接受一个对她撒谎的女人,他认定我是夏族人,加上我怀胎十月诞下你,他虽然以铁血手段压制了流言,但内心未尝没有怀疑。或许因此加剧了她要剿灭夏族的想法。

    但直到他剿灭夏族部落后,才知道夏族,其实是古遗民部落,而我也是古遗民,我隐瞒了自己夏族人的身份也在情理之中,而我嫁给他是真心,你也是他的子嗣无疑。但是夏族覆灭已成事实!这么多年,我一直活在自责中,所以才变成那副样子。

    直到忘忧出现。

    与其说是药医好了我,不如说她的存在本身就是药,像是漫无边际的一点星火,虽然火光微弱,但是却让我看到希望,得到了救赎!”

    “所以,你是怎么知道她的身份的?”云依川问。

    青霄反问,“那你又是如何知道我们的身份?是从欢?”

    看来从欢已经知道他们的身份了,云依川猜想。

    而后摇摇头解释说,“母亲可知姜姑娘此前的身份?”

    青霄不置可否。

    “姜姑娘是从白石的义女不错。但在溪野,她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小女子,又是混族人。这样的身份,却被硕野的旱海王室的王看中,带至旱海给儿子作了正妃。这个旱海王可不是什么有德行的明君,他昏庸无道,不得民心,沉迷酒色,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将忘忧带回了旱海,并准许他嫁给自己的儿子为正妃。

    这只可能有一个原因,他知道姜忘忧是古遗民。因为有传闻说旱海王是古遗民所生。而如果姜忘忧是古遗民,那一切便说通了。”

    青霄听到这里似乎有了兴趣,“那他的母亲是否也为夏族人?”

    “他的母亲,生他之时,难产而亡,而今旱海已死,更难以求证。”

    青霄随之又问,“那你又怎么知道我的身份呢?”

    “姜姑娘的后背有着和母亲一样的蝴蝶印记,我想你们该是同族。”

    青霄点头,若有所思,“你怎么看到姜姑娘背后的蝴蝶印记。”

    云依川显然没有想到母亲会突然问这个问题,一时不知该怎么解释。

    而青霄却没打算放过他,煞有介事的问,“是我想的那样吗?”

    “不是!”

    这青霄才放下心来。

    “那母亲怎么知道姜姑娘的身份?”

    “两个古遗民在一起,是不可能发现不了的,因为我们有很多相似之处。当然我可没有机会看到忘忧背上的图腾印记。”

    云依川有些难堪。

    青霄终于决定放过他,将他的手抓了过来,搭在自己手上说,“我和姜姑娘,有一样的心跳!”

    搭在青霄手腕的手感觉到了快速而微弱的跳动,与自己的完全不一样,需要慢慢的去感知,就像母亲描述的那一点火焰,好像一不小心,就会消失。

    翌日,云依川离开昆仑。

    他没有直接去硕野,而折路到了不啼山,他隐约感觉姜忘忧来过,但是没有逢其人,看到父亲的雕像后,他去信浮游峰。

    三日后,云翳的雕像被云翳下令拆除。

    而姜忘忧,在云依川到的前一日离开了不啼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