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寒潭

    朱雀街的尽头依旧人前车马稀，而这边却热热闹闹，让人怀疑那一条不大的观景湖是否分隔出了两个世界。而在这个被冷落的世界里，呼府大门上挂着白布条，饰着白花，哭声隐隐约约从内里传出，闻之萧索。毕竟是出了事了，虽然是质子，也还有临近府邸派了小厮送来慰问品，但都是第一时间匆匆赶来，未进门便回了。待沈如意赶到时，已又是清清凉凉的世界。沈如意走到呼府门口，诸般事让她喘不过气，只觉像是用了全身力气一般赶来，沈如意扶在呼府的门上略略喘息，才走进去。望着前边大大的“奠”字，还有棺椁，棺椁前痛哭的呼仁律的母亲，以及在一旁因极力隐忍丧子之痛，周全奠仪及府内事务而疲惫不堪的呼仁律的父亲，沈如意的泪水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落了下来。在这世上，又一线清净，明洁，能让人小憩片刻的光亮离己而去了。闹市中不乏算命先生，沈如意从未让他们为自己算过命，她一直认为命都是在自己手中。可如今她也为自己算了一命，用不着算命先生，便已觉自己的命莫不只是孤星一颗而已。

    沈如意来到呼仁律的棺椁前深深叩首，站起身来后，又满目伤怀地望了那毫无生机的棺椁一眼，来到呼仁律父亲的身边福了一福，“呼大人，节哀顺变，不知小女可否相问一事？”

    “但问无妨。”呼和苏点了点头。

    “呼仁律怎会进入那寒潭之中，呼大人可有了头绪？”

    “还不知。”呼和苏道。

    “意儿。”沈如意听到了一声不太有感情的呼唤，霍承尹也来祭奠了，不知是他在克制着什么，还是在忍耐的伤痛，沈如意见他的面庞如这天气一般泛着一层乍暖还寒的寒霜。

    沈如意觉得深思已仿若不受自己控制，心下被千头万绪的缠丝丝丝搅拌，浑浑噩噩。

    寒潭是大禹朝一块令人人心惶惶的诡异湖泊，素来传言其内有妖兽鬼怪。据老人家讲寒潭本也没什么，但三百年前曾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屠戮事件，塔族被一夜之间屠戮殆尽。塔族原本世代为奴，据说因为这个种族蠢蠢欲动，不仅妄想翻身为主，还触犯了皇权，密谋大逆不道之事，这才被灭族。自那之后，京城南郊的寒潭便出现了异状，下水游泳、嬉戏之人很多或见到了不同形状的妖魔鬼怪，或陷入幻境不可自拔，以至上岸后仍然疯疯癫癫，更有深究之人因此丧命。人们为此请来过数位道家、僧家高人，无一人发现其内真的有什么妖魔鬼怪，故而认为，那些所谓妖魔鬼怪只是莫名出现的幻境的一部分罢了。只是这幻境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消除的，就连那些道家、僧家高人进入寒潭都会为幻境所扰。这天下有太多难以解释，难以抑制的景象，比如天狗食月，比如先人托梦，道家、僧家各施本领，坊间有人以为寒潭怪事是塔族冤魂所致，皇族对此事甚为敏感，这种令人人心惶惶，有损皇家威严的言论很快便被压制了下去，只留人在心中腹诽，对那寒潭敬而远之，就连寒潭边的那片草地都是极少有人敢去。

    呼仁律和沈如意却最喜欢去寒潭边，躺在那片草地上望向天空，看那朵朵白云飘荡在蓝蓝天空，听鸟儿悠然啼鸣着从头上、梢头飞过，或听鱼儿偶尔跃出寒潭的声音。这个时候他们往往不太讲话，沈如意发现呼仁律不知本就如此，还是后天使然，是个不大爱讲话的性子，想着呼仁律的遭遇，看着他这老实巴交，心无恨意，倒是置身事外，愿意助人救人的样子，沈如意在他面前就很放松，很愿意将最无拘无束的自己展现给他。从前在侯府，沈如意过了段自由的日子，在沈侯爷也发现霍承尹似是对她有些不同后，就开始了对她的管束，让她学琴棋书画，大家闺秀的闺阁举止，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作风。可是沈如意哪里受得了这些，她依然会偷偷向外跑。比如最爱来的地方之一就是这满是刺激意味的寒潭。她和呼仁律枕着手臂，望向寒潭，你一言我一语地畅想寒潭中究竟都会有哪些妖魔鬼怪的样子，专拣吓人的说，最初他们说着说着会当真有些害怕起来，但又都想强装着比对方勇敢，谁都不退缩，到了后来，再怎么吓人的说辞听，这些说辞传到对方耳中后，都会被想象出一个搞笑的场景来。比如说里面要是有一只巨兽，那沈如意骑在兽背上，被兽晃得疯疯癫癫，摇头晃脑得样子。里面要是有一只鬼，那只鬼艳羡地望着呼仁律天生有些卷曲的头发问怎样能将头发弄卷，说这样看起来也不错的样子。

    沈如意作为大家闺秀学的那些歌歌舞舞全都毫无遮拦在那里表现在了呼仁律面前，那时当真很快乐。沈如意虽对霍承尹动了心，但不知为什么，在他面前反而有些放不开，在沈侯爷面前，沈如意也会收敛地作出些大家闺秀的样子，因为寄人篱下，实在不好意思让这位老侯爷操心。只是在霍承尹面前这般收敛是为了什么呢？沈如意想起了自己见霍承尹最多的时候是在宫中，宫中那种地方，总是要收敛些的，容不得造次，沈如意总要比平时的自己端庄些。而在外面撞见霍承尹时，她都是女扮男装，也未觉得他曾留意过这样的她。所以后来对霍承尹动了心后，便总会自觉不自觉地沿袭在宫中时的表现，在他面前端庄了许多。有时沈如意在呼仁律面前暴露了本性后，会遗憾地望着自己的影子，想如果有一天将这样的自己暴露在霍承尹面前，让他知道自己这些疯魔的样子，让他知道自己可是男扮女装哪里都去过的人，不知他还会不会愿意理睬自己，可是总有一天要暴露的吧。

    半年前沈如意完成了及笄之礼，求亲之人开始络绎上门，沈侯爷开始有意试探霍承尹，不想霍承尹出乎沈侯爷意料，并无太多表示。沈侯爷便开始责怪沈如意不用心，眼看霍承尹多年未娶，就要被皇上指婚，再不多用心，这般好夫婿就要跑掉了，他自己自然也就失去了一个权柄依仗。沈如意想这些年来的确霍承尹挺关照她，是她总反而拿了大家闺秀的架子去应对，看来是需要主动一些，毕竟自己也不是一个太被圈在条框中的人。看来要霍承尹娶了自己，不能总再拿着捏着了。这日正值一年一度的赏灯节，沈如意早早溜出门，悄悄等在霍承尹府外，要看看他有什么动向，伺机而行。夕阳余晖散尽之时，霍承尹果真出门了，沈如意悄悄跟在他的后头，想要找机会与他喝酒谈天，赏灯观月，将比一般闺秀豪放的本性毕露一回，探下他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