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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我五音不全,识不得几首曲子,电脑里的音乐都是助理帮我打包下载的。

    我偏向于一个轻音乐合集,全都是来自古今中外演奏大师的拿手绝活。

    我打开一盏暗灯,接着点燃了一支香薰。我把房间布置成了简易的浅色风格,浅灰色的窗帘,浅蓝色的墙壁,浅绿色的盆栽,这些都能让焦躁的人们变得镇定,也不会像黑色那般感到压抑。

    当悠扬的曲子响起,整个理疗室的气氛都开始变得轻盈,安逸。

    蒙恩躺在睡眠沙发上,双眼紧闭,神情泰然,手脚随意搭着,像个涉世未深的大男孩一样无忧无虑。

    我倚在他的侧边,左手拇指和中指来回摩挲。

    从心理学范畴来说,每个人在不同情绪之下,身体都会无意识地摆弄出一些惯性的小动作,托腮,耸肩,撩头发,每个动作都是来自心里的映射,语言可以欺骗别人,但肢体同样也可以出卖你。

    而我在思考的时候,就总是很喜欢拨弄手指。

    “蒙先生,你现在深呼几口气,来,跟着我……”我张开嘴,慢慢把身体里的能量排了出去。

    “呼——哧——呼——哧——”他跟着我的节奏,双唇微张着,一翕,一合,很快,我看到他交叉着的双臂松弛了下来,头也慢慢侧向了左边。

    催眠虽然只是单一针对求助者,但更像是一种布施,一种精神传达。

    我必须先自己代入情境,才能把其他人领进门来。“蒙先生,现在你会开始感觉到身体正在放松,什么都不要想,慢慢把脑子里的杂絮全都排放出去……”我轻声细语,循循引导,“你慢慢会感到身体在往下垂,继续放松……”

    “现在你的双臂,双脚会觉得很重,没有关系,放松它们,对,把双手抛开,保持内心平静,慢慢放松它们……”

    他的呼吸越来越平稳了,像一隅湖底,像一方云海。催眠的流程总是千篇一律,但却并不枯燥,我打小就爱观察别人,他们的举手投足,他们的一颦一笑,在我眼里都是一段美丽或冒险的寓言故事。

    “……继续保持有规律的呼吸,蒙恩,你的四肢都放下了,现在你会开始觉得有点困……你会很想睡……”我直呼其名,为了弱化我们之间的关系,身为友人,身为知己。

    “困就睡吧,慢慢睡过去……你现在会听到一个滴答滴答的声音,别担心,这是来自你心底的声音,你只管慢慢睡去……我现在开始倒数,十,九……”

    我拿出老式钟表,悄无声息放置于他的耳边,滴,答,滴,答,随着钟摆一摇,一顿,我仿佛开始看到了房间内空气的流动。

    我接触过成千上万的客户,有些人意识单薄极易被催眠,也有些人精神涣散总是找不到状态。

    我刚入行的时候也碰壁过,慢慢地我发现,催眠的核心不是如何让你的患者睡着,而是如何在他们睡着之后唤醒他们的潜意识。

    人在清醒的时候,潜意识是被打压的,只有身体在最放松最迷离的状态下,主观意识才会被慢慢取代。而当潜意识开始占据主导,我才能从中提取我最想获取的情报,因为潜意识往往代表着人们内心底的真实想法,那是卸下所有防备之后,最真实的想法。

    催眠术语并非讳莫如深,但心理剖析却大有考究。

    不妨设想,当你与人交谈的时候,语言是否都是经过思考,是否都是经过逻辑编纂?而当你在很困的时候,甚至在梦呓之时,很多话是否都是脱口而出?

    “三,二,一……”钟摆声停了下来,蒙恩的身体彻底瘫软,连眼皮都像是一块随意放置的纱布,“蒙恩,你睡着了,你现在已经完全睡着了,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惊扰到你……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一堵墙,一堵黄色的墙。”蒙恩幽幽地开口,气若游丝。

    “墙的上面都有什么,你能告诉我吗?”

    “除了一个打通的洞口,什么都没有……”

    “你慢慢走过去,摸一摸他的材质。”

    “唔……软软的,像是纤褥编织出来的……很厚,很踏实……”

    世界上不存在真正意义上无所畏惧的人,再勇敢的人内心底都会有最柔弱的地方,哪怕是穷凶极恶的魔鬼,它最害怕的就是自己变得善良。

    而在思考或者睡着的时候,每个人都会为自己创造出一个具象化的物件,可以是一间安全屋,可以是一个保险柜,甚至也可以是一部小小的手机。

    而蒙恩的安全词便是那堵黄墙。

    和我之前提过的心防区别在于,这个物件是物主与生俱来的,在难过、压抑等负面情绪涌上来的时候往往会让人感到短暂的平和,是物主唯一也是最后的港湾。

    心防里堆放的都是人们最不愿意去面对的东西,而这个物件更像是一棵能够细心聆听的树洞,是一个记载着美好回忆的日记簿。

    但无论是心防还是物件,都不能是现实中见过的事物,因为这会让意志薄弱的人分不清虚实,分不清何时是现世,何时是梦境。

    而大部分患有抑郁症的人,都会不自觉地把自己的物件错放在心防里面。

    这是极其危险的混沌,当他们迷失得不到及时的指引,最无奈的便是哪怕倾尽所有都打不开心防的大门,眼睁睁看着那个能让自己感到安全感到舒心的物件一点一点被心防所吞噬,终日被恐惧所困,直至崩溃。

    这个物件我称之为“梦体”。

    “你现在慢慢靠着它……对,慢慢靠着,是不是感觉到很温暖呢?”

    “唔。”

    “你是不是很喜欢来这里?”

    “对。”

    ……

    “你说的那个洞口,你能穿过去吗?比如爬过去?”

    我们一问一答,一切都进行得有条不紊。但当他听到我这提问时,突然不说话了。

    “你愿意试试穿过那堵墙吗?”我继续追问。

    “不,我害怕墙外面的东西……”这时蒙恩的毛孔开始扩张,分泌出了点点汗液,“我听到了车轮滚动的声音……”

    他的手指突然抽动,肢体变得很不自然。

    “蒙恩!蒙恩!你看到了什么!”

    我察觉到了异常,他开始抽搐了,这样的状况并不多见,特别是在心智成熟的成年人身上。

    因为随着人生阅历的增长,人们更习惯于把自己最不喜欢的东西深埋起来,渐渐地表里不一,而不是一点就着。我催眠才刚刚开始,竟没想到蒙恩的心防离梦境的入口如此之近,更没想到那堵黄墙是那么地不堪一击。

    “蒙恩,你慢慢平静下来,我现在开始倒数,你放匀你的呼吸,跟着我一起倒数,十,九……六,五……”我拿出钟摆开始计时,此刻他的呼吸变得非常急促,还没等我数完,他突然扑腾一下打了个颤,悚然坐起。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被催眠的人自发醒来。

    他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我,满脸惊恐。

    窗外的雨停了。

    我让助理吴雨给蒙恩泡了一碗热茶。我倚在窗边,心中还在不断地回放刚刚的画面。

    被催眠的人如果不依靠外界的干扰,几乎很难自己醒来。除非是非常强烈的坠感,或是突然直面死亡。

    我曾尝试过自我催眠,但鲜有成功。

    虽然也曾有意识到自己身处梦中,也曾有感受过支配的快感,但当下感官会被无限放大,我无法有效控制,特别是走出安全区衍生的负面情绪,恐惧,沮丧,甚至抑制不住的放声大哭都很轻易让我惊醒。

    而如若是一个很美丽的梦境,通常会让我流连忘返,我被动地去享受它们,以至于醒来之后,只记得当中的某个片段。

    是的,我也试图心理造梦,但因为缕缕失败,我从未完美恢复过梦境的画像,以至于数据收集极度缓慢。

    为了能按预期醒来,我还给自己调试了不同的音段。就像我为蒙恩准备的钟摆一样,通常是截取自己熟悉的一段音乐,在进入催眠状态之前设置好播放时间,如果自己超出时限还没醒来,那段音乐就会不断暗示我去找到一个能让自己不再沉睡下去的手段。

    比如坠落,或是死亡。

    自己的梦境尚且如此诱人,更何况是芸芸众生的呢?

    “陈医生,啊哈哈……我输了我输了。”蒙恩边鼓掌边朝我走来,他讪讪地笑了,“你的催眠的确厉害,下次有机会必须请你吃饭!”

    “谬赞了。”我深知自己并没有很好地处理好这次催眠,脸色略显尴尬。

    “陈医生,难道你就不想亲自看看我的梦里都有些什么吗?”蒙恩突然把脸凑到了我的跟前,神情满是狡黠。我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倒了几步。

    是啊,我帮助数以万计的人走进他们的梦境,但我却从没亲眼见过他们的梦境。那堵黄墙多高,多长,是否正如蒙恩所说摸上去那般柔软,还有那个黑色的洞口,透过去到底能看到什么,我全然不知。

    “陈医生,如果对造梦机有兴趣,随时可以给我电话。下次见!”蒙恩往桌上丢了一张名片,大摇大摆走出了我的理疗室。

    南山市公安局直属法医鉴定科蒙恩。

    思绪被拉回。我的脚后跟突然像被火烧了一样。

    我抓着白炽灯对着地上一照,瞬间倒抽了一口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