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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流年度,梦回明月生南浦2

    院内,有男子萧萧落落立于一株老梧下,仰头看日渐稀疏的黄叶。

    不过一身寻常的墨蓝衣袍,却风华倜傥,俊逸洒脱,淡然凝立之际,自有一份清刚贵气无声漾出。

    听得脚步声,他缓缓转身,英挺面容已绽出明朗笑意。

    他温和唤道:”木槿,你来了!“

    ”父……父……“

    木槿向前挪两步,待要唤他,已凝噎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大颗大颗泪珠滚落时,明姑姑、青桦等已一齐跪地。

    ”臣等拜见国主!“

    宫中,涵元殿。

    几名老臣正泣泗交下,论老临邛王慕容启生前种种功绩。

    如今的临邛王慕容宣不如其叔威震三军,但行事四平八稳,颇得皇后欢心,群臣拥护。

    世子慕容继初没能继承叔祖父的才干,却继承了二叔广平侯的风流。

    他不但曾被许从悦、木槿撞破过和广平侯爱妾偷情,还悄悄截下了泾阳侯的两名美姬纳入府中,近日更借口请雍王爱姬教习妹妹箜篌,将她诱入府中奸污。

    那被污的美姬正是许思颜送给许从悦的花解语。

    许从悦性情虽好,也容不得临邛王世子这样张狂,一怒便唤了成谕让他将花解语领回,”从悦无福消受美人恩,不如请太子将她转赐继初表兄吧!“

    许思颜听闻这个不成器的表兄居然欺负到雍王头上,着实大怒,待要和父皇商议着将他削职治罪,慕容氏一系的臣僚百般谏阻,时不时拿慕容启生前功绩压过来,令他很是头疼。

    正烦恼之际,那厢亲卫过来传话,织布奉太子妃之命请他回去,不觉惊讶。

    他深知木槿颇知政务,行事有度,绝不会无故要他回去,忙将此事压后,先随织布出宫。

    宫外早已备好马车,迎他上车后即刻扬鞭飞奔,竟是顾湃亲自驾着车。

    许思颜瞧见所行方向并非太子府,更是诧异,忙问道:”这是去哪里?“

    织布迟疑了下,才道:”大慈恩寺,也就是锦王故邸。“

    锦王故邸,便是当今吴帝许知言未登基前所住府邸。

    许思颜一失神,”太子妃去了那里?“

    ”是,太子妃已先过去了,和……太子的一位至亲。“

    ”至……至亲!“

    许思颜忽然屏住了呼吸,连心跳都似有片刻的停顿。

    多少年前,承运门外,清美无双的女子满眼泪光瞧着软舆上年幼的他。

    他问:”姑姑真要走了?什么时候回来?“

    她怔怔地落泪,”也许……很快吧!“

    很快……

    很快的意思,是指一别十七年吗……

    许知言少年时便精于佛理,与佛门高僧多有来往,登基后遂把锦王府舍给佛门,改修作大慈恩寺,也是为社稷苍生积德祈福之意。

    但许知言再三交待,当年他曾长住过的万卷楼及附近院落不许翻修,依然密密锁着,并有专人负责洒扫收拾。

    如今,万卷楼依旧藏书无数,不乏孤本、珍本。

    但自从许知言搬出,除了每年七夕晒书,再不许人翻动分毫。

    慕容皇后见楼阁久历风霜,朱漆剥落,墙面斑驳,也曾建议将其好好整饬整饬,却被许知言一口拒绝。

    许思颜踏入万卷楼,已闻得另一边佛门特有的香火气息正袅缭传来,伴着僧人们悠扬缥缈的颂经声,本来急促的脚步不由轻缓起来。

    整座府邸已与幼年记忆里的模样相差颇远,万卷楼却一如既往地清寂,甚至因着那陈旧发白的门窗梁楣,更觉苍凉淡泊,似已无声无息地与繁华尘世隔绝开来,深处于远离人间的世外幽谷。

    楼内有洒扫的下人跪在道旁相迎,而楼内寂寂无声。

    若非半掩的门,许思颜甚至疑心自己是不是来错了地方。

    推开门扇,但听嘎哑的”吱呀“一声,惊破多少年的沉默。有浅金的灰尘星光般飞舞于漏进屋的几束阳光里。

    陈旧木香伴着陈年书香缓缓地萦到鼻际,与十余年前一模一样的陈设撞到眼底,时光仿佛已在某一刻停滞。

    他依然是那个四岁的锦王府小世子,莫名其妙地在女人的权谋间中了一回毒,萎蘼不振地倚在慕容雪怀里。圆溜溜的眼珠转动之际,忽就抓到了门前那个似在哭又似在笑的绝色女子。

    他唤她,”姑姑。“

    ”思颜!“

    她笑着应,却在为他诊脉时,当着那许多的人,泪珠子嗒嗒地往下掉。

    他伸出小小的手,便抓到了姑姑的泪水,笨拙地为她擦拭。

    她湿着眼睫瞧向他,唇边努力地扬着,要给他最温和的笑……

    ”姑姑!“

    许思颜忍不住低低地唤。

    周围却极静,门外的风扑进来,吹动书案上压的一叠纸笺,温柔的飒飒声。

    屋内不见一个人影,却似乎处处都是人影。

    在他尚未出生的时光,留下一串串绮丽而明朗的梦影。

    他的父皇是如此清冷寡淡的人,可他偏能在父皇默然凝坐时,感觉到他年轻时曾经的欢喜和梦想。

    若嫁给父皇的不是慕容雪,而是她,如今的父皇该是什么模样,如今的他又该是什么模样?

    织布垂手跟在他身侧,全然没有寻常的活跃伶俐,神色凝重里有一丝难掩的伤感。

    见许思颜失神,他轻声提醒道:”在楼上。“

    ”噢!“

    许思颜心头时冷时热,终于提起袍角,拾步上楼。

    踩着老木梯,沉闷而喑哑,像谁正哼着一支古老的歌谣,在远远的佛门梵唱间顾自地逍遥着。

    ”大郎!“

    木梯上方碧角裙角一闪,木槿已快步迎过来,哑哑地唤他。

    明净的面庞泪痕斑驳,通红的眼圈下依然有泪意在涌动。

    ”木槿!“

    他握住她发冷的手,正要开口相询,便见木槿转头看向另一边。

    一架极清雅的乌檀木蜀绣山水屏风将那边挡住,青桦及数名眼生之人正在屏风前守护。

    那几人粗布便袍,衣着甚是寻常,却身材矫健,目蕴精光,且暗藏刀剑,举止有度,分明是训练有素的绝顶高手。

    见青桦屈膝行礼,他们也急忙行下礼去,神色恭敬,却手足轻捷,再不曾发出一点声响,更不曾出语招呼。

    无疑是天下最顶尖的护卫,却并非吴人。

    许思颜不觉放轻了脚步,被木槿牵着,慢慢走向屏风后边。

    前方窗户大敞,清澈的天光照着成排的书卷和古雅的琴案。

    红泥小茶炉上烹着茶,茶香四溢。

    金丝榻,美人卧,鬓发微乱,却难掩天姿清丽,国色无双。

    墨蓝衣衫的清贵男子提起茶壶,慢慢倒向桌上的四只茶盏。

    他不时瞧向榻上美人,眉眼虽憔悴,神情却沉静而温柔。

    许思颜顾不上其他,先扑上前瞧榻上女子。

    她面容清瘦,但敷了薄薄的脂粉,看不出真实的气色。

    此刻她偏了头仿佛正睡得香甜,模样安谧美丽,直可入画。

    ”姑……姑姑!“

    可许思颜忽然间便惊慌起来,跪到榻前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不复儿时记忆中的柔软温暖,瘦瘦的,入手便能觉出那细细的指节,掌心只微微地温着。

    他低头瞧她的手,才觉她已瘦极,苍白的手背看得见淡青的血管。

    她的脉搏跳动得也很微弱。离得近了,他闻到了她身上浓郁的药味。

    清贵男子弯腰扶他,轻声道:”让她再睡会儿,一路上太乏了!“

    许思颜瞧见他便止不住的满腹怨愤,站起身一把揪了他衣襟低吼道:”怎么回事?你……你怎么照顾她的?“

    木槿连忙拉他,低声道:”大郎,别扰了母后休息!“

    清贵男子已退后一步,叹道:”没礼貌的孩子!“

    木槿将许思颜扯到身后,勉强弯出笑意,说道:”父皇没生气,大郎……是有些失礼了。回头我一定好好管教他。“

    理所当然的口吻,顿叫许思颜噎住。

    而木槿已暗暗瞪他一眼,又伸出手来,在他的胳膊上用力地拧他。

    虽然意外之极,但许思颜早已猜到,来的人就是蜀国国主萧寻与国后夏欢颜。

    蜀国虽是吴国属国,地域狭小,但土地丰饶,国富兵强,连吴帝也不敢轻觑。景和帝时,萧寻便曾以蜀国继承人的名义,强硬干涉吴国立储之事,差点将许知言逼入绝境。

    萧氏早去帝号,与吴帝份属君臣。但许思颜尚是太子,且萧寻又是其长辈,此时私下相见,于情于理,都该是他向萧寻行礼才对。

    许思颜静默片刻,到底行下礼去,”思颜见过岳父大人!“

    萧寻已轻笑相挽,”先坐下喝盏茶吧!只怕……还需等一会儿才能醒来。“

    他这样说着,目光凝于夏欢颜身上,已是揪痛难忍。

    木槿忙将萧寻方才亲泡的茶水先奉一盏给父亲,再端给许思颜一盏,自己也取了一盏,坐到许思颜身畔喝着。

    蜀国国主亲泡的茶,自然世所罕有。但入口有无滋味,只各人心里知道。

    许思颜和木槿的目光,已不约而同投向剩下的那盏茶上。

    这盏茶自然是为夏欢颜泡的。

    可她依然沉沉睡着,对身周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眼前已不再年轻的病美人与记忆那个温柔含笑的清灵女子重合,许思颜有些恍惚,眼前也一阵接一阵地模糊。

    他终于忍住泪意,问道:”她……怎会病成这样?不是说,她的医术无双,世所罕见吗?“

    萧寻坐到榻前,探了探她额上的温度,眼底闪过疲倦和绝望。

    他叹道:”医者不自医。你们的外祖母同样是一代名医,也是倒在这病上,当年欢颜费了多少心思挽救,到底没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