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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谷雨(1)

    ①

    话说凉桥上的那个大妹子把伞举高,露出真容已经让我意外,下一秒竟撩起裙摆,双脚一点,便翻上栏杆。那排栏杆足足有1.5米,但她腰马合一从里到外,像个勇敢的跳水运动员,“咕隆”一声,扎入水底,整个过程干脆利落,行云流水,连三秒钟都不到。那把伞像是一叶亭亭出水的莲,打着转儿,盖住了所有可能溅起来的水花。

    我还是想不明白,一个打扮乖巧、肤白貌美的小姑娘,为什么要在烈阳之下执伞沉思,又怎么会带着伞投河。

    有目击者喊了一声:“快救人呀!有人落水啦!”

    有人就问:“在哪儿呢?在哪儿呢?”

    短暂的思量之后,桥上出现了一阵小小的骚动,过路者停下了脚步,上石阶的老太太转身回眸,下棋的一方老头儿闻声站起,掀翻了残兵败将即将失守的棋盘。一番密集的折转脚步声震得桥面哆哆嗦嗦,直在我的心头擂起战鼓。三面栏杆上很快支起了稀稀疏疏的脑袋,有小孩儿够不着的,手抓起两根铁条使劲把脑袋往外挤。

    众人盯着寂静的水面,寻找轻生的女孩儿,塑料伞已经偏离原位。

    “人呢?”

    我已经寻了多时了,悄悄揪了一把冷汗。

    “在那儿!出现了出现了!”人群之中,一个尖嗓子的阿姨伸出手,惊喜而兴奋地喊着。

    大家顺着她的手指寻去,果然看到落水者像潜泳的小鸭子终于探出来脑袋。

    “在那儿在那儿!快看呀!”

    “救——命!”

    她举起手来,朝着俯视的人群中挥舞,企图逮到一根稻草,但是什么也没抓住,拼了命地吐出一口气,喊出一个“救”字,甚至第二个字都还没喊圆,便又沉下去。这个时候,寂静的水面已经被搅得沸腾了。

    真是让人好生奇怪,一个执意跳水的人,竟然喊起了“救命”,是对轻生的懊悔?还是在不得不面对死亡的未知时产生了恐惧?我站在湖岸边和鱼儿对了一下午的话,都不敢一跃解千愁,这姑娘确实比我勇敢多了。

    不容许我多想了,留给水里的时间不多了。我撸了撸袖子,准备下水搭救这位姑娘,她回头看见了岸,说明她不当一命归阴。

    可是我突然又怂了,想起自己水性不佳,在学校的游泳池里都屡次被呛得死去活来,从来不敢跟杰少、老黄他们去深水区瞎浪。

    我看了看那一圈参差不齐的脑袋,虽然他们之中,刚才也有喊人救命地,可终究也只是看着,带着怜悯又残忍的目光,看着。或许,我才是最适合下水的人选,因为我年轻,因为上天安排了我今天在此与她偶遇。我一边继续呼救“救命啊!有人掉水!”一边寻找更接近水面的地点——如果必须是我,我不想直接跳下去。

    “在哪儿?在哪儿?”

    又一个老头儿从马路上跑了下来,他是个行动派,一边侧身下台阶,一边已经将背心撸在手里。

    我赶紧给他指了指落水者的位置,那姑娘那长长的头发被泡开之后,悬浮纠缠于水面,她还在不停挣扎,明显力气已经快用尽了。

    有一个老太太紧跟着他下来,应该是他的老伴,因为她的语气里包含关怀:“你多久没下水了,小心点啊!”

    “没事,我是当过兵的!”他的答案给了人一种可靠的安全感。

    根本没有更低的落脚点,整个凉桥桥面几乎持平。这位老兵在脱下鞋之后,翻过围栏去,双手抓着铁条慢慢下滑,等到整个身体已经悬挂在我们脚下的时候,他撒开手,精准地落在落水者的不远处。

    ②

    “怎么样怎么样?”

    我的同桌沉浸于我的讲述之中,但我却突然卡了壳,她压低声音却又十分想听后续的神情,让我有些想要编造故事,但我又不想这么为她服务,从而满足她的好奇心。我承认自己确实是个自私的家伙,喜欢凭着经验创作一些没头没脑的故事,有人认为是戛然而止,留有想象的空白,有人说是故弄玄虚,太监烂尾笔墨枯竭。

    “后来呢?那个老兵爷爷到底把女孩儿救起来没?”

    “当然救起来了——不过那女孩儿一开始是拒绝有人来救她的,当老兵来到她身边的时候,她反抗得非常激烈。老兵准备把她带到堤岸边登陆,可是由于那女孩儿一边挣扎一边大喊大叫,他明显觉察到了自己体力的不支,甚至有被反噬的危险。于是乎他不得不靠近桥底下的水泥支柱做短暂的休息,水泥柱上其实是有突起圆环的,可以立足,平时隐藏于水位下,是看不见的。”

    “嗯。”同桌枕着双臂,偏着头听我绘声绘色地瞎编,圆珠笔在她的手里摇来摇去,有几次都打在了桌盖上。

    “所以呢,那老兵爷爷单手勾住水泥柱,另一只手把那女孩子挟在腰间,脚踩住圆环的沿儿恢复体力,同时嘴上说话开导着她:‘小姑娘啊,我有个女儿,和你差不多大,年纪轻轻的,有什么想不开的呢?上岸去好好说嘛。我这个岁数,下水一趟也着实不容易!’”

    余光所见之处,同桌的动作有所收敛,我知道一定是班主任来巡逻了,所以用两句话迅速做了结尾:“后来终于等到了救援队,一老一少得以救上岸。”

    嘀咕完之后,我缓慢地昂起自己的头颅,假装是埋头伏笔苦刷题海之后观望窗外的绿植,以此舒缓自己的眼疲劳。门边班主任挑衅似地横了我一眼,惧于他的霸气侧漏,我右眼微仄,左眼却仍然肆无忌惮地跟他干仗。

    期待之中的任何戏剧性效果都没发生,班主任端直走向讲台,坐下来摊开一本讲义就再也没挪动过身体,但是教室里的一群人却静得像刚度过冬天准备由南往北迁徙却遭遇始料未及之倒春寒的小燕子,叽叽喳喳的脾气一下子就纠正了。

    我回去了将近两个半天一个整夜,落下的题目是很多的,谷雨走到我前面,我们做着同一张化学卷子,面对最后一道附加题,关于如何推理新生成的有机物分子式,她似乎是犯难了。在抓下自己几丝头发之后,她“沙沙”地打了一张纸条给我。

    这样的同桌其实是很招人烦的,搁在三年前的我,肯定不会理她的,明明是自习课,我自己都没做完,你却要来问东问西,影响我考北大怎么办?清华的通知书说我不配怎么办?

    但此刻的我转念一想就算了,反正自己都是个过来之人,而且那道题我也是必须要面对的,就勉为其难先帮她看看吧,要是自己不会敷衍过去便是。

    我停了笔,单手搓开那皱巴巴的纸条,只见上面写着:“完了吗……”

    继续展开。“……有没有后续??”

    瞥了一眼三尺讲台,班主任已经去无踪迹,而墙角的挂钟显示下课还有十分钟左右。“嗯——”我耸了耸自己的肩膀,“你说刚才老兵的故事?”

    “没了,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多说无益。”我十分肯定地说。

    “可惜了可惜了,要是情节再曲折丰富一点就好极了,我看他们写小说的就这么写的!”

    “譬如?”

    “譬如这英勇老兵的人生经历,或许该有一段不平凡的故事。但我认为更重要的,还是去挖掘跳水女孩的内心世界,她选择轻生,然后呼救,然后又拒绝援助差点害了她的救命恩人的背后原因,我觉的很耐人寻味,不妨深究一下,探讨人性的复杂多变,批判其弱点,歌颂其光辉,从而洗涤我们的精神。”

    此刻的我严重怀疑自己班门弄斧遇到了行家,再继续讨论下去我怕得去请教语文老师了,于是试探性问道:“看得出你是很喜欢看书的,手里有什么好书可以借给我读读吗?”

    “我现在有一本《平凡的世界》,一本《家》,”她一副说起这个我可就不困了的表情,从抽屉里就取出两本精装书来,“这是我目前在看的两本,我觉得书中男女主角相遇的地方都太唯美了!孙少平和田晓霞的杜梨树下之约,高觉慧帮鸣凤摘梅花,红色的梅林里下着雪,真的是又美又浪漫!——我室友那哈儿还有两本,一本《飘》,一本《呐喊》,我觉得《呐喊》比较适合你,上回我看你写你朋友‘陈梦君’的文章,感觉有鲁迅的味道……”

    “哈?”听到这里我如雷贯耳,挑了挑眉,不以为然,无法接受这样的夸奖。

    “谬赞谬赞,简直极度荒唐,小雨同学,你让我后背冷汗簌簌直流,你知道吗?”

    我的话可能会让人难堪,但谷雨似乎坚持自己的意见:“真的呀……”

    “那个故事其实不算我写的,它是个真实的故事,就发生在城里的图书馆那边,有座凉桥你知道吧?”

    “我……知道。”

    “我亲眼所见那个大妹子跳下河然后被老兵下水救起来的,主要情节无半点改编,我无非是一个记录事件的经过的人罢了,你让我去揣测前因后果?有那时间,我搬书山的石子过来把题海填干!”

    “真实故事吗?”谷雨是不太敢信的,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太难以置信了!”

    我反问她:“怎么,你不看本地新闻啊?”

    “周末的事儿?”

    “对对,就昨天。”

    “那难怪了,手机发下来半天不到,揣兜里都没焐热和,我整个下午都呆在宿舍恶补,哪有留意啊?”

    “觉得可惜是吧,”我以挑唆的语气讲,“可惜就对了,我觉得对于你这种自律的学生来说呢,手机留在身边,是利大于弊的。”

    “其实也不是的,”她又做出那个习惯性地遮脸动作,“我有时也控制不住自己,特别是在晚上几个室友都喊我打游戏的时候……”

    我欣赏她的耿直,但我不再接话。她却偏要问:“你觉得那个女生为什么要跳水呢?”

    “很难说——无非是为情所伤、家庭矛盾、精神疾病等等,”我不想做过多猜测,纯粹的假设看起来毫无意义,“人总有脑子短路的时候呗!”

    “那是——可是并非人人都有勇气直面死亡!如果有需要,人类拿‘死亡’开玩笑都可以,诸如什么‘明哲教学楼,一跃解千愁!’‘请把我的棺材盖合上’以及‘认识你们真好!’……”

    “不错不错,你说的是我了!”

    吹牛的日子总是过得特别快,不知不觉下课铃都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