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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群马(2)

    这个想法令人很不舒服,我给老爷送了不下二十回的饭,但想来陪他的次数还是太少了,能和他讲的话也远远不足以弥补我内心的遗憾。还是很抱歉,如果能重来,我们还是无法送别。其实我心里一直有个结,也是一场劫,如果咱家不修房子,或许老爷就不会死。我们在场每个人都是凶手,不在场的是逃兵。

    当天我们在山当头靠墙的位置用铁丝绑定竹竿撑起花胶纸,放了两口火盆,并用其中一口烧着通旺的钢炭火,迎接先到一步的民间音乐团“洒拉客”们和纷至沓来的亲朋好友。

    十月里,寒砧正催木叶,树上的寒号鸟已经开始哆嗦,我悄悄地给自己换了件薄袄。

    然后吹唢呐的人来了,两拨老家伙八个人各自带着自己的家伙,一拨在厨房,一拨在室外,围着火炉就开始干,先吹了一口气,热热场子,都是些熟悉的曲目。

    魔音入耳,提神洗脑,冷气好似被挤兑一空,树上的寒号鸟也不叫了。

    二伯父一家三口及其女儿家的一家三口前后脚进屋,并且说准备了十几床军装样式的新棉被。我戴上手套出门去接货,二哥带着我们一帮表弟,自己掇了两床——夹在左右手胳肢窝里,我抱了一床,四叔家的傻儿子抱了一床,再比我小的两个堂弟弟抬着,一趟会儿就搬完了,塞到我爹娘房间里的大穿衣柜中,放不下的,直接临时堆在我的床头。

    我那房间早被收拾干净了,墙边多余的高脚板凳、肥料和自行车都丢到了楼梯间与卫生间的过道。东南角继续堆鞭炮,除了我爹买来迎宾炸的,幺叔父和四叔父一人又买了一千多块的,自己炸。

    来自石板铺做酒席的厨子们,于十一点准时进场,带着他们的一系列锅碗盆碟和燃气罐,扎好阵脚。清点完幺叔父后备箱里的菜品,分门别类放好咯,开始为大家伙儿下面。

    等陈一念回来,放下书包,人越发地多了起来,光是“洒拉客”就有12个人,我爸叫了两队,二伯父又带了一队,好不闹热,我俩都觉得无处下脚,站在窗玻璃前闯了几关消消乐,她准备上楼去给自己准备个窝,躲躲,我便收起了自己的手机。

    恰巧碰到红脸大伯过来,他似乎很严肃地开着玩笑:“你们两个没得现在觉得没有事做得嘛,明天就有你们的罪受!”但看着我们的不解,他又咧开了嘴。

    “什么罪受?下跪?”我问道。

    “姑娘子家肯定都用不着,你陈老当肯定跑不脱!”他又幸灾乐祸地笑了笑。

    我就有点沮丧,没想到上午磕的三个头还不算,竟还得像基督教徒般跪在耶稣的十字架前,爷啊,我有罪……

    “也许也轮不上你,”红脸又补充说,“你屋老汉儿五个兄弟,一个个挨着跪就行了!”

    窗外暮色开始四合,落日像一颗杏。手机在大胯位置一阵轰鸣,扰了我一个措手不及。

    是老娘。

    “喂,娘呀?”我先开口道。

    “陈当,你回去了嘛?妹也回去了嘛?

    “对啊,我们一大早就到家了,”我压低声音提醒她,“你呢,再不到可就不像话了哈?你看七月份你跑那么快,我升学酒都不喝……”

    “回,回,肯定回嘛!老人过世都不回来,要逗人杵后脑壳!我票都买起了,还是晚上到,你来接我不嘛?”

    “我㧯么子来接你?我又没得车!自己赶11号回来就是!”我假装生着气。

    “嗐呀,你来跟我拿下东西呀,妈也高兴卅!黑不溜秋的,一个人走夜路,妈也怕哟!”

    “啧啧啧啧啧,你挑个白天的票嘛!我下来也不用打电筒了嘛——不叫爹了哟,他怕是走不开。”

    “我晚上大概十点半到,还是赶的早班车,他那个时候他还忙啊——那你一个人来嘛,我跟你屋幺叔说了,请他来接一下,你就坐他的车一起来!”

    ③

    车灯消失于暗夜,在盘岭标道上默默引路,行程反之,车灯又从暗夜中涌出来,时而刺破夜空,时而照亮路边的建设性标语牌,直到压过阳沟,冲进咱家的地坝,停稳熄火,我抱着娘的箱子往穿衣柜屋里撤。

    “哟,三娘回来了!”

    在装炉子的里屋门口挤满了一堆人,他们几乎都可以这么喊,我的一堆堂哥堂姐堂弟妹论辈分喊,而大伯父,大伯娘,二伯父,二伯娘,四娘,则依孩子的辈分喊——大概基本都这样。

    彼时,我从和而不同的声音里辨出了四娘家的慧茹姐姐,四娘和大伯。大伯作为长子,千里迢迢从老云镇过来,自然是要先关心事主一家是否齐全的。

    “三娘怕是接到电话就买的票哦,还算是早嘛!”他笑着讲。

    “还不是这样说嘛,老板又不放人走,我说家里老人过世了,我不回去得行嘛?”她有些释怀,渴望被人所理解,又有些激动,画蛇添足补充曰,“这不回来办完事又得赶回去嘛!”

    “天——天嘞!”门口又识别了一个人的声音,应该是二伯娘,“我不是说我屋三娘哦,那钱都找得完蛮?未必不该回来看看老人蛮?”

    四娘插机补了一刀,抱着孙子讲:“那是这道理嘛,背时老板不通人情,依我脾气扯起就不跟他做了……”

    我娘果然脸上就有些挂不住,边进屋边放缓语速,道:“是打工哦,没得法,我想她钱来,她要我命,押你两个月工资未必不要就跑了呀?”

    殊不知屋子里已经两张桌子坐不下,都是些熟悉的面孔,至亲的血缘,丧礼乐队识相地放下家伙,摸出一支烟来。

    “三娘回来了哈!”

    “回来了。”

    “娘——”

    陈一念叫得还不挺情愿,娘就板着脸往她的脸上捏了捏,还做了个鬼脸。

    这场面,我压根不敢进场,我深知这几妯娌和表姐们的嘴遁之术,不然你就试试吧,等她们向你催问“女朋友三连”问题的时候,你就知晓人该有敬畏之心,不要什么都去招惹。

    “那云礼,我和能哥把几个炉子火都加大,今晚我就不陪你们,先回去了哈!明天早上早点过来!”支客师猴子叔叔跟我爸讲。

    “要得!火加大!莫让大家跍冷堆子!”

    寒号鸟叫了两声又不叫了,也许是听到烧大火的信号,进入了取暖的梦境,站着睡去了,又或者冻死了,在第二幢凛冽寒风即将过境的十月,在树枝上冻僵,成为某一日坠下的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