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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入彀(1)

    ①

    白天刚下过雪,街上融化得不甚干净,太阳将将要沉了,西边的天空仍是一片艳艳的,拖着祥云,我穿过清冷的长街,扶好自己的狗皮帽子,听得到前方来自火车广场的广播:天下有贼,小心扒手!提醒广大乘客注意……同时身边驶过的一辆插满糖葫芦的电动车上传出的吆喝吸引了我的注意,他的叫卖声很特别——糖糖糖葫芦芦芦芦芦路!是一口气叫出来的,第一个字拖得较长,第二个字快速转场,但远不及第三个字用的时间,第三个字喊到最后又竭尽全力往上扬,变成第四调。我被这种自创而奇特的喊声所吸引,目光追随远去。

    “哎!”

    这一声突兀的招呼喊住我,我转过身去,发现一个缠着头巾的女人看着我,素不相识,着装单薄,嘴唇也单薄,脸色有些发白,她的下巴上钉着一颗钻石类饰品。

    “来放松一下不?”

    我定定地看着她,不解。

    “三百。”

    她无称呼地说着,我扭头便走,好像明白了她是什么路子,心里生出了一股羞耻感来,走了几步,一种正义豪迈感油然而生,将羞耻驱逐殆尽。我给蔡子衿打电话,没接,又发消息问在哪儿,她让我拍个自己照片给她,我拍了,然后她给我一个定位,我转身看着地图上箭头所指的方向,目的地近在迟尺,包着头巾的女人还在那儿晃荡,她身后的建筑物高大拔群,但无标识,皱了皱眉,我决定靠过去问她,她却不再回话,转身就走,途中还回头看我两眼,想了想,于是我跟上,这会儿情绪已经变成某种做贼的兴奋了。

    前后步入一条漫长死寂的甬道,迎面撞来一个人,踢踢踏踏踩着地面,我点开手机照明,发现是一个裸着上半身的中年男子,神色慌张,两人都侧身靠墙放他过去,她回头瞥了我一眼,无所表示,继续向前。迈出甬道转弯的时候,出现两块紧挨的广告牌,绚烂的霓虹灯在我眼前闪烁,左边是夜惑夫妻用品,右边是老李殡葬一条龙,此刻我完全明白,自己参与的不是间谍接头的游戏,好像是触摸到法律的边缘了,我抬头望着两块牌子,不是欲望便是死亡,情绪复杂。

    “喂,你来不来?”她站在中间的楼梯口,问我。

    我摇了摇头,“现在我不是找这两样东西。”

    “有你要找的人。”

    “你知道我找的是谁吗?”

    她转身又走,鞋底在木楼梯上踢得梆梆作响,我畏手畏脚跟上,向左转又是一条狭窄的走廊,头顶上旋转的彩灯一时让我无法适应,感觉地板在转动变形,所以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看着向导泰然自若地走着,目不斜视,我才放开了胆子,不时向两边张望,两边都是奇怪的房间,有人在唱歌,有人在喝酒,有的屋子放着恐怖片,还有的房门紧锁,不知道里边是否有人,更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场所——KTV?酒吧?旅店?某种交易场所?

    女向导带我到尽头处的一个房间,伸手比划“请”的姿势,然后离开了。我愣了愣,踱到门前,不确定自己是否进去,门虽然开着,却没有开灯。我打开手机上的定位,我已经达到图标所指的小点了,准确的说,我已经进入了建筑物内部。

    我用屏幕照着寻找屋里的开关,落地窗帘没有拉上,突然发现那里的沙发上好像坐着一个人,眉毛一抖,我问:“有人吗?”

    开关拍响,灯亮起来,窗帘却如同幕布缓缓合上,遮住了乌漆嘛黑的夜景,我眯着眼仔细看看面前这个人,虽然化了妆容,改变了发型,穿着水手服还翘着二郎腿,但显然是蔡子衿无疑了,特别是她这个摩卡波波头,刚才在夜色中让我想起了幽灵头部的弧线。

    “嗨,蔡子衿。”我竟有点难以掩饰地打了声招呼。

    “把门关上。”

    “哦。”我转身把门合上。

    “过来坐啊!”她拍拍沙发上空位,示意我过去。

    我走近的时候看到她的膝盖因为弯曲,白皙的皮肤色几乎要从袜子缝里拱出来似的,脸突然红了,我看到旁边有一张空的单人沙发,坐了上去。十指交叉顶在额头上,问:“你为什么找我?”

    “怎么了这是?害羞了是不?”

    我抬头直视着她,希望她郑重一点,“我还以为你找我是想好了什么准备告诉我!”

    “你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见我不回答,她才说:“确实是件大事。”

    见我眼光不曾回避,她又说:“我想履行大学毕业那年的约定,如果我俩还单身,我们就——”

    “结婚吗?”我抢着问。

    “嗯,”她故作羞涩点点头,“你不愿意吗?”

    虽然意料之中,但听到从她口中亲自讲出来,还是觉得不可思议。“我还以为上次见面你会跟我讲这事。”

    “现在晚了吗?”她往我这边挪了挪,探头询问。

    我却本能地往沙发里一退,“你已经想好了是吧,现在就差我的意见了?”

    “我们是在商量。”她平静地讲。

    “我就怕这个!”我说。

    “你到底在害怕什么啊,难道说你对我根本没有感觉,不存在爱情的成分?”

    “正相反……我太爱你了,只怕爱而不得,一旦得手又忌惮失去,一生仿佛很短,抓不住片刻的快感。”

    她摇了摇头,沉默良久。“我好像明白你了,你缺乏安全感,你害怕背叛,你被姑娘家深深地毒害过。”

    我瞪大眼睛望着她,好像我表达的是她这意思,好像又不是。

    “我和你正相反,虽然有类似的经历,”她继续说,“但那只会更加让我一往直前,义无反顾地爱下去,如果我现在决定和你过完后半辈子,你答不答应?”

    我说不出话,感觉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好像那里曾经缺失的一块被人补上了。不知何时,她已经挪了过来,用手温柔地按着我的头,我扬起脸来看她,忍不住想哭。

    “你的心脆弱得就像一个长不大的死小孩儿。”她说。

    我说:“我答应你了,你愿意吗?今生今世直到变为原子。”

    她在一旁半蹲下来,脑袋往我的怀里拱,我侧过身努力配合着她,让她歪得舒服一点,我用并不宽广的胸膛迎接爱人温热的头颅,胸腔里一颗咚咚跳动的心在爱人的耳畔炸响,犹如冬夜里响起的滚滚闷雷。

    我突然问:“你是怎么做到的——可以四年、五年不给我回消息,万一我不等你了呢?”

    “鬼知道,”她说。“山回路转总会相逢的吧!”

    “这么说显得很酷,但我还是有些问题想问问你!”我也很倔。

    “问吧。”

    “你为什么不联系我?你知道这五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她抬头见我垮着一张脸,吓得缩了回去,“告诉你因为我谈了新的对象,反正前男友不止一个,多一个少一个你很在乎?”

    我说:“蔡子衿,我穿越了大半个中国来睡你,你就她娘告诉我这个?我是在乎你的前男友吗?我是在乎那个毕业说好永远在一起,一转身却杳无消息的心上人啊,我本来开始就不抱希望,可是该死的还是钻出一丝侥幸心理,现在一见面,她就对我说,亲爱的,我还是觉得你最好,可是我一问她为什么曾经冷漠我,她却扯她中途变心找了其他人,或者说——你还是去了一趟时间旅行,你要我怎么想?人是物非了你知不知道!——我多想忍着说老子不爱你了,我头也不甩,你走便是——可是我发现自己说不出来,我的心竟然还留着你的位置?!我活该他娘的孤独一辈子!”

    她又退回了对面那张沙发,跌陷进去,“所以你认为我以后还是会背叛你是不是?”

    “谈不上什么背叛不背叛的,你今天找我来是商量的,我只希望你我都可以开诚布公,静坐下来,吐吐肺腑之言,已经不是一见钟情,就不要依赖于两分钟的荷尔蒙荡漾了。”

    蔡子衿沉默了,两排眼泪无声地滑下来。尔后突然指着我大喊:“你滚,你滚吧!陈当啊,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你非要我把什么都告诉你吗?你以为的每个人的经历都跟你一样单纯无比,干净如纸?你去死吧!陈当啊,如果你不能接受我的过去,那我也就不需要你施舍的怜悯的爱意,你走吧!”

    我一时盯着她,不知所措,不知她口中所谓的不一样的经历是什么,海外四年,我丁点不了解她。

    “你滚啊!快滚!滚你妈的!”

    她站起来,像个撒泼的女人,弯腰从她包里翻出了一样东西,狠狠摔倒了地上。

    我看清了,那是她送给我的柯南公仔,她离开我宿舍的那天不见了,我怀疑被她带走,于是我试着联系了她,隔了几天在王相雨的婚礼上,她给我打电话说:“想要就来找我啊!”

    我走向门边,把公仔捡了起来,仔细地看了一遍,柯南还是那个小男孩儿,好像永远也长不大,今晚上倒是碰壁伤了鼻子,那支本来是属于福尔摩斯的烟斗摔折了,只剩一个斗口还托在手里。

    这时,门外响起来敲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