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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家长会谈

    ①

    当天晚上我和蔡子衿睡在一起,是我原来那张床,床被是娘换的。蔡子衿不让我关灯,但也睡不着,半夜两点起来去看我的书架,那里有张拼接的桌子,她翘着腿坐在那里,我迷糊中以为见到了白炽太阳,看清时间后有点忧虑。

    “空房间还有一个,要不帮你换个床吧?这可是冬天,别冻坏了。”

    她关掉了手机,回过头在挠胳膊,“有东西咬我!”

    “有虱子?不应该哈,被褥都是新的。”我拍了拍光滑毛茸茸的缎面,起身向她走去,寒意凛冽是我肌肤战栗。

    她说:“我想回去。”

    “别闹,亲爱的,”我抚着她柔顺的齐肩短发,感到无可奈何,“我们从城里过来的时候你也看到了,现在赶过去天都亮了!”

    “来吧,赶紧进被眯一会儿,我都替你暖好了!”我端起她坐着的塑胶凳子,这座不稳固的雕像便开始摇晃。

    她伸手勾住我的脖子,有些嗔笑,“我好怕你把我摔了!”

    走到床边,我放下她和凳子,然后把她抱到床上,她打着滚翻到了里边,我也赶紧钻进被里,屋里没有暖气,双脚快打哆嗦。

    “纸巾,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想抱你,但是我真正抱你的时候不多。”

    蔡子衿把顺手搭在我胸膛,两根手指开始在被面上走路,一眨眼,沿着缝隙溜了进来,我感觉到胸口一阵麻酥酥的痒还有强烈差距的寒冷。

    “第一次是哪一次?”

    听到她在笑,我偏过头去把脸埋进了她的发丛,闻到一阵淡淡的清香,我就使劲又吸了一鼻子,满足自己的贪婪。

    “就是我把你高跟鞋带弄坏那次。”

    “你那是埋伏了我很久吧,我一不小心中了你的圈套!”

    “不,是你射了我一箭!”我捏住胸口的那只手,现在已经暖和起来了。

    “死鬼,”她骂了我一句,“那时候我挺嫌弃你的,一个愣头小伙儿,长相嘛也一般……”

    “现在呢?”我赶紧问。

    “也许帅了那么一丢丢……哎!”她突然抽回手去,在自己身上搜了一阵,被子里一阵涌动。

    “还真有虱子啊!”

    我俩翻开被子寻了一阵,没有结果。我讲:“你多待两天,然后我送你过去,也见见岳母大人,要是谈得来的话,我就陪你过年了!”

    “算了吧!我今年在你家过吧!”

    “那好啊!你给阿姨打过电话了是吧?”

    “没有——”

    “都不让家里知道,这没问题吗?”

    “我-没-有-家。”她安静而缓慢地吐出这几个字,好似石破天惊。

    我急了,忍不住问:“你不是苏州人,父亲不在了但是母亲健在吗——你跟我娘也是这么说的呀!”

    “与父母断了关系,约等于没有家。”

    在当时蔡子衿答应见我父母的时候,我几乎是漫卷诗书喜欲狂——高兴过头了,现在听到这茬,才觉得自己对她仍是知之甚少。

    “什么时候的事?”

    “上大学……的时候吧。”

    “吧?你骗我的吧?没爹没娘的孩子还不得自己学会做饭?这么多年你还没学会啊?”我尝试让话题变得轻松一点。

    “怎么了——你觉得我点不起外卖是吗?”

    “呃……和父母吵架后你再也没有回去过?”我啧啧称奇道。

    “一直没有。另外,我强调一下,不是简单的吵架,是和家里断绝关系,老死不相往来。”

    “就算你能做到这么决绝,你父母也心如铁石啊?”我问。

    “我妈妈一年会给我悄悄打一个电话。”

    我沉默了,无法接受这么悲惨的身世,原本以为两个人在一起,是很简单很幸福的事,可是这事却让我隐隐担忧。我把蔡子衿的头发捋到枕头后面,露出她的耳朵。“那敢情好,我都不用准备彩礼钱了!”

    “死鬼,我嫁给你也不是图彩礼钱,以后好好过日子就行了!”她盯着我,然后向我挪动,我便趁势将她搂住。

    我继续用打趣的口吻说:“婚礼要不免了吧?”

    “死鬼!你咋不上天呢?不给彩礼还拒绝婚礼的陈当是屑!”我忽然感觉肋下一紧,忍不住“嘶嘶”吐气。待蔡子衿扭曲的面孔缓下来,方恢复如初。

    “那天上的仙女也许不要钱呢,美得不可方物又不食人间烟火,没啥开销,你有本事去抓一个!”

    “那小仙女要是会投资理财,还有工商管理学位,我肯定要啊!你说是吧!”

    我笑着用食指关节刮了一下她的鼻梁,她眨了眨眼睛。

    园子里传来一声鸡叫,天色好像拉开了。

    一声鸡叫引发了一群鸡的DNA鸣动,我赶紧拉起被子蒙过两人的头,“睡觉睡觉,抓紧睡觉!”

    鉴于蔡子衿是第一次来家里,在外人眼里咱俩的身份还是比较“暧昧”的,混着不清不楚,不明不白,我娘也拿不准,她跟我说:“儿子啊,这女娃儿我看了,是大户人家的孩子,长相也出众,就是不知道她是否瞧得上你,瞧得上咱们这房子,能跟你一辈子过下去!”

    我咂咂嘴,看了一眼站在电线杆下腰墙边的蔡子衿,“娘,你要这么说可就是不对的啊!你以前老说你儿子丑,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亲身的——但是现在我可是如您所愿带女朋友回来看您了,这是第一步,也是我的一个承诺,后面能走到哪一步,也得靠二老的支持,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述明白的!”

    “也对,”老娘笑了笑,略显欣慰,“现在年轻人都是到大城市去租房子坐,买房子坐,谁还会跍在这个乡旮旯,车不方便爬上爬下的!”

    我无言以对,轻轻吐着气息“呸呸呸”三口。

    不到最后定下日子,倒不用一家家登门拜访,蔡子衿跟我只去了坎下四娘一家,但由于是春节,一家好像变成了五家。爷爷奶奶碑板上刻的那些后代名字,都一一穿堂过室,在眼前鱼贯而行。有了活泼好动的孩子们,有了秒懂健谈的妯娌们,蔡子衿倒也渐渐表现主动起来,我感觉是,她已经融入了这个大家庭。

    我娘提议让我们去看看家婆,她的原话语重心长。“这一家子就只剩一个老人了,你屋家婆一个人也怪可怜的,现在和你屋舅舅也搬到你屋舅娘屋去了呀!以前多疼你们,给你们买麻辣哟、冰激凌咯、大西瓜嘞,现在想你们,你们没事也不给她打个电话问候一下啊!说声‘家婆,我想你啊’!”

    陈一念和我对视了一眼,都苦着脸。去年我们看家婆的时候,发现她站在三楼的露天小菜园,扶着栏杆出神,两人叫了她三声,才把视线收到小区门口来。

    “但是,”我问,“家婆现在不是没在安置房了嘛?”

    “是不在了呀,搬到舅娘家去了嘛!”

    眼看舅舅打光棍到四十几岁,愁得连我这个外甥都有一份,今年也算是想开了,给我找了个舅娘。年中视频通话的时候,看到舅娘的样子,我却是差点话都不会说了,一问娘才晓得,原来舅娘五十多岁了,带着两个儿子,大的都成年了,这桩续弦的婚事里,很不幸,我舅是那根弦。然后舅舅拖家带口(也就他和家婆两人)过去了,给那边粉刷房子,也跟我们提过一嘴借钱的事儿,后面不了了之了。

    “那咱一起去嘛,娘,舅娘一家我也不知道在哪儿,再者说,您不得去看看自己老娘啊?”

    “我也去蛮,你屋老爸去过,他带——你屋家婆已经回自己老家了,听说和那边闹了别扭呀,你家婆发脾气说自己放枕头下面的两千块钱不在了,在那儿妈滴娘滴噘人,噘的是打短命的细孩儿!离家出走了,然后呢,你屋舅娘气得也撵了上去,说是在她口袋里找到两千块钱,没有不见,你说人家那两个小孩又没做错事,能依嘛……”

    娘还要说,我听得糊涂,问一句:“停一下,你说家婆是回的哪个老家?安置房还是梨树营?”

    “社区啊当然是,回梨树营那里人都没得,电气化的东西哎她又用不来!”

    那我松了一口气,转而向蔡子衿“嗯”了一声,她拿开摸太阳穴的手指,用震惊的小眼神看了我一眼,我意识到是我唐突,转向娘便说:“咱还是再打个视频电话看看吧!”

    说干就干,之前一次把舅舅拉进了我们的家庭群里,这次也是“全员开会”。响铃片刻之后,怼进镜头的是舅那张斜睨天下的脸,一开始也没认出是脸,因为他那边乌漆嘛黑,我们叫他走到一个明亮处,他说:“灯开起的啊,这不清清楚楚的?”

    一老念把脸凑近了,歪着嘴揺起头来,憋着声音喊:“舅舅!你在哪啊?”

    “在你屋舅娘这边卅!”

    “家婆在不在哦?在的话叫她接个电话嘛!”

    然后舅就把手机递给家婆,我们看到戴着眼镜的家婆脸上挂着那张经年的面谱,非哭也非笑,眼神说不定是望着手机或是对话人,褶皱里藏着看不透的沧桑。

    我们聊了很多,但好像又觉得话不投机,我们看着彼此的面,欲说还休空张口。

    “挂了吧,没得说的。”家婆讲。

    好像她也觉得这有点多余。蔡子衿的脑袋和我同框,我正准备给家婆介绍一下。

    “我们没啥多的话好说的,挂了吧。”家婆又讲。

    我们绷不住了,本来还没觉得多尴尬,这下有点破防。

    “好嘛,那就这样嘛!”好像有两条黑线划过我们的痛苦面具。

    “家婆,拜拜!”

    挂了电话,我们都如释重负,看了看老娘,她好像若有所思也若有所失。我们没见到舅娘,便计划着遥远的拜访。我与蔡子衿对望一眼,相互也轻喘出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