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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芳华已逝(2)

    ②

    七月里一个艳阳天的早晨,我在床上翻身两次,但还不准备起来,不是我还想困,正相反我毫无睡意,几乎已经躺不住了,因为我尿床了,说出来这是很丢面子的一件事,我梦到自己尿意膨胀,一转身正在厕所,这简直是瞌睡碰到了枕头,所以我掏出了自己,一泻千里,爽哉快哉。于是我又流尿了,这是不争的事实。我妈经常拿这事儿教育我,称呼我为“流尿裹”。我赖床的另一个原因是我想用自己体温把湿漉漉的床单烘干,即使日后在棉絮上留下碗大的一块焦黄发硬的印记,那也并非我的本意。此刻我钻进被子里闻了闻自己留下的东西,一股骚烘烘的臭味。我避之不及地探出脑袋,并用手捂住鼻子,可惜手上也是那股骚味儿。

    妈走之前提醒我烧了一壶水,开了记得上暖瓶,保持火势不要熄灭。现在我听到锅里的水正在翻滚,灶孔里的柴禾想必烧得只剩通透的红炭,偶尔爆出“砰”的一声,清脆而干净。我赶紧穿好短裤,披上自己那件破烂的外套就拐到灶房屋里,上开水,加柴。这时候太阳光线被瓦面阻割,在半硬化的粗糙地坝投下梯形的影子,妈正好割了两捆毛豆,散开来各自为伍,十余支豆桠倒立搭成帐篷状,豆篷之间互隔一米,影子的尖端相互纠缠,三户人家共用的地坝本不宽广,所以从堂屋前开始,很快占据了一大块。

    张三伯娘家的争吵是从家里传来的,挨骂的是能大伯,那时我在沟边柑子树下数蚂蚁,我妈正在蒸米饭。我一直以为世上只有我妈一个剽悍女人,只有我爸会心甘情愿地挨老婆骂,实则不然,川渝地区的“耙耳朵”男人果真名不虚传。

    “……恁是摸皮得很呐,太阳照到地坝了,还没上坡呀!”

    “……我囊个得找到你这么个人,你跟别个屋男的比下吧!”

    “……大早晨了!饭也没煮熟啊,柴也没劈好,狗也不喂!”

    “……明天钢老娃儿带女娃儿来家里,你好好收拾收拾!”

    “……背时东西,你看下别个卅,哪个有你摸挲,等你新姑娘儿出嫁,吃完饭摇上坡,地坝都占完了!”

    伯娘是何时开骂的,我已经不再记得,只有那不间断输出的火力,全天候覆盖了整块地坝。我数完蚂蚁去吃了个早饭,妈煮的,很简单,糟海椒一碟,炒洋芋片一盘,老爷问了一句有海椒没得,她把碗往他面前一扥,强硬地说道:“硬是什么美味!”正因为不美味,我也吃得很简单,把碗一放,一摸头,油得能下面条。索性又倒了一盆水洗头,抹了点洗衣粉,我妈问我冷不冷,我没回,她又对着隔壁的叫骂点评了一句:真是吼了一早晨!

    说是骂不全对,张三伯娘琐碎念唠着家长里短,整个过程能大伯一声不吭,这一点,和我爸妈的关系很像。但我爹那时正好在外地,我印象不深。我再强调一遍,川渝地区的“耙耳朵”是名不虚传的。

    说是只有碎嘴也不准确,渐渐地我嗅出了指桑骂槐的气味。堂姐陈慧茹上来喊我下象棋,我顶着一头泡沫就出去了,柑子树下,摞了一堆我家修猪圈留下的幺五砖,齐我肩高,砖上横了一块修猪圈留下的水泥圈板,长七尺,宽八寸,我和陈慧茹骑在上面下棋,各占一头,稳如天平,正合适。张三伯娘在屋里说单口,颇有点煞风景。

    “……几十岁一个大男班家,还倘不到(比不上)一个女的!”

    (她把昨天收起来架在碌碡上的黄豆桠丢到地坝)“是哪个摆的豆子卅?那么大一块地坝不摆,挤到这边,这地坝是哪户个人的吗?”

    我扫了一眼地坝,觉得妈做得有点过分,因为灶房门口那块还空着,如果伯娘把豆子晾过来,也是舍近求远,越虞赴虢,不到万不得已也是不可为之。

    “砍脑壳的,喊你上坡割豆子诶,你要跟别个钻茏茏(大概就是小树林的意思)!”

    “背时骚婆娘,又勾引别个男人,又还充狠。”

    我不知道张三伯娘说的谁,但这块地坝上,在这片三合院里,只有我妈和对门素华伯娘算得上是“婆娘”。一时恍惚,不知道是伯娘要和伯娘开战,还是伯娘要和我妈开战。

    千不该,万不该,我妈不该冒出头,问了一句:“唵?你是噘哪个哦?”

    “哪个搭白我日噘哪个。”张三伯娘说。

    陈慧茹说:“我把你马杀了。”我回神看棋盘,说:“你敢杀我的马?”我就挪仕角炮点了她的車。我妈站门口,冲着我喊:“陈老当,你滚回来!头上泡沫都没洗干净!”“没有吧,”我说,“我清了一遍的。”其实我是想把棋下完。

    我妈搭了一句飞白,成功地把矛头掉向了自己,自己男人不在家,她自知失策,只好把我叫走。

    张三伯娘的炮火愈发叫嚣起来。

    “……不要脸的臭女人,自己男人不在家就四处招惹是非,(下面骂得很难听)……”

    但张三伯娘为我妹妹剪过脐带,想必她是见过我妈的身体的,女人何苦为难女人?我听不过耳,也站门口吼了一句:“你噘你妈了个!”

    初生牛犊,逞一时神勇,但立刻感到萎缩和害怕,面临我妈那一嗓子明知故问之后同样的困境。最好的方式,其实还是避战不出。

    “你回来!”我听到妈在后面小声的命令。

    战壕那面明显是听到了我稚嫩而与众不同的声音,熄了几秒,不知是愣住了,还是在踌躇,但很快又响起来,打击点仍然是针对我妈,而不是我。

    此后三天,泼妇骂街余音绕梁,至今盘旋于我脑海未曾绝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