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其他小说 » 凡人家族 » 第51章 清水行

第51章 清水行

    卷II·原野、天空和乌鸦

    ①

    我和王相雨的婚礼,在这个年的冬天里,草草举行。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准备工作远没有做够。正如陈一念所说,别人是抽空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抽空去旅游,抽空去写本小说,抽空去考个证件,而我是抽空结了个婚。破折号前半句说得不错,与王相雨成婚是我很喜欢的一件事,可惜拿捏得很死。也许正因为形式接近敷衍和潦草,我才注意到王相雨在婚礼全程不苟言笑,当我和她走完毯子,和她对视,她给我挤出一份生硬的笑容,这份笑容,骤然出现乍然消逝,持续过程不到两秒,和她经常应付客户时所表现的如出一辙。

    而且在我印象中,全天对视时她就笑了这么一次。让我觉得实在太奢侈了。除此之外心里还留下一丝阴影,我不会是取了一个冷若冰霜的“面瘫”老婆吧!

    我的朋友不多,递出的邀请函也寥寥,大学和高中的几个铁哥们儿听到消息来了,令我欣喜。村里的人情关系全靠我父亲打理,如今算上小孩摆了两轮九十桌子,全都是给我疯老爹和妹妹陈一念的面子。黄可中很热心,自来熟地拉了一车鞭炮,又从半边岩拽了十几个人过来,我一个也不认识,但不得不佩服这种人强大的社交能力,老话说得好:水不搅不浑,人不走不亲。村庄的礼物流动就是这么惹起来的。

    虽然我和王相雨已经认识许久,双方互到对方家里也多次,但举行婚礼这一天,把新人接到家依然是必须的流程。诸位经常在大街上看到婚车队伍吧,干的便是这件事。但我名下是没有登记车辆的,岳父岳母有一辆零二年的老爷车,现在还能跑已经不错了,上不了台面。所幸的是我父亲兄弟众多,我的两位伯伯,两位叔叔都有家用轿车(当然都是子女在使用),虽然品牌不一,形态各异,却都保养得挺好。我和他们谈好都借过来,充作婚车。他们自己开就行,拉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形式主义的队形和排场。感谢我的准妹夫阿黄,提供了两辆。另外又租了两辆(使用时长24小时)。

    你敢想么?一个没有车也没有房的傻小子,敢在迎婚当天调用八辆车,好比带着八抬大轿。当我坐在挂着大红花的首车里,带领浩浩荡荡的车队招摇过市,绕过高山野箐去到太极。牵着新娘的手时有多风光,昨天连夜把她送到老家就有多狼狈。八辆婚车加上宾客自己开来的,堵得斜坡下山当头的停车位十分拥挤,有人远远看到,直接靠边停在主路上。婚后,我用收到的份子钱买了一辆车,不是面包车,也不是皮卡,而是一辆全新的摩托。作为代步工具,跑清水五组的盘山公路绰绰有余了。当然这是后话。

    我妹自告奋勇地担任起茶水使者,上回我老爷死后这个工种是我,大姑娘总是更受人待见,梳妆打扮干净,送出去的茶水也多起来,于是多烧了一桶水。到了后半场,天空飘起雪花,地上没有垫起来,就被人脚踩掉。宾客们跟着进屋登记落款,坐火炉边向火,有的也上二楼去看看我家新修的房子。一时间,过道上尽是凌乱肮脏的脚印。

    开饭,王相雨随我奉烟发糖果,见到许多熟悉的面孔,但我不清楚怎么称呼。支吾打头,用疑问句交流,却收到善意的祝福。

    “哦诶,这个应该是喊伯娘!”(我给王相雨介绍。)

    “啊,伯娘好!”(使上她应付客户的专业假笑。)

    “哎哟,不是喊伯娘,我估计是喊表嫂哦!”(对方纠正。)

    那就喊表嫂吧!我和王一同出口,把喜糖袋子和烟递给她,她高兴地接过,说到“谢谢!”

    大抵如此。会说的再祝两句词。其实许多人也和我一样,也不太会说话,你给我我就拿着。毕竟筷子都捏着了,开席最重要!

    学生时代的室友哥们儿甚是热情,未等我开口,就有人喊“当哥,祝新婚快乐!早生贵子!”

    也有人夸奖说:“嫂子漂亮!”

    我就跟王相雨说:“这是我同学。”我也自然流露微笑。

    也来了些姐们儿妹们儿,像赵亚男,静仪,韩子潇,蒲彩虹,好多人一见如故,好多人大变样,极个别的,我一时叫不上名字,哑口无言。

    更多的是陈欢欣,“狗脚板”这种年轻人,小时候同窗过两年,或者有过几次别样的同行交情,既是老乡,也算朋友。可伴随着乡村的衰亡,我们各自在异地流浪,已多年不见,往事基本断片。不知道下一回,我要如何归还份子钱?

    在摩肩并坐的宾客中,我看到两位稀客,书记陈垚,还有曾经的文书陈白墨,我招呼他们时,他们点头致意,

    我爸这一天表现得出奇的好,或许是前一夜一老念给他安全交底多遍,让他不乱跑他就不乱跑,戴着他那顶特务帽,乖乖地坐在火炉边,跟记账的黄可中一桌,有说有笑,有人喊他就答应,然后笑着问对方是谁。有时候不是叫他也搭飞白,张飞杀岳飞,杀得满天飞。不时嗑两粒瓜子,不经意间到天黑,地上的壳竟也积了一堆。中午没让他喝酒,和黄可中一起开小灶。晚上,左邻右舍喊过来又聚了两桌,丰盛的回锅宴,胡吃海塞,酒水管够。大伙儿都劝我,我喝了一个不要了,他们又去劝我爸,我爸兴致很高,喝一口听他们唠半天,自己又唠半天,上床时差不多是喝好了。岳父岳母尔后感慨人老不经熬夜,也择床而休。

    黄可中保管陈一念的皮包,所以一直忍着没喝酒,要不以他的脾性,高低得喝个尽兴。夜阑人静,宾客散去,我们四个点了点进账,一共两万三千二百八十元。刨去酒席成本、鞭炮花销和红包派送后,净赚一万二千元许。正感叹一届不如一届,看看王相雨脸色,准备给妹和妹夫一人一千,剩下一万交给媳妇儿存到银行去。妹拒绝道:“钱我也不收了,反正明年我也得过这一回,哥你该帮忙还得帮忙!”

    她和黄可中对视一眼,我轻轻往黄的肩膀上捶了一下。

    折腾到床上,已经是九点多了,马上就到十点。我脱下黑色礼服,就着灯光一瞅,白硬领圈里侧已经被汗水浸得又黄又软,遂没敢往床上扔,找了个衣架挂起。王相雨提醒我:“早脱下来换了多好,明天还得拿去还啊!”

    她确实早早把白色婚纱褪了下来,大概自身对美丽冻人体会最深,晚饭时穿了件白色羽绒服。

    “这么贵租过来,不多穿一会儿?”我说,“感觉多亏啊!”

    “等还的时候凭这里里外外的汗味儿和酒味儿,这就好办了卅!”

    “他们总不能不洗就租给下一家吧!”我吐槽道。

    “可是就怕加钱啊!我们公司就这样的!”

    “嗐!别想那么多!”我说,“难道还就听他讹了啊?”

    我脱了上衣想去洗个澡,可蓦然记起浴室根本没装修好,只好下楼去打了盆水,用湿毛巾擦遍全身。小时候也没啥浴室卫生间,就往那个洗芍的大红胶盆或者木盆里一站,用脸盆盛水从头浇到脚,有时候烫得自己嘎嘎叫。我并不喜欢洗澡,一开始老妈给我擦,毛巾刮得我肉疼,过后她就强迫我自己洗自己的,不洗不行,多大人了啊!

    想起老妈的时候,月光悄悄溜进了窗户。楼道上下来一个人,是黄可中,正与我撞见,他先开口:“哥,你还不睡啊?”

    他看了一眼天花板,在暗示我什么。

    我说:“太热了!你不也没睡?”

    “陈一念把我赶下来了,让我今晚陪咱爸……”

    “我替爸谢谢你……”

    黄可中收了一下脖子,“瞧你说啥……”

    我回屋的时候,王相雨已经侧躺,对着发亮的手机,屏幕也是躺倒的。

    我说:“还玩呢?”

    没有反应,我探手指了一下她后背,问:“你擦一下不?我去给你端盆水,擦洗之后,现在舒服多了!”

    “不洗。”她像是在嘟哝着生气。

    “怎么今天还不高兴哇,我见你时,你都没给我几个好眼色瞧瞧。我妈说,纪念日不高兴,可是会影响很久的日子的!”

    “你也许并没有时刻关注到我,你知道当我坐车到达的时候什么感觉吗?”她只蹦出了一个字:

    “累!”

    ②

    过了两天,书记叫我去居委会。我问他啥事,电话里不说。揣着一肚子狐疑的我,交待陈一念看着点父亲,自己骑着摩托下坡。乡村公路不熟,开得小心翼翼,经过黄家院子那几个大弯,有村民吵嚷,声音似曾相识,但未见其人,挖掘机熄火停靠路边,我直接走了。有时遇上轿车,只好暂停在路边避让。见过面的,司机摇下车窗打招呼,我点头微笑,后悔自己没戴头盔。公路沿着坡面缓缓而下,过一座当年施工队临时建起来的桥,桥面毁坏严重,露出钢板,轮胎摩擦,石子飞蹦,钢板也在摇晃。

    二塘口,陈老勇副食店搬到了主干道边,但是生意大不如从前,也许是受原有的两家“超市”和一家饭店影响,早萌生了退意,撤销了原来的几个柜台,如今只卖些烟酒之类。也只有我爸这种老顾客常来光顾,他总说另外两家卖得贵些,而且有过期的东西。

    我找陈老勇拿了两包云烟。他跟我说:“好久不见!”

    我说:“前两天我还在你这里拿了一批烟,你是否贵人多忘事?”

    他说:“你怎么不开你那四个轮子的?”他扫了一眼我停在路边的铃木赛驰。

    “都——不是我的。”我坦诚地告诉他,“只有这两个轮的归我名下。”

    “那你结婚那几辆奥迪,奔驰,宝马,丰田,都开去哪儿了?”

    “你别埋汰我了!勇哥,那是现代,大众,别克,马自达,要么租的,要么借的,我老丈人老母娘,喜欢排场!你还没结过婚不知道,他们没找我要彩礼已是万幸了!我自己可不敢打肿脸充胖子,脸大了以后在人群中太显眼。”

    陈老勇呵呵笑着,我拿着两包烟跨过医院门前的花坛,去敲楼道的门,锁了,打不开。只好进到医院里,找医生陈一贤开侧门。楼下是县医院,楼上是居委办公地点,混住就是这么不方便。陈一贤为我打开门,问我是不是找当官的。我说我找下书记,他惊讶地表示他们不是都搬到弓箭坪了么,新修的办公楼。

    还真是,经他这么一提醒,自己还去三楼送过一份复印件,但我只清楚记得在老二楼里协助文书开国学夏令营的场景,全然没想起来这新修的居委办。

    穿过花坛,扫了一眼楼上的蓝色窗帘,我驾着我的铃木,拐出二塘口的涵洞,奔向弓箭坪。这一段老路没有硬化,已经走了很多年,我沿着车辙疾驰,如履平地。居委楼在坎下,一杆红旗插在正楼中间。我停好摩托,跐掉脚底的湿土。不顾在瓷砖地板上留下的鞋迹,直奔向一楼的咨询台。

    姑婆坐在左边,我叫了她一声,她问我什么事?我扫了眼右边是个小姑娘,几时见过,叫不上名。她穿着长袖白衬衫,还系一条彩色丝巾,很像一个通信运营商的客服。

    我说:“我找书记有点事。”

    姑婆说:“书记不是去你们坡上了吗?”

    “噢?可是书记电话里叫我来的呀?”我不解,也许他是去解决村民纠纷去了。

    “要不你等等?前面有凳子你坐会儿吧!书记估计一会儿就回来了!”小姑娘说。

    我看向她,“你也是清水本地人?”

    “我啊,是的。”她指指自己。

    “你哪家的?总感觉面熟叫不出名字。”

    她也许并不想回答,姑婆说:“杉木垭,她爸叫陈黑林,你认识吗?”

    这回倒是知其名却不知面相,二者总有一个要丢掉。我尬笑道:“见了面才认识,不过你辈分比我大一辈!不对——‘知黑守白,真信昌明’,你得比我大两辈……”

    她呵呵笑了一声,说:“我叫陈守清。”

    我点点头。心里想的是这世上的好名字大概都是大众名,她叫陈守清,我爷叫陈守庆,耳背的人一听准得迷糊。细论起来她还是我爷爷辈的!我耳一红。

    “刚毕业就来这里?”我问了一句。

    她没有回答,也没有不回答,像是很羞涩地一笑,默认了是的。

    我觉得挺好奇,“你是学什么专业的?”

    “外语翻译。主要是小语种。”提到自己的专业的时候,她显得很自信。

    “哦噢!那屈才了!”我感叹道,“做一个小小的村官,实在埋没一技之长。”

    “也不,广阔农村,其实大有作为。”她简单地说道。

    她说出这句几乎算是不合时宜标语一样的话,让我感到震惊,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但实在不懂她的底气来自哪里。

    姑婆说:“现在有这觉悟的年轻人可真不多,乡村振兴实现起来很难呐!”

    我不自觉摇摇头,年轻人打小出去混厂的,领略了社会毒打,但未必肯回来,那些受过高等教育的刚毕业来到这里,又空怀一腔热枕。即使有先富带动后富,如果不能把握恰好的时机,我觉得乡村振兴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我坐了大概十分钟,不停地看手机,后来溜开他们的视线,给书记去电问询一番,要么我去坡上找他,如果错过,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下回再来也可。总不至于像这样快绕了清水一圈,被放鸽子放得溜溜转。

    走着走着,我到了二楼,书记的电话不通,又到三楼,看看清水镇新修的居委办公大楼。走廊尽头似乎是会议室,人声涌动正在开会。

    我瞅着门缝瞄了一眼,不知所以,只听到铁匠大爷在讲话,用他独有的声线说着普通话,说两句掺一句方言,那方言乍一听也是普通话的。

    讲些什么?断续听清三两字段,要想富先修路绿水青山务必解决村组历史遗留的矛盾云云。不知开什么大会,也没透露到我这里,更没通知我爸。看看五组的微信群,红梅幺娘也没发什么重要公告,最近的一次消息还是要求回村务必扫码填写行程信息,后面附一个二维码。其余时间都是村民闲谈,还有两家在为争地皮扯嘴皮。我想想还是回家吧,这一天天的多闹心!

    此时侧面一道门打开,我加快脚步准备溜,却瞥见一张印象分外深刻的脸——下乡卖货的乔本,小学同学李元浩,还有两个不认识的,学生模样,脸上有些青涩,双眼总是找不到聚焦的关注点。坐最里边桌头的男人三十来岁,戴着圆框眼镜,国字脸,颧骨微凸,乃是前文书陈白墨,看见我便招呼道:“来来来,陈当吧?快进来!”

    硬着头皮走进去,热情的乔本拍了拍我的肩,说:“好久不见啊当哥!”

    “那是!”我回说。扫了一眼大家,面向陈白墨问:“大爷,你这把我们聚起来是要举办国学夏令营第二届啊?”

    他笑着说:“我们以前举办的夏令营已经圆满结束了卅,保证现在好多小孩子都认得你嘛!现在我们不免费办夏令营了,有更重要的事情——我们在‘鸡公煲’详谈的大事,你想得怎么样了?”

    听得我一愣,我和诸位面面相觑,到底是何事?

    “当年我问你在干什么,你说在浪费生命。我说为有意义的事浪费时间,那是值得的!那时我邀你毕业加入我的团队,但你有自己的选择,不知现在考虑得如何?”

    “那有没有一种可能,大爷,那时我说的浪费生命,就真的只是单纯地浪费生命?”

    此语一出,一众莞然。两个女生之一挺感兴趣地问:“大爷,你所说的团队是干什么的啊?有没有招聘计划啊?我可以去吗?”

    陈白墨十个指尖相抵,且听他解释道:“之前我是做销售的,后面也是为了多陪陪父母和孩子,辞职然后做了文书,我说的团队就是家族企业,很多优秀大企业都是一个地方出来或者几代优秀的人努力拼搏进行运作,我也是希望开这么一个好头,让咱们这块地方富起来。”

    那个女生又问:“创业?好想问问是什么方向?”

    我小心问道:“不会是炒股吧?大爷,这可不兴炒啊,当初我是不懂不碰,谨小慎微。你让我关注一个公众号,我认真听了也学了好久,后来工作第一年拿工资试水,小有盈利,不过当市场不景气时,几乎都还回去了!所以我现在还是最初的想法:投资炒股意义不大。”

    陈白墨笑笑,“不是炒股,炒股只是我分享给你个人的,希望你可以通过自己的学习能力有所收获,这东西的确不适合大多数人。人的知识结构呈‘T’字是最好的,上面一横是知识面的宽度,下面一竖是专业知识的精通度,我想谈的便是这一竖,你们这群大学生都是最优秀的人才,包括楼下的守清儿,你们应该认识了吧?(有两个人点点头)我包括我们的垚书记都希望你们能够留在这里,为家乡的复兴作出贡献,现在国家政策对乡村发展是有利的,这个时候如果能振兴乡村,对发展企业也创造基础条件,最好是把家族企业弄起来,这样也就没有那么多人出去打工了对吧!”

    女生点点头,又问:“形势听起来是一片大好,可是如果我们现在加入组建这个团队,能做些什么?就好比创业初期,我们应该想好往什么方向发展?”

    陈白墨笑笑说:“再想想。”

    我看了一眼乔本、李元浩,又去看那位表达能力突出的女生,大家都带着一种不可名状的微笑。大爷思考了一阵,直着眼,突然宣布:“今天的会先到这里吧,大家都回去好生想想。希望大家可以留下来,书记临时有事去处理了,我们留下来呢以后这工作大方向也是跟着书记走。”

    小会散,大会也散。大家被会议室涌出来的村民堵在门口。陈白墨却喊住我:“陈当,你留一下,我还有几句话要对你讲。”

    关上门,四目相对,弄得我挺紧张。我说:“大爷,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讲?”

    他缓缓道:“既然书记点名叫你来,那我得跟你多说两句啊,我也非常喜欢你,当时就觉得你是个可造之材。可惜你有自己的选择,现如今你在社会上已经打拼了两年,不知观念是否有所转变?”

    “有所动容,有所改观。但是我觉得似乎不能待在乡里。”

    “哦,为什么?”

    “因为赚不到钱啊!”我大笑道,“刚才发言那个女生叫什么名字?”

    “李小梦。00后,好像学的新媒体传播学。”

    “后生可畏。不过她说得真对,振兴好比扶贫,好比创业,需要启动资金,我们有这个吗?”

    “政府支持,怎么会没有?”他打消我的顾虑,“而且我们以聘请的方式邀请你,每月给你发工资的!”

    “我还以为是纯粹用爱发电哦……”

    “怎么可能呢?”他一脸嗔怪,“要是请你们这些优秀大学生下乡来义务劳动,不得把你们都干跑咯?”

    我也是心眼实,打破砂锅问:“一个月有多少钱呢?”

    “四千起底。上五险。一金。”

    我没说话,比起进厂打螺丝,工地当牛马还是略低一点,他问我:“是不是不喜欢这种性质的工作。”

    我说:“挺好。这里是我的家,能在家乡工作是我的愿望,也能多照顾照顾我的父亲。”

    “你继续讲——”

    “但是——你给我报酬我为你工作这是应该的,但是我不知道自己具体能做些什么,往后又有什么发展空间,如果一直是拿着4000块钱的工资,我觉得是远远不够的,对不起,我结婚了,过两年可能还得要个孩子,平心而论,拿多少钱办多少事,有多少能耐做多大事,我不能为了虚空的大饼拼命,你给我报酬发晚了我也有意见,说不干就不干。我们年轻人做事就是这样。这是几年职场打拼教给我的社会经验。”

    “你说的也对,人不能在食不果腹之际谈论理想。但是基层服务保你温饱无虞。以后的成长空间还是有的,这是考公的最佳途径,成了公务员涨工资拿津贴自不用说,铁饭碗端到退休稳拿退休金。如果你不愿意,可以放弃从政,跟我从商吧,赚钱嘛不是什么难事!”

    毕业那年他来我学校,在“渝州鸡公煲”里跟我促膝长谈,说什么五年可挣车马房。我便问他一句:“大爷,你现在实现财务自由了吗?”

    他笑了笑,“终生自由还达不到,但是一两年内不工作,我是基本不受影响的。就之前疫情,清水镇封锁了十八天,多少上班族焦虑抓破脑袋,我就没有顾虑。”

    “你究竟发现了什么商机?值得你回来?还是说你想当一个‘红顶商人’?”

    他避而不谈,转说:“其实留你下来,还有一个重要原因。”

    “什么?”

    “你猜猜?”

    “我自觉没有什么被你们看上的优点。平庸人一个。”

    “再想想?”

    “不会因为我是党员吧?”我问道。

    “那你觉得还能是啥?”他又是大笑,“书记就是看中你的党员身份,三代贫农,根正苗红,又有几年工作经历,参加过夏令营,说明对乡村事业上心。在书记心里,你是比刚毕业的大学生强的。”

    “甭抬我哈。我的愿望其实是不努力就得回家继承百万家产。”

    “认真的!就说你有没有意向,如果你此刻拒绝,过两天书记还会来找你!跟着书记干你也不吃亏的,有什么好处还不得向着你啊!”

    我皱皱眉。“对了大爷,你现在还是书记么?”

    “早不是了!我走之后是李元春,但你看书记需要帮忙我还不是回来了。我们是个大家族嘛,不得互帮互助!”

    “那李元春之后呢?现在是谁?”我印象中缺这么个人。

    “不一直是他么?”陈白墨反问我。

    “可是听说他疯了啊!”

    “你听谁说的?”他再次反问我。我便答不上来了。

    ③

    亲爱的陈当,你好,虽然不知道你能否再收到我的信,但是恍惚间想起来,就觉得你是我的亲哥哥或者亲弟弟。但排除是我本人,因为连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李元春疯没疯不清楚,因为我没有见到过本尊,但流言总有出处,左耳进右耳出,似乎关联到死去的黄立勤。我想起来你曾关切地问过我这个问题,现在我可以回答你。还有一点时间,把你想知道的都告诉你吧。黄立勤是贪了兄弟家的土地补贴两万块钱,跳楼自杀了。陈天道则是之前她媳妇儿难产死了,两个都没有保住。农村村官的工作是枯燥乏味的,碰见的大多是这些邻里邻外的琐事,按理说,我们都该管管,但有时实在难以插手。于是每每行走于山野之间,除了感受到迎面破开的清风白雾,更多的是寂寞。

    我都写信里了,由于信不得出,且无法面授,还是放在那个帽子里。能不能收到看你缘分了哦,期待你的回信。

    陈白墨曾问我:“到底有没有服务乡村的意愿?”

    我说:“有。”

    他又问:“那你到底犹豫啥呢?”

    我说:“你总得让我考虑考虑不是?我刚结婚,做这么大的决定不得找媳妇儿商量商量不是?”

    他说:“你是建设故乡还不能做主啊?还得听媳妇儿的啊?我说咱俩本来在一块儿,不能先丢下她不是?再说,我媳妇儿那么美,让她一个人我也不放心啊!”

    他笑说:“你是建设故乡还不能做主啊?还得听媳妇儿的啊?我说咱俩本来在一块儿,不能先丢下她不是?再说,我媳妇儿那么美,让她一个人我也不放心啊!”

    他暗示道:“你能不能把你媳妇儿也叫过来工作?村委会不多她一个人。”

    我问:“书记也同意?”

    他说:“这事好办。”

    我寻思着通通后门能整,但我不留下来便是一身轻,虽不是什么好职位,但也不想给村民说闲话的机会,便扯故:“只怕她不肯!”

    事实上,当王相雨得知我要留在农村的消息后,也是非常震惊的,她说:“你不和我一起了?”

    我说:“说什么话!只是不在一起工作了。”

    她说:“好不容易离开,又折腾着回来,在农村能有什么盼头?”

    我说:“虽然你的专业对口,但是我不想打击你的进步,摄影这个行业,就你们这样到处跑着拍视频,也是个劳碌命。”

    她说:“那也比你这个‘赤脚村官’好!你不想跟我一起,换个什么工作不好,非留在这里呀!”

    “留在这里,我可以照顾我老爸,他不认我,我觉得还是和自己有点关系的。另外我可以抽时间多去看看你爸妈,你常年在外不也是难见几回吗。”

    她撇开脸,不作回复。

    我试着问:“要不你回来跟我干呗,咱还是在一块儿!”

    “噢——”她反问道,“你不喜欢我做的事,你以为我就爱你这个事?”

    “那就没着了,”我说,“自古鱼和熊掌不能两全。我本来是找你商量的,你主意过硬,而我似乎也不能跟你回去了。”

    “你要早跟我讲讲,我是不会认可你待在农村的。再过几年,你就彻底被锁在这山间田野里了,到时候你不成功再出去打拼可就迟了。你别听他们跟你讲什么三年考公务员,五年去镇委上班,有这时间,工地上五年总工,八年项目经理,也熬出来了不是!”

    我觉得她说得挺对的,她提到了长期待在闭塞乡村会对外界感到不适应的(虽然如今政策偏向农村,但到底能不能振兴,我的心里也没有底),典型的案例便是我的父亲。因病被第一份工作辞退后在农村待了将近二十年,直到大厦崩塌。然也正因为我的父亲,我觉得我有必要留下来。

    “我得陪陪我爸。”

    “你妹妹不是在家吗?谁照顾还不一样?”

    “陈一念有她的事,而且等她出嫁,未必还能顾及家里。我是长子,不能尽孝,全托付于妹妹,我的心里会有愧的。”

    我不答话。我便问:“你也常年在外,心里难免会觉得愧对父母吧!”

    “偶尔……偶尔……也许吧,也会很想他们,”她调转视线,近乎发呆,“但是梦泽(他弟)在家里,我会好受点。”

    “这就是症结所在,女儿终是要像水泼出去的,男儿得撑起这个家,不是以偏概全,而是中华上下五千年,就是这么传下来的。我还是太年轻,摆脱不了这种束缚。”

    “你觉得我不该出去找工作?”她问。

    “非也。”我答,“我是很喜欢看到女性独立的觉醒的,从物质层面来讲,我的基本工资也许入不敷出,而你从事你的热爱还能补贴些家用。咱现在不急着要孩子,我也不要求你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黄牛遍地走,但是我们领证了,基于互相还有爱恋的成分,所以我希望你要时时刻刻记得我,我也时时刻刻记得你,我们做彼此的红线,敲彼此的警钟。”

    “这么说来,你是确实打定主意留守乡村了?”

    “这有什么?静如处子,动如脱兔,若你想我了,我就去看你。”

    “你说的?”

    “我说的呀,但是渝州到清水三百公里,我希望你就在这个圈内发展,坐火车四五个小时,开了高铁节省一个小时,你要再跑远了,咱俩就弄‘异地恋’吧!”

    她咯咯笑着,我们用力亲热了两个晚上,然后我用摩托车送她去火车站。那天她穿着碎花长裙,外套一件褐色皮夹克,过安检时回身向我招手,好似拔高了她的身高。我倚在车身上,咧嘴笑,举手做“拜拜”。

    发车时间是傍晚五点三十九分。或许是老天刻意要让我铭记这样一个在车站告别的时刻。浮云比夜幕来得更紧一些。瞅着苗头不对,我没有出城,就在体育馆的二楼躲下来。

    山外云层黑厚,分隔天空,下边道路涌着车流,照明系统保障灯火通明。风很大,我想拍照,几乎端不稳手机。几秒钟后,暴雨倾盆,路面汇成海洋。车灯前方,缓缓流着昏暗的人群,还有一层新鲜的白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