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勿念落英（下）
“嗯……如果是我，肯定也会记得的。”程浩然笑了笑，用不太正经的腔调打趣了一句，“要是不知道吃什么，估计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肉沫茄子鱼香肉丝，你说对吧，淼淼？”
话音未落，一阵吵闹声从门口传来，几名年纪不大的女孩子旋即进入餐厅，在他们附近坐下。
程浩然注意到，陆淼的表情瞬间冷峻了下来。他有些担心，便问陆淼：“她们是谁啊？”
“不认识。”
“哦……哦。”
“小苏，你吃饱了么？咱们要不撤吧，我晚上还有些工作，太晚了不方便向陈老师交代。”吴老师不知何时站了起来，对程浩然使了个眼色。
回公寓的时候，陆淼始终低着头，沉默寡言。
程浩然很想知道原因，但每次开口都会被吴老师挡下来。直觉告诉他，吴老师是知情的人。
“你连这个都忘记了啊？！”
“你们就是因为这件事情租了我的房子。”
“我说你吃饭的时候怎么那么欠眼力见，原来是压根不知道。”
吴老师连砸几个语音条来，程浩然一个一个地转成文字，但——
“具体的我也不太了解，你还是亲自问陆淼吧。”
程浩然忍不住对着屏幕翻了个白眼，他想回复“问了，但她不想说”，敲进文字框之后，又删除了。
他忽然想起吴老师说的：万物皆书。
一本相簿忽然出现在他的面前，微微泛旧的扉页上，是一组工整的笔迹，虽然各不相同，但大致能看出是源自不同年纪的两个人之手。
——昙子生日快乐！祝你新的一岁学习进步！
——淼淼生日快乐！十六岁要天天开心哦。
——祝昙子十七岁生日快乐！刚刚在班里看到有人在吵架，希望我们永远不吵架（手绘笑脸）
——淼淼生日快乐哦，刚刚听说你得了第一名，恭喜你！我要向你学习（手绘拳头）
——昙子十八岁咯！从今天开始就是成年人了！可惜我还要等一阵子，不然就可以拉着你跑到网吧（我刚听瑶瑶说学校门口的网吧屏幕特大，看EXO演唱会可清楚了）……但现在还是要好好学习的（手绘坏笑）
——淼淼成年快乐！祝你在大学里也像高中的时候一样优秀！
——昙子生日快乐
——昙子生日快乐
“这本相簿是我高中的时候买的，里面放的都是我跟昙子的片段。从十六岁开始，只要过生日，我们就会把相簿交给对方，在里面放上这几个月攒下来的照片——自己的、对方的、一起的，在扉页写一句话，有时候还会在里面附一封信。”
“那……信呢？”
“信丢了，本来夹在里面。上大学之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出来，找不到了。”
“哦……”
“昙子算是我的远亲，但具体是什么亲戚我也不知道，我们俩不是一个姓，也不在一个族谱里。她出生之后就被父母丢在了亲戚家，之后再也未出现。后来我爸串门的时候看到，把她接到我家住了几年。她是一个很有礼貌、有点怕人的女孩子，很乖，也很善良，我们都很喜欢她。她从来不记恨她的父母。这么多年了，一直在找他们。”
“找到了么？”
“找到了，还在镇子里办了个认亲宴，她爸爸是外地的一个小领导，当时在我们这里闹得挺大，一下子就出名了，后来媒体还宣传了一波他的事迹，光鲜亮丽的。昙子那段时间也很高兴，从镇子上回来，他们学校的一些组织开始找她做采访，还给她专门做了几个新闻。”
“那还真是……会蹭热点。”
“结果有人在网络上曝光她爸爸的黑料，说昙子的来路不正。负面的声音发酵之后，他们学校删除了所有与她相关的内容，取消了她的评奖评优资格。那段时间BBS上几乎全是关于她的讨论帖，不论她到哪里，都有人戳着她指指点点。还有人发私信说她脏，要她赶紧解决了自己。”
“……”
“私信都是我一条、一条帮她回复的。有意思吧？自己犯了兽性，想要吃人血馒头，就拿自己的同伴开刀。那些键盘背后的人皮下面究竟藏着一副怎样的嘴脸，我都有数。”陆淼的声音有些颤抖，说到最后却平静了下来，“刚才咱们碰见的就是其中之一，有两个人是我的舍友。”
“怪不得你要搬出来……”程浩然指尖一麻，蒋佳昙的遭遇让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冷战，想到梦中抱膝坐在湖边的孤独身影，他的内心中涌起阵阵酸楚。
“晓琪也讨厌她们。”
“那她怎么不与你一起搬出来？”
“因为她爸爸要她与我保持距离，还派人盯着她，我不想给她添麻烦。”
“为什么？！”
“不为什么。她爸爸见过我，看不出多讨厌我的样子。昙子的事情平息后，晓琪再来找我，他便不怎么管了。”陆淼说着，收起相簿，忽然笑了出来，“要不是张晓琪她爸，你想追还追不到我呢。那段日子我既不想见人，又不想被人看到，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你帮我在校外找房子，帮我求吴老师，陪我说话。我对你发脾气，你也只是笑笑，从来不顶嘴，比现在乖多了。”
“现在喜欢顶嘴，是吧？”听到最后半句，程浩然也笑了，笑着笑着，忽然觉得鼻子酸酸的。
他想起他刚来这个时空时，也是不想见人、不想被人看到的。
“现在我对你毫无隐瞒了，”陆淼站起来，摊开手对他说，“以后不要再来问我这件事情了，再问，我可要生气咯。”
“那你知道罗子凡养花的事情么？”程浩然还有一件事情想要确认。
陆淼并未立即回答，只是打开相簿，拿出里面的昙花书签凝视片刻。
“不知道，但猜到了，不然他不会在巷子里种一棵昙花树的。”
程浩然愕然失语，他说的花不是这个花。
……原来是罗子凡种的么？
“昙子没有告诉我，但我下晚课的时候看见她和一个高高的男生在一起说话，后来认识了你们宿舍的人，才知道他叫罗子凡。”
“你都知道，为什么不告诉子凡呢？”
“子凡是昙子离开时对世界仅存的期待。我不想徒增伤感，我的，也包括他的。”
“昙子有对你说起子凡么？她怎么看他的？哪怕……哪怕只有一句呢？你能不能……替我想想？”
程浩然连珠炮似的射出一连串的问题。他拼命告诉自己：要冷静。但内心的冲动如脱缰之马，让他几乎不能自已。他不知自己因何如此，但有一件事可以肯定，他希望陆淼能够肯定的对他说：蒋佳昙是喜欢罗子凡的。哪怕是假的，对罗子凡而言，也是最好的慰藉。
“只字未提。”沉思片刻，陆淼摇摇头，“问到这里吧，我已经把知道的全说出来了。我知道你是替子凡问的，但昙子的想法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她把书签放回原处，关上相簿。
“对了，我今天给面之屋打电话，是陈叔叔的女儿接的。她说陈叔叔回南方养病了，以后估计是很难再回来了。”
“啊？”程浩然大吃一惊，“那面馆怎么办？”
“明天就关门了。”
“是不是他女婿搞的鬼？”
“女婿？”陆淼一下子未反应过来，想起老板之前的解释，才知道他问的是曾在面馆门口闹事的那伙人，“那不是他女婿，是高利贷，陈叔叔借钱是想给自己治病。但他当时只以为是普通的贷款机构，经营一年面馆，还上了本金，被这群人缠着要利息。据说他们后来又闹了几次，都被警察给抓了，陈叔叔没有受伤，但生意变差了不少。”
“她为什么不问她女儿要钱啊……”
“他女儿刚到国外不久，手里拿不出这么多钱，他也不想给她添麻烦。他们都报喜不报忧，谁也不知道对方过得怎么样。”
程浩然感觉闷闷的，重重的叹了口气，之后便陷入持久的木然。待他再回过神时，脸上已多出两条明晃晃的泪痕。
陆淼来到他身后，伏在他的身上抱住他，柔声说：“我现在特珍惜和你在一起的时间，因为我知道，你不会一直在。”
“我……”
“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穿越到下一个时空，但只要你在我面前，我就会尽我之能让你知道，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在爱你。”
“淼淼……”程浩然想说话，但一个像样的句子也说不出来——就算说得出来，也不知从何说起。
他想起英年早逝的秦宇大哥，想起花季凋落的蒋佳昙，想起悄然离开的陈老板，想起踌躇的、为难的小泽，也想起当年的自己。
他想起自己在病床上的垂死挣扎，想起病房里各种仪器声的喧嚣嘈杂，想起吗啡失效后几乎将他的理智片片撕裂的、血腥的痛感，想起在喉咙前划开一道口子，插进一根细长导管时的朦胧的不适感。
他已经死过一次了，知道人的一生很漫长，却也很短暂。人们有足够的时间与生命中的人相遇、相识，却很难有时间与他们好好告别。
程浩然暗自决定，从现在起，每一个出现在他生命里的人，他都会珍惜与他们的相遇，哪怕只是在茫茫人海中一次偶然的对视，对他来说，也是一次特殊的结缘。人与人的交集是有限的，他要温柔地对待身边的每一个人，直到他们的影子从他的生命中退却。
陆淼从茶几上抽出纸巾，帮他擦净脸上的泪痕，在他的颊侧轻轻一吻。
“程浩然，过往的负重，我们都彼此分担了。接下来，我们一起向前看吧。”
话音未落，一阵吵闹声从门口传来，几名年纪不大的女孩子旋即进入餐厅，在他们附近坐下。
程浩然注意到，陆淼的表情瞬间冷峻了下来。他有些担心，便问陆淼：“她们是谁啊？”
“不认识。”
“哦……哦。”
“小苏，你吃饱了么？咱们要不撤吧，我晚上还有些工作，太晚了不方便向陈老师交代。”吴老师不知何时站了起来，对程浩然使了个眼色。
回公寓的时候，陆淼始终低着头，沉默寡言。
程浩然很想知道原因，但每次开口都会被吴老师挡下来。直觉告诉他，吴老师是知情的人。
“你连这个都忘记了啊？！”
“你们就是因为这件事情租了我的房子。”
“我说你吃饭的时候怎么那么欠眼力见，原来是压根不知道。”
吴老师连砸几个语音条来，程浩然一个一个地转成文字，但——
“具体的我也不太了解，你还是亲自问陆淼吧。”
程浩然忍不住对着屏幕翻了个白眼，他想回复“问了，但她不想说”，敲进文字框之后，又删除了。
他忽然想起吴老师说的：万物皆书。
一本相簿忽然出现在他的面前，微微泛旧的扉页上，是一组工整的笔迹，虽然各不相同，但大致能看出是源自不同年纪的两个人之手。
——昙子生日快乐！祝你新的一岁学习进步！
——淼淼生日快乐！十六岁要天天开心哦。
——祝昙子十七岁生日快乐！刚刚在班里看到有人在吵架，希望我们永远不吵架（手绘笑脸）
——淼淼生日快乐哦，刚刚听说你得了第一名，恭喜你！我要向你学习（手绘拳头）
——昙子十八岁咯！从今天开始就是成年人了！可惜我还要等一阵子，不然就可以拉着你跑到网吧（我刚听瑶瑶说学校门口的网吧屏幕特大，看EXO演唱会可清楚了）……但现在还是要好好学习的（手绘坏笑）
——淼淼成年快乐！祝你在大学里也像高中的时候一样优秀！
——昙子生日快乐
——昙子生日快乐
“这本相簿是我高中的时候买的，里面放的都是我跟昙子的片段。从十六岁开始，只要过生日，我们就会把相簿交给对方，在里面放上这几个月攒下来的照片——自己的、对方的、一起的，在扉页写一句话，有时候还会在里面附一封信。”
“那……信呢？”
“信丢了，本来夹在里面。上大学之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出来，找不到了。”
“哦……”
“昙子算是我的远亲，但具体是什么亲戚我也不知道，我们俩不是一个姓，也不在一个族谱里。她出生之后就被父母丢在了亲戚家，之后再也未出现。后来我爸串门的时候看到，把她接到我家住了几年。她是一个很有礼貌、有点怕人的女孩子，很乖，也很善良，我们都很喜欢她。她从来不记恨她的父母。这么多年了，一直在找他们。”
“找到了么？”
“找到了，还在镇子里办了个认亲宴，她爸爸是外地的一个小领导，当时在我们这里闹得挺大，一下子就出名了，后来媒体还宣传了一波他的事迹，光鲜亮丽的。昙子那段时间也很高兴，从镇子上回来，他们学校的一些组织开始找她做采访，还给她专门做了几个新闻。”
“那还真是……会蹭热点。”
“结果有人在网络上曝光她爸爸的黑料，说昙子的来路不正。负面的声音发酵之后，他们学校删除了所有与她相关的内容，取消了她的评奖评优资格。那段时间BBS上几乎全是关于她的讨论帖，不论她到哪里，都有人戳着她指指点点。还有人发私信说她脏，要她赶紧解决了自己。”
“……”
“私信都是我一条、一条帮她回复的。有意思吧？自己犯了兽性，想要吃人血馒头，就拿自己的同伴开刀。那些键盘背后的人皮下面究竟藏着一副怎样的嘴脸，我都有数。”陆淼的声音有些颤抖，说到最后却平静了下来，“刚才咱们碰见的就是其中之一，有两个人是我的舍友。”
“怪不得你要搬出来……”程浩然指尖一麻，蒋佳昙的遭遇让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冷战，想到梦中抱膝坐在湖边的孤独身影，他的内心中涌起阵阵酸楚。
“晓琪也讨厌她们。”
“那她怎么不与你一起搬出来？”
“因为她爸爸要她与我保持距离，还派人盯着她，我不想给她添麻烦。”
“为什么？！”
“不为什么。她爸爸见过我，看不出多讨厌我的样子。昙子的事情平息后，晓琪再来找我，他便不怎么管了。”陆淼说着，收起相簿，忽然笑了出来，“要不是张晓琪她爸，你想追还追不到我呢。那段日子我既不想见人，又不想被人看到，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你帮我在校外找房子，帮我求吴老师，陪我说话。我对你发脾气，你也只是笑笑，从来不顶嘴，比现在乖多了。”
“现在喜欢顶嘴，是吧？”听到最后半句，程浩然也笑了，笑着笑着，忽然觉得鼻子酸酸的。
他想起他刚来这个时空时，也是不想见人、不想被人看到的。
“现在我对你毫无隐瞒了，”陆淼站起来，摊开手对他说，“以后不要再来问我这件事情了，再问，我可要生气咯。”
“那你知道罗子凡养花的事情么？”程浩然还有一件事情想要确认。
陆淼并未立即回答，只是打开相簿，拿出里面的昙花书签凝视片刻。
“不知道，但猜到了，不然他不会在巷子里种一棵昙花树的。”
程浩然愕然失语，他说的花不是这个花。
……原来是罗子凡种的么？
“昙子没有告诉我，但我下晚课的时候看见她和一个高高的男生在一起说话，后来认识了你们宿舍的人，才知道他叫罗子凡。”
“你都知道，为什么不告诉子凡呢？”
“子凡是昙子离开时对世界仅存的期待。我不想徒增伤感，我的，也包括他的。”
“昙子有对你说起子凡么？她怎么看他的？哪怕……哪怕只有一句呢？你能不能……替我想想？”
程浩然连珠炮似的射出一连串的问题。他拼命告诉自己：要冷静。但内心的冲动如脱缰之马，让他几乎不能自已。他不知自己因何如此，但有一件事可以肯定，他希望陆淼能够肯定的对他说：蒋佳昙是喜欢罗子凡的。哪怕是假的，对罗子凡而言，也是最好的慰藉。
“只字未提。”沉思片刻，陆淼摇摇头，“问到这里吧，我已经把知道的全说出来了。我知道你是替子凡问的，但昙子的想法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她把书签放回原处，关上相簿。
“对了，我今天给面之屋打电话，是陈叔叔的女儿接的。她说陈叔叔回南方养病了，以后估计是很难再回来了。”
“啊？”程浩然大吃一惊，“那面馆怎么办？”
“明天就关门了。”
“是不是他女婿搞的鬼？”
“女婿？”陆淼一下子未反应过来，想起老板之前的解释，才知道他问的是曾在面馆门口闹事的那伙人，“那不是他女婿，是高利贷，陈叔叔借钱是想给自己治病。但他当时只以为是普通的贷款机构，经营一年面馆，还上了本金，被这群人缠着要利息。据说他们后来又闹了几次，都被警察给抓了，陈叔叔没有受伤，但生意变差了不少。”
“她为什么不问她女儿要钱啊……”
“他女儿刚到国外不久，手里拿不出这么多钱，他也不想给她添麻烦。他们都报喜不报忧，谁也不知道对方过得怎么样。”
程浩然感觉闷闷的，重重的叹了口气，之后便陷入持久的木然。待他再回过神时，脸上已多出两条明晃晃的泪痕。
陆淼来到他身后，伏在他的身上抱住他，柔声说：“我现在特珍惜和你在一起的时间，因为我知道，你不会一直在。”
“我……”
“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穿越到下一个时空，但只要你在我面前，我就会尽我之能让你知道，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在爱你。”
“淼淼……”程浩然想说话，但一个像样的句子也说不出来——就算说得出来，也不知从何说起。
他想起英年早逝的秦宇大哥，想起花季凋落的蒋佳昙，想起悄然离开的陈老板，想起踌躇的、为难的小泽，也想起当年的自己。
他想起自己在病床上的垂死挣扎，想起病房里各种仪器声的喧嚣嘈杂，想起吗啡失效后几乎将他的理智片片撕裂的、血腥的痛感，想起在喉咙前划开一道口子，插进一根细长导管时的朦胧的不适感。
他已经死过一次了，知道人的一生很漫长，却也很短暂。人们有足够的时间与生命中的人相遇、相识，却很难有时间与他们好好告别。
程浩然暗自决定，从现在起，每一个出现在他生命里的人，他都会珍惜与他们的相遇，哪怕只是在茫茫人海中一次偶然的对视，对他来说，也是一次特殊的结缘。人与人的交集是有限的，他要温柔地对待身边的每一个人，直到他们的影子从他的生命中退却。
陆淼从茶几上抽出纸巾，帮他擦净脸上的泪痕，在他的颊侧轻轻一吻。
“程浩然，过往的负重，我们都彼此分担了。接下来，我们一起向前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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