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女频频道 » 短篇集:庙 » 第八章 弃生死又何妨

第八章 弃生死又何妨

    宴神虽是药酒,却可如饮茶汤,之于仙人,有益无害,甚至滋补宁神,多有奇效。但若下了牛鬼神蛇腹中,不逊于穿肠毒药,上可折损千百万年的修为,下可催使未化人的妖物癫狂。魇物不论品级,凡寄生神体,饮此酒即焚。固然不死,也得舍半条命。

    然而金樽就在嘴边儿了,德君却抬手推却:“……不,这酒太烈,我喝不了。”

    纵使除非拿出了祖传的终极劝酒十八招,德君还是以茶代酒,驳回了除非盛请。

    德君走后,除非“啪”地一声将宴神酒的空玉瓶狠狠掷在桌上:“瞧瞧,这,就是证据!”

    说完还打了个嗝儿。

    他窝回椅子里,笑得宛若一个智障:“啧啧,不愧是上神青衫教出来的徒弟!那谁,倒酒!这宴神也不过如此,爷爷我通天的海量,治不了你?”

    “脸都喝成个猴屁股了,逞什么能。”莫休一把掌呼在除非后脑勺,站起来收拾狼藉,脸色一如来之前一般漠然。“撒泡尿照照你自己,哪块儿像个神君?”

    除非却充耳不闻,自顾自道:“这个啊,不是御罗……是他的叛党,吞天。”

    莫休一顿,“你说什么?”

    除非醉醺醺闭上眼睛,说话如同喃喃呓语:“灵珠第四次纹裂,是吞天逮着这个机会,想扳倒无伦,阻挠御罗。只要御罗还在魔鼎里受难,他就可以熬死德君,功成身退,成为新的魇魔,称霸一方。”

    “只是他没有想到,差事落在我除非手里,无伦还能安生做他的掌事。”

    “据洗斧说,之后的两百年,德君和无伦多有不和……或者说,是吞天和御罗狗咬狗,掐起来了。吞天借德君之手查探出无伦往年的斑斑劣迹,御罗趁此和他达成交易:只要吞天替无伦掩埋真相,御罗可以放弃魇魔之尊,让给吞天。他只想离开魔鼎,重获自由。”

    “但是时过境迁,三千年啊,无伦已经被御罗蚕食殆尽,空剩一副躯壳了。他因此借口旧疾频发,退居人后,把你推上了这个位子。那个时候,你害怕丢他的脸,一心只顾埋头做事,忙得昏天黑地。压根儿没有发现无伦的三魂七魄,早如千里之堤,溃于泱泱蚁穴。一直到死,天界都以为他是病入膏肓,而神魂俱散。”

    “魇物寄生头一个人,只需要趁其贪恶,即使稍瞬即逝,也能被他们准确地抓用并利用。但是从第一个到第二个就简单多了,只要彼此有所接触,他就能转投新主。我想这也是三千年里,无伦更加拒人千里之外的一个缘由吧。”

    “将宿主吃干净以后,魇物必须在其将死之前一走了之。如果宿主突然暴毙,魇物也会跟着殉职。除非附近有接触到宿主的新宿主,否则他们只能乖乖等死。”

    “无伦是魇物寄生的绝佳人选,修为高深,实力不凡,又有把柄在手,足以一劳永逸,吃他个百千年。可是御罗忘了,无伦不善交际,能和他握个拳头拍个手的,屈指可数。这意味着,御罗吃光了无伦以后,很难从他体内逃窜而出。要知道,魇物即便是恢复本体,也得驱使宿主离开天门啊。”

    “然而等他意识到境况不妙,无伦已经卧床不起了。每天来探望的人,他碰都不会碰,大家都知道无伦讨厌勾肩搭背的身体接触,自然也没有在他病重的时候强行抱抱。”

    “人间有句话,叫回光返照。无伦非常清楚,也非常害怕,御罗用他残存的一点心力,强行驱使自己接触旁人,或者越过门槛,寻找新的宿主。所以他做了一个决定,只要天君不许他出门见人,被探望接触,他就可以拖死御罗,同归于尽。”

    “这是一个好办法。”

    “我揭发了他。”

    “确切说,他揭发了自己。”

    他愿意做一个恶人,背负所有的罪状,声名狼藉,带着前所未有的快意,和魔鬼共赴黄泉。

    却不肯情有可原,身不由己,受人悲悯或同情。堂堂司法神君,被魇魔御罗玩弄于股掌之间,何其耻辱,何其狼狈!

    他那么好强,事事死要面子活受罪,宁肯在莫休的心里崩塌,也不愿被自己耻笑。

    他没有说前因起青衫,后果终御罗。他躺在冰冷的床上,眉眼沧桑,装满灰色的绝望,又漠然似平常。

    无伦取下薄荷香袋,师兄,不用避,我可以来见你。

    “你这么说,有什么证据?”莫休红着眼睛,坐在除非对面,看着眼前烂醉如泥的神君,半梦半醒,依然喋喋不休。

    “我猜的,”他支起脑袋,眯着眼睛笑着说:“我手里有不少零碎的线索,加上无伦的仙侍供述,足以凭想象链接成一个完整的故事。无伦死了,永远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怎么想,但是他留下的东西会说话。”

    莫休低下头,攥着手里的玻璃酒盏,努力平复着着翻滚的情绪。

    除非撑着胳膊坐直,一本正经:“天界应该鼓励被寄生的宿主上报,否则魇物利用躯体犯事,宿主害怕被牵连,报复,影响前程,常会主动背锅。要我说他们纯属多虑,天界不比凡间,哪有什么前程?身在其位,各谋其事,做个大神君反倒累死累活,吃力不讨好!何必呢?”

    “不上报是因为没人治得了魇物,你只能压制他,或者提升修为,强大心智,在漫长的煎熬和折磨中,杀死他。这太难了,不如忍着,也许他物色到更好的宿主,就自己走了。”莫休低垂眼帘,把酒盏收进玉盘中,道。

    除非摇头:“你这么想也太侥幸了,天下之大,办法总比困难多嘛,宴神酒不就是个很好的例子?起码灌进去魇物能死一半儿啊。”

    “宴神酒有多难得,你不是不知道,你真当刘爻舍得?我那是拿来蒙德君的。”

    除非闻言,有片刻呆滞。

    “……怪不得我喝得水饱,不见醉。”

    轻描淡写,略见心酸。

    “没醉就起来收拾。”

    话音刚落,人竟“扑通”一声倒在了桌面上。堂堂司法神君,万人敬仰,衣装华贵,如今满身酒渍,散发披头,一脑袋栽在桌子上不省人事,浑然一个醉汉。莫休看着他,几不可见地笑了一笑,而眼中满是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