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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克妻

    子明将村人舍的清粥端进来,仔细掩住破落的柴门,褚道士披着斗篷缩在窗前,像一座昏沉的小山。月光翻过云头,普照人间悲喜。

    “师父……”子明忽然神色惊惧,一股寒意瞬时“噌”一下窜上天灵,端碗的手也颤巍巍抖得厉害。

    褚道士转过身子,面色阴沉,“嗯?”

    他看不见,却心里明白,今夜不平,自亥初,妖气大盛。

    子明惨白着脸,只见师父月下独坐,月光从外面扑进来,竟筛出一片人影,挨挨挤挤,点点人头,约摸十二有余。

    他隐约听见有人细碎言语,嬉笑怒骂,不绝于耳,四周烂了根的墙上浮出鬼脸来,一张张面目扭曲。

    “子明啊,粥给我。”

    子明已慌得六神无主,脚步沉重地挪到褚道士身边,两眼惊恐地转来转去,扫视着恍如噩梦的屋子。

    褚道士喝了粥,“啪”地一声,将碗打碎。

    鬼脸匿迹,鬼影消退,月色撩人。

    褚道士仍旧把脸转向窗外,从这里正好能看到善识和秦巧所居的屋瓦,他问子明:“他们成亲第几天了?”

    “回……回师父……”子明勉强从方才的恐慌里脱出身来,平复心绪,道:“第七天了。”

    翌日,大某正蹲在门口吃饭,他的牙口很不错,两个腮帮子鼓鼓囊囊,像狗一样大快朵颐,三两下把碗里抹个精光。邻居二财拎着空碗走过来,见到大某,扯着嘴笑了一声:“呵,你没去村西头看看?”

    大某摇头,把最后一口饭塞进去,起身拍拍裤腿,“怎么了?”

    “害!”二财不无可惜:“秦巧死了。”

    大某整个人忽然顿住,满嘴饭不知道嚼。

    昨夜三更,秦巧忽然中邪一样,摸黑起来开了窗,从窗子里爬出去,径直奔向井口,善识问她看什么,她不回话,一头栽进井里。

    善识叫了几个村人在井上照看,自己跳下去寻人,折腾半宿,总算把秦巧的身体捞了上来,可美人面如白玉,纤姿袅娜,却已仙去。

    据说,确认秦巧断气,善识当场便红了眼睛,他死死抱着秦巧的尸身,直哭得上不来气。

    鳝湖村男女老少五味陈杂,无一不感到唏嘘。

    秦巧为什么要投井呢?

    有人说,秦巧是鬼上身,她当晚的举止决非常人能够解释,最能说明问题的就是她有门不走爬窗子。

    有人说,董寅就是在那口井里淹死的,秦巧是感念旧情,追随先夫而去。

    也有人说,善识表面温柔体贴,背地里估计是个暴徒,秦巧正因为受不了他的打骂才寻了短见。

    善识的人缘极好,能这么说的多半都嫉恨他娶了鳝湖村第一美人罢。

    甚至还有人说,善识的话并不可信,谁都不清楚当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也许是善识把秦巧推下去的呢?

    这样的声音当然不多,听者但凡用脑子想想,就知道善识完全没理由这么做,况且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善识对秦巧一往情深。

    许多人前来吊唁,曾经或爱慕或觊觎或同情或嫉妒她的男男女女,曾经或议论或诋毁或赞美或辱骂她的老老少少。大某看着白煞煞的院子,最终还是进去了,裹挟在众人真真假假的悲伤里,鞠个躬,也流三两点泪。

    他定睛去看善识,那人形容憔悴,眼下都是乌青,两颊消瘦,红色的血丝扯着无神的眼球,慢慢从这个人身上转到那个人身上,了无生气。

    是什么让他可以仅凭一面之缘不顾自身危险那样坚定地迎娶克夫克到美若天仙都无人问津的秦巧?

    黎公也是后来才知道,善识早娶过十三任老婆,每每新婚第七日无故横死,无一幸免。

    听闻凶信,褚道士带着子明前来吊唁,一直到日落西山,亲邻散尽,褚道士方点明来意:“善公子,若不介怀,请许贫道细看看令妻尸身。”

    善识喉中沙哑,眼皮抬也不抬:“爱妻已洁身梳鬓,整衣入殓,死者为大,恕不能行便。”

    “不瞒公子,昨夜此处异象横生,有大凶之兆,令妻之死,恐非意外。”

    善识面如死水:“即有凶兆,道长何不来此相助?任凭我爱妻投井自尽?”

    “当时夜深,两位新婚燕尔,贫道擅自登门不合情理。况命数本无常,非人力可改,即便插手,只怕也无济于事。”

    善识低阖眼帘,“既非人力可改,我认命就是。至于死因如何,人死都死了,就算查验得清清楚楚仔仔细细,也死不复生。”

    “万一她是受邪灵作祟,贫道可以帮公子报此大仇。”

    “邪灵?”善识终于看向他,并从跪了一天的地上爬起来,只是双腿麻木,力不能支,子明见他身形不稳,好意去扶他一把,却被他狠狠甩开:“倘若真有邪灵,何不取我性命!瞎了眼害我妻子!害我心肝!倘若真有邪灵,是大喜事!道长把他叫来,杀了我,还能下黄泉成个阴婚!”

    善识目眦欲裂,泪如泉涌,连子明都感慨世间深情足令众生无不动容,更不忍心再戳他伤口。

    褚道士却是没良心的,听罢只接了一句:“看来公子是当真不想知道令妻何故赴死。”

    “原也人世凉薄,无可留恋。”善识平复如初,道:“自成婚以来,我二人恩爱无比,她曾吐露心迹,说前事冥冥,怕我难逃一死,却不忍彼此饱受生离之苦,若她死了,我或许就能幸免。我当时骂她嘴上失言,她若真死了……”善识强忍悲痛,“她若真死了,余生孤苦,我又如何独活?”

    褚道士点头,“看来,她是怕你克不死他……”子明在身后情急,扯了他一把,褚道士顺势改口:“更怕你像她之前的几任丈夫一样,被她克死。”

    善识再次恢复冷漠,“怕她介怀,从前往事,我并未如实相告。”

    褚道士沉默许久,长叹道:“今日景状,贫道早有预料,一如初见劝谏之言,公子不能信我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