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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围困

    “孙长使所说,有理。”妙香忽然开口。因为病态的自闭,除却论证病理之外她极少说话,即便开口亦是极其简短,语速也比常人要慢许多,但是她的声音和煦而清透,仿佛姗姗来迟的沥沥细雨,令烟尘落定,无一粒尘土再张扬而起。

    所有人的眼睛皆望向妙香,她有一张清丽灵秀的面孔,尤其她的额头,宽阔圆润光洁柔和,可说是完美无瑕,她身上没有什么亮眼的装饰,朴素的竹青色软袍常服亦衬得她冰肌玉骨,惊为天人,唯有眼底淡淡的乌青让她身上添了一丝凡人的气息。

    妙香的目光缓缓地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她的眼睛里有着超脱年龄的沉定和平静,当她的目光投向旁人时,总会让人不自觉地熄掉火气变得恭顺,甚至忘掉她患有严重的痴癔症这件事。最后她的目光落在孙有仪脸上,眸中淡然,缓慢而坚定地说道:“但我,即居其位,岂可避其责”。

    鹿希言急怒交加,一把抓住孙有仪的手臂叫道:“师兄你真是急昏了头,我们医宗的宗主有功德圆满逝于任上的,有医道修为被其他医者追上心甘情愿卸任让贤的,但却从未出过在任却避不问事的,你明明知道我们的医术比不过宗主,你刚刚说那话......你你你,哎呀都是我不好,我今天急躁冒失把你也气糊涂了。”

    孙有仪竦然大惊,急促不安地向妙香解释:“宗主、宗主,属下并非是要逼迫宗主,属下实是想要保护宗主啊!”他急的团团转,环顾四周,他带的几位医使均深深埋着头,连他看也不看,其余一双双看着看他的眼神中都充满了无声的谴责甚至是质疑,孙有仪不禁暴汗如雨。

    妙香微微一笑,说道:“自来上下同欲者胜,医宗千百年来无出于此。诸位以医宗存亡为重,以医道为重,我深感五内,医宗今日之困,我身为宗主,难辞其咎,是以,我与上尊的婚事,就此作罢。此后,我终身奉于医宗,奉于医道,永不再婚嫁。”

    叶容与便是在这时被人扯醒的,惺忪迷蒙的睁开双眼,眼角一条条纹路舒展开来,他的袖子还在被人拉扯着,扭头,对上秦斯年那张有着狰狞裂口的脸,裂口实在不短,以致牙口都露了半边出来,想来方才趁乱偷喝酒时动作仓皇吞咽不及,酒液流溢出来将他胸前衣料浸的一塌糊涂。秦斯年胡乱的比划了几下,叶容与了然,他是在怪自己对眼前这失控的场面不闻不问。叶容与没向他解释,仍旧不为所动。

    人终究是人,私心一起欲壑难填,即使无垢岛福泽宝地集天地精华之气仍旧无法洗刷他们身心之中欲望的尘泥。上位者因为权利竞争掀起腥风血雨,数年来独立支撑从不依附的医宗便成了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医宗之主与上尊的婚约更非他们所乐见,一日不断,防范与打压只会愈加激烈。

    宗主并非全然不能嫁给上尊,只是不能以沧澜大宗主的身份嫁罢了,而她,又怎么可能放弃宗主之位呢!基于此,断绝她与上尊的婚约,是迟早的事情。

    叶容与没有想到这个时刻会来的这么快,他原以为,宗主会再拖一段时间,反正这件事已经拖了许多年了。

    孙有仪连忙痛呼:“宗主,宗主,属下只为解眼下困顿之局,实无逼迫宗主自绝姻缘之意......。”

    妙香道:“我已决定,不必再议”。

    众人望着她的目光里充满了震惊、敬仰、同情、心疼与坚定,浩浩荡荡地连同初春的暖阳明晃晃的罩在她身上,白光辉映,像是为她披了一层异常耀眼的袍子,她的声音又一次沉定地扬起:“此前我们未曾依附于任何一方,此后亦是!凡我医宗中人,无论身在何方所遇何事,务必要定心明智,去贪妄希求,去欲念私心,奉行道义,竭守良知,医宗,永远只是无垢岛的医宗。”

    晨议终于落幕,行礼拜别之后,众人鱼贯而出静静散去。妙香没有挪动,将一卷素纸展开提笔飞快行文,不一会儿便将纸张写满,写完搁了笔又发了一会儿呆,再抬起头时,才发现叶容与还站在厅下。

    医宗人素来注重保养,叶容与更是其中翘楚,故他虽已年届五十,身形并没有发胖佝偻,一双洞若观火的眼睛,头发浓密光滑,一根白发也没有,上唇下颚留着长须,修剪考究,整个人看起来仙风道骨,犹如化外之人。

    此时纸上的墨迹已经干了,纸上所述皆是医宗当下诸项要务安排,妙香便将纸张抽出来递向叶容与:“有劳叶长使”。

    叶容与深知她的用意,上前将纸张接过。

    妙香忽然想起了什么:“且慢,恐怕我要另写一张”。她常日修复古书解译医典批复医案时惯用楷书或隶书,方便他人辨认,书写自用文书时惯用自创笔体,打眼一看墨迹满篇飘飞,很难看明白,方才一时不察竟用错了字体。

    叶容与却已看完,吟吟一笑,将纸张叠起来收进袖中:“宗主的笔体属下都认得。不过,原来我们袁长使出身前朝贵族,和豫州城主有交情,这到是让属下有些意外。”

    叶容与真正吃惊的是,他一向认为自己对宗主的所思所想比旁人体察到的要更透彻些,却完全没有想到宗主竟知道袁长使的秘闻,她什么时候开始关心这些事情?她又是从何处得知?

    妙香点点头,却没有接话,垂下眼眸,表情平平,像在想什么事情,又像什么也没有想。

    叶容与兀自笑笑,没有要走的意思:“宗主可还好?”

    妙香抬起眼,神情有些疑惑,旋即道:“我很好。”

    “昨夜属下送来赫连长使传来的秘笺......。”叶容与顿住话头,因为他看到宗主正随着他的话从袖中掏出来一只折叠整齐火漆封口的牛皮纸笺,正是他话中所指,只是这秘笺显然未曾开封过。

    上尊病危的秘笺,她竟连看也没有看!叶容与有些尴尬道:“属下竟比不上宗主沉得住气。”

    “我相信赫连长使”。妙香退后了些,伸手将秘笺送上神龛上长明灯的灯焰里点燃,火焰卷起,堪堪在她指尖缭绕,直到快烧尽了她才将灼红的灰烬丢进鼎中。

    “秘笺一下即示病况凶险非常,赫连长使素来沉笃无乱,若非情况危惙决计不会向宗主送来秘笺,上尊若再发病,恐怕......。”叶容与没有再说下去。

    妙香道:“赫连长使年高德劭,术精岐黄,一切由他全权做主。”

    “是”。叶容与欠下身,施过礼就要退出去。

    妙香却忽然叹了口气,说道:“无关痛痒之事,也值得你们,这样瞒我。”

    叶容与顿住脚步,面上划过一丝狐疑,十分诧异道:“宗主知道了!宗主一向不怎么关心这些事情,这次怎么......宗主何时知道的?”

    妙香避重就轻道:“有人非让我知道不可”。

    叶容与肩膀一沉,轻轻叹道:“近来的确因为天有异象一事令岛上人心惶惶起了些传言,赤星逆行犯守心宿,其意中所指,属下断然不敢妄言。”赤星逆行犯守心宿,过往几千年的历史长河中出现过几回,多是主上行守无道,上天要降灾祸以示惩罚的预兆。

    妙香眸光微震,叶容与捕捉到这微妙的变化,心中咯噔一下,捻着自己下颔胡须,惭愧笑道:“属下大意,上了宗主的当。”

    妙香缓过神来,面露窘色,说道:“你们早该告诉我。”

    “此事实不该瞒着宗主,当时宗主受了腿伤,绝世宫中又屡传凶信,一来大伙怕宗主忧心影响伤情,二来深觉虚幻之事不值多虑,便没有向宗主禀告。”

    妙香道:“难怪,孙长使今日这样激动。”

    叶容与道:“如今事情走向趋于失控,孙长使负外务交涉之责,所闻甚多,思虑甚多,着实不易。”

    “你怕我怪他?”

    “宗主心如明镜,属下何须有此担心。”

    妙香道:“我不退,他不退,没有他办不成的事。”

    叶容与无奈道:“这便是属下最佩服孙长使的地方,人家都说咱们沧澜州养了成百成千只小白兔,只有孙长使一个是会啄人的老母鸡,大凡外务找到他身上,那是左扑右挡油盐不进,谁也别想占一丁点便宜。”

    妙香点点头,叶容与的话让她有些忍俊不禁。

    “宗主,天象之事惊岚殿中前后连发七道手令,皆是清风长老亲笔,一再告诫众人不许妄加揣测议论传扬,清风长老贵为长老之首,愈是揪住这事不放愈加有些欲盖弥彰的意味,即便是虚妄不实之言,这么一来也说不大清楚了”。

    妙香道:“无稽之谈,何足挂齿。”

    “天象之说本就虚迷,不可不信不可尽信,上尊之德广于天下不计细微,上天必有定断,属下本也认为此事不必太过介怀,只是......”叶容与面色肃穆,眼中划过一丝凉意,微微一抬眼皮目光又柔和的落在妙香身上:“如今传言愈加离谱,又勾起先尊在世时久病不起之事,种种猜测都往上尊身世上引,属下想,这才是症结之所在。”

    上尊姜源多年避居于绝世宫,于无垢岛事务涉手寥寥,风评威信尚不及妙香这沧澜大宗主,不过因其自小病体沉疴易惹人怜惜,又蒙受先祖余荫,人们对他的态度较为包容。可若天劫真的降临,那情形就完全不同了。

    “宗主,当早做准备为妥。”叶容与说道,语落,厅中是一片聆听灭绝得死寂。

    妙香久久无话,只有左手筋骨松动,手指在打磨的光可鉴人的轮椅扶手上轻轻摩挲,仿佛方才并没有听到叶容与说什么。

    叶容与昂首直立,形神肃穆而又从容,他静静地看着宗主,等待着,不知过了多久,妙香的声音才洋洋盈耳:“退婚之事亦要劳你出面。”

    无垢岛上终结婚约不算稀奇,程序上也不繁冗,甚至不必当事双方亲自出面。一方可自请亲近长辈去大巫山礼宗表明意愿,由礼宗司婚嫁的掌事者出面向另一方言说,若无异议,双方在礼宗交还婚书即可。

    叶容与敛袖施礼:“属下遵命。”转身之际,视线不意间触及窗外云团雪浪似的梨花,笑道:“日子过浑了,原来今日是雨水节气!今年的梨花花开竟赶在了雨水之前,真是个非同寻常的兆头”。

    妙香也转头看向窗外,随口说道:“东风既解冻,则散而为雨矣,雨水,是个好日子。”

    议事厅门口探进来一颗圆圆的梳着垂鬟分肖髻的小脑袋,微微努着嘴唇,皱着眉,小鹿般的眼睛瞅着叶容与不放,神情分明是在赶人了。叶容与被盯得好似浑身穿了孔,捋了捋胡须哈哈一笑,忙不迭地躬身告退。

    “叶长使。”小瑟轻步出去,手上端着托盘,草草屈身行了个礼,不等叶容与跟她打招呼,已亟不可待地走向妙香,身上鹅黄的衣裙随着步伐翩跹飘舞。

    “宗主一夜未睡,又接着跟他们说了大半天的话,一定累坏了。”小瑟放下托盘,将自己白白嫩嫩的手掌放在妙香瘦削的肩膀上施力揉按。

    妙香嗔责道:“你玩够了,才想起我。”

    “我的好宗主怎么又说人家啊!”小瑟嘟着唇,拽着妙香的衣袖糯糯地撒娇,她这样子,妙香就不好意思再沉着脸了。小瑟见火候到位,立刻眉开眼笑,红扑扑的脸颊上显出两个藏了蜜酒般的梨涡来:“孙长使他们说起话来总没个完,人家一听就犯困,上次在这儿站着睡过去摔了一跤,宗主嫌我丢人才说不用再跟来参加集会着。”小瑟的手从妙香袖口翻上手臂,一路捏上肩膀,又殷勤地换到另一边揉捏,妙香眼波流转,明显不想认帐了。

    小瑟脑袋一歪,机灵道:“宗主,星言回来了,我在后院药铺看到它的足迹了。”

    妙香果然转移了注意力,抿起的嘴角弯出一个优美的弧度,眼睛里终于有了些许闪熠的光彩。

    小瑟道:“星言可真是淘气,说走就走了,说回来就回来,回来了还老是躲起来,找也找不见。”

    妙香道:“人多,它不喜欢。”

    “我看星言踩在地上的手脚印比以前深了些,肯定又吃肥长胖了。”

    “星言已经成年,身形定比幼时庞大许多,体重自然也会增长。”

    “反正,我还是喜欢星言小时候,又乖又粘人,跟只小猫崽一样.......”小瑟眼尖,把已经递进妙香手里的碗又端开了:“宗主,你的手怎么了?”妙香随着小瑟的话摊开两只手掌,不禁眉尾微跳,两手手心里不知何时均多出四个深陷进皮肉里的伤痕,其中几个已经渗出了血。

    “啊呀!”小瑟连忙将碗放到了一边,屈膝蹲在在妙香面前,将她的双手捧在自己的手中,轻轻缓缓地往伤痕上呼气,不一会儿就有泪珠子一滴一滴砸在妙香手心里。妙香看见便紧张起来,她一向最怕小瑟掉眼泪珠子了。

    “宗主,一定很疼你一定很疼。”小瑟止住哭韵,不依不饶地询问妙香,似乎非得妙香承认疼才肯作罢。

    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妙香摇摇头,声音压低了许多:“不疼,你不说,我还不知道。”

    “骗人,都流血了怎么可能会不疼?怎么又弄成这样的?像上回那样修复古简戳到的?还是上上回那样效仿什么头悬梁锥刺股?”

    妙香抽出手,蜷起手掌,顺手在小瑟额前轻敲一记:“你以为我跟你一样傻?”

    小瑟啜泣道:“跟我有什么好比?以前有的是人说宗主跟我是傻一对的。”

    小瑟并未胡说,虽然妙香已凭借自己高超的医术成为沧澜大宗主,痴癔症的症状经过多年调养也已好转了许多,但总有人忘不了她当年痴痴呆呆不动不语的模样,忘不了她曾当众失禁丢尽脸面,忘不了她的口水流出嘴角浸湿衣襟......

    妙香笑了笑,从袖袋中拿出自己特配的伤药和一条干净的手帕,自顾自的擦拭伤口上药,而后端起碗勺,慢条斯理地吃起来。

    小瑟双手叉腰,追问道:“到底怎么弄成这样的?宗主最好不要糊弄我,不然我可真的生气了。”

    妙香道:“我才懒得糊弄你。”

    小瑟眼睛一瞪,不服气道:“为什么?”

    妙香道:“你去照照镜子,看看自己哪里需要人糊弄。”

    小瑟瘪瘪嘴巴,拧头不愿理她,还没过一刻又把头转回来,双臂抱起,凶巴巴道:“快说,你的手到底是怎么伤的?”

    妙香不为所动,慢吞吞地吃完,把空碗送到小瑟面前:“我还要一碗。”

    “都吃完了!”小瑟一愣,片刻后,表情转为无上的惊喜:“宗主今天怎么这么听话呀!全都吃完了呢。”

    “梨花酿很好吃。”

    “是吗?”小瑟有点不敢相信,“宗主都说好吃了,方才那些长使少使为什么去看过一眼就拧头走了?”

    “是真的好吃。”妙香十分笃定道。

    小瑟嘴角深弯,眼睛笑成月牙状,屈着腿弯半蹲着凑在妙香膝前:“那么宗主就说一说,这梨花酿是怎么个好吃法?”

    “......”

    小瑟进一步提示:“宗主有没有觉得梨花酿糟发酵的时间有点长?”

    “......”

    “我刚开始尝着味道有点酸了,加了半罐子糖才把酸味盖住,宗主,我是不是很聪明?还有还有,我方才放的是蔗糖,是不是放蜂蜜口感会更好点呢?”

    妙香回味了一下嘴里的余味,一脸茫然。

    小瑟支起身,撇过头哼了一声,扭身就走。

    妙香拉她衣袖没拉住,忙道:“你真生气了?”

    “气,我太气了,宗主早晚要把我气死。”小瑟头也不回地闪身出去,过了好一会儿,另一句话才扭扭捏捏地飘了回来:“去给宗主煲猪脚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