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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对峙

    雷声渐渐远去,雨势转小,慢慢变成飘渺的雨雾,半空积压的黑云逐渐散去,晚幕的天空澄净通透。风雨肆虐后,梨树上花瓣飘零,残落的雪白满园铺落,馨香在潮湿的空气中弥漫。

    小瑟还在呼呼大睡。星言抖了抖身上的雨水,毛色越发鲜亮,闲步在妙香身侧转了两圈,安静地蹭了蹭她的手背。妙香摸摸它的脑袋,深深吸了口凉气,胸口依然有隐隐的闷痛。

    玄月已冲开被金芒针定住的穴位,无声无息地立在原地,被笼罩在一片阴暗里。她身形高挑,又瘦脱了相,材质绵软的月白色睡袍罩在她身上小了一大截,越发显得她细脚伶仃的,像只孤单又凄凉的幽灵。

    妙香惊奇地发现,这人只要还在呼吸,身上便有一种奇异的能量,坚韧且松和,狼狈却并不颓败,即便她的身体千疮百孔,她的身形和姿态也是挺拔而从容的。目光扫到她赤着的双足,足背至露在外面的小腿上交织着粗粗细细的伤痕,伤是旧伤,看来她并没有走出沉冥居。

    妙香突然想起了什么,惊诧道:“我喂你的保心丸,你没有咽下去!”

    玄月循着声音转了转身子,她的听力与说话能力都已恢复了八九成,眼睛却还是瞎着的:“我给你派来守我的大花猫喂了,它那一夜睡的跟死了一样,你家的保心丸还有蒙汗药的功效!”

    这是妙香第一次听到玄月说话,许是被毒药侵伤了声带,她的音色略显粗哑,声量也有些悠远低沉。但她毕竟还是能说出话来了,妙香心底陡然一颤,松了一口气,思忖片刻,问道:“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怀疑我?”

    玄月道:“你面对我时心跳快的出奇。”

    “......”

    玄月道:“你自己不知道?”

    妙香道:“我不知道。不过,我请你别再像今日这般肆意妄为,第一,我厌恶人在我家胡闹,第二,这里有许多人不想你活,我能力有限,下一次我不一定能保住你。”

    “好。”

    “你为什么答应的这么干脆?”

    “有什么不对吗?”

    “你看起来不像这么听话的人。”

    玄月道:“寄人篱下的,哪有资格讲条件。”

    妙香又道:“你还需遵从医嘱。”

    玄月道:“你别让我睡的太死,我自然愿意。”

    妙香无奈解释:“那不是蒙汗药,只是用来凝神调息的良药,你心脉极弱,神思不定,好好睡觉,身体恢复的更快。”

    玄月道:“要是有人用蒙汗药把你药倒,你能睡的安心?”

    妙香按了按眼角,加重了语气:“那不是蒙汗药。”说罢还觉努郁难消,忍不住又道:“难道你昏迷的时候我能把你叫醒,告诉你药剂里面都添了什么吗?”

    “别生气。”玄月嘴边绽开一抹随和的笑容:“怪我见识浅薄了。”

    妙香蓦地有些心意烦乱,只想立马走人再不搭理她了,残存的理智提醒她该有的礼节不能忽略,至少要说句天色已晚,请去就寝。然而她刚张开嘴,遥远的地方突然传来一片尖叫声,虽因距离太远有些许模糊,但真真切切就是人声。妙香骤然一凛,抬起头将视线散出去,浩瀚的天际映在她的眼瞳之中,天边挂着一弯上弦月,星河闪烁,那一道诡异的红光收敛了许多个日子,忽然之间就炸开了,红彤彤的光云将整个天空映照的犹如鲜血浸染过一般浓艳。

    荧惑守心,诡异变幻,妙香瞬时如坠冰窟,紧紧的攥住自己的双手。

    妙香困守沉溟居,不能亲眼去见无垢岛现下是一副怎样的乱象,及至深夜,她刚刚和衣躺下,小瑟便在帐外轻声说道:“宗主,叶长使来了。”

    妙香猛地坐起身,再无别的反应。黑夜深沉而寂静,她并没有听见敲门声,叶容与从何而来?她下意识地以为是自己幻听了。

    小瑟急急催促道:“宗主,叶长使要见您。”

    “叶长使!他怎么来的?”

    “这......我也不知道,我白天实在睡多了,晚上睡不着,在院子里散步,走着走着就见着叶长使了。”

    妙香掀帐下床,让小瑟将人带去偏厅见。

    叶容与身上披了一袭黑色斗篷,风帽将脸遮的很严实,靴子和衣摆都被露水打湿,沾了半身泥渍,他不是走寻常的大路上来的。

    “宗主。”揭开风帽,来不及将斗篷脱下叶容与便跪倒在地,神情肃穆,面颊的肌肉绷的很紧透着疲惫与些许慌乱:“上尊晚间突发心疾,一度濒临气绝,赫连长使已为他开胸手术,属下赶来向宗主报信。”

    妙香脑中轰然一声,未及张口说话,胸口处针凿般的刺痛,忍耐不住“哇”地喷出一口鲜血。

    “宗主!”小瑟抢先扑过去将她抱住,叶容与膝行至她脚下,亦是惊的面孔惨白,颚下的胡须不住地颤动,也不知是惊吓过头还是如何,他即未给妙香切脉定症也未说话。小瑟惊慌欲泣,看着叶容与连话都不知道说了。

    妙香勉力缓过一口气,叶容与见状,沉下神色,拱手道:“上尊命悬一线,情形紧迫不容迟疑,请宗主早作打算。”

    妙香抓住小瑟的手臂,抬起头紧紧盯住叶容与的脸,泠然道:“赫连长使还在施救,你要我做什么打算?”

    “宗主。”叶容与切切轻呼,向后急退两步,以首叩地:“救得了这次,下一次呢?再下一次呢?宗主当为长远计!”

    妙香满目愠怒,叶容与跪的四平八稳,沉默无声,气氛却是剑拔弩张。

    小瑟后知后觉,慢慢松开手道:“我......我去给宗主煮点热汤来。”两人谁也没有回应她。小瑟退了两步,轻手轻脚的出去了。

    叶容与这才抬起目光说道:“上尊之病起于胎中,若是顺应自然之道原无法成活,若非我们执意强留他一线生气,何至于他自婴孩时便要承受这般痛苦。”顿了顿,见妙香微垂下头唇角紧紧抿住,这些微小动作几乎不可分辨,但仍未逃过叶容与慧黠的双眼:“属下妄言僭越,上尊生来至今何时享受过为人的快乐?他不过是我们的一个药罐子,是我们的一个试验品,是那些上位之人的布偶傀儡摆在那里好看罢了,上尊病骨支离,自除夕开始已水浆不入,日夜沉眠于暗室,口不能言目不能视,宗主,属下求你,放他走吧!”

    妙香眼眶通红,泪光迸发。

    叶容与直起身,又向妙香拱手揖礼:“宗主幼时曾在绝世宫中陪伴过上尊,亦曾跟随先宗主一起为上尊治病,他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宗主是知道的。这几年宗主虽不再亲入绝世宫中看望,但赫连长使的医案详尽,宗主必然尽知无漏,就让他少受些折磨吧!”

    妙香闭上双目,眼泪滚下面颊,她没有说话,甚至不敢呼吸,心肺之上好似在被尖刀凌迟般疼痛。须臾之后,她忽然抬起一只手抹掉了脸上的泪光,转过脸来看着叶容与,狰狞道:“他生而为尊,这一生职责未尽,哪有权利去死。”

    “自师父开始至今,我们的确是在强留他的生命,若他没有坚持下来的意志,我们何以能留他到现在?我没有权利和本事决定上尊的生死。你们都没有!”如此愤然谴责之后,妙香按住心口才觉微微好过了一点。

    叶容与点点头,语气谦卑道:“所以宗主只让赫连长使做上尊的主治医师,我们几个终究还是俗人,会因爱切怜悯生忧虑生惧意,会因各种各样的苦衷和不得已去做取舍,进而影响宗主,甚至逼迫宗主,但赫连长使不会,他做人已至超脱的境界,心怀万物,却又不会被任何事务左右。”

    妙香道:“没错,你既知道,为何还要这么做?”

    叶容与道:“只要宗主下定决心,心中少些顾忌,诸多事情做起来便方便许多。”

    妙香道:“诸多事情?比如呢?”

    叶容与道:“属下说服宗主争夺上尊之位的几率就能高出许多。”

    妙香哑然失笑,道:“你是不是疯了!”

    叶容与苦涩道:“属下惟愿此生只做一个纯粹的医者,奈何命运使然只好多做了些不得不做的事情,属下无意辩解,宗主也未必就全然不知。”

    “不错,我了解你,也认为你同样了解我,所以我实在不明白,为何偏偏是你做了我最讨厌的事情。”

    “正因属下了解宗主,这些事情才必须属下来做。宗主不必急于答复什么,属下只问宗主,先尊在时待宗主如何?”

    先尊姜延,与他的儿子一样生来便带有怪病,终生浸淫于各种奇奇怪怪的药石之中,备受煎熬。十五岁继承上尊之位,二十八岁时才成婚,迎娶了时任医宗宗主的女医浅秋。三十岁时得子,却于三十六时留下妻儿遗憾早逝。他虽未做出历代先祖那样的斐然功绩,但无垢岛上的人至今还常常缅怀他,为他祭奠祈福。因为他是那么亲切平和,他博古通今性情疏阔,即使病的最重时也会坚持出席每一个仪典活动,从未在众人面前呈露过一丝颓败之色。他关心无垢岛上纷乱如雪的大事小事,躬身下询有求必应。人们觉得他不会被病痛困住,他不会被任何东西困住。

    妙香六岁时被浅秋收为弟子,赐郁姓。之后长随师父身畔,名为弟子实则被夫妇俩当女儿养,师父授课严厉,事务又极其繁重,许多难解的经义都是上尊为妙香释义讲解。他人生最后的一段时光是在明光宫中度过的,不能每日见到自己同样病重的儿子,因此只要恢复了些气力时就会将为人父亲想说的话写成信册留给儿子,后来无法执笔了,妙香去看他时便常代他写。那些信册之中有父亲对孩子的想念与希翼,更多的是如何为人、如何为君子、如何为上尊的经验教论。

    后来连翻变故,再无那样平淡却美好的时候,就连回忆也是奢侈,因为创巨痛深凄入肝脾,她不敢回想。

    叶容与紧逼不让:“浅秋夫人待宗主又如何?”

    妙香蘧然发怒:“你明知故问!”

    叶容与道:“宗主生身父母不知姓甚名谁,但若他们亲自照料宗主长大,也未必能做到先尊与夫人这般。”

    “所以你让我违背仁孝道义,去抢夺他们儿子的位子?”

    “这不是抢夺!若宗主不出面,难道要让那些人坐上高位,践踏这片他们夫妇二人用命守护的净土?属下并非心怀叵测为私欲蛊惑宗主,先尊曾有遗命,若子夭而姜氏绝嗣......”

    “叶容与!”妙香沉声厉喝,以致叶容与无法继续说下去,提身向妙香深深一揖:“宗主息怒!”

    妙香气结,喉咙里又翻涌上来一股腥甜,强撑着说道:“你与师父同出一位先使门下,最懂师父行事用心,先尊宽厚博仁,流风遗烈,若未曾确定过我的意愿,他们绝计不会施与我情分做的枷锁,将我束缚上高位。”

    “宗主既然说到这儿,属下就要再多言了,也许先尊当年说那些话时并未特指宗主,可放眼如今无垢岛中年轻一辈,孤掌难鸣者众,心术不正者众,娇弱任性者众,有谁合适托付尊位?论心志手腕,功绩建树与后盾力量,宗主难道当不得一个能字?”

    “疯了!你彻底是疯了!扶持一个身患痴癔症的病人上位,荒谬至极!”

    “宗主的痴癔症并非天生,况且宗主近年来已将病症克制住,这实非常人所能。半月之前,若说扶宗主为尊,或无人敢信,过了这半月时日,宗主却与以前大不相同了!”

    “......”

    “宗主以为属下何以急于赶抄近路赶来报信?今日天现异象,恰巧上尊心疾复发,一旦有不测,明日消息传出必有大乱。清风长老愚蠢自大早就变了心意,无论上尊能否挺过今晚,九日之后季月大祭,亦会被逼让位,他们知晓的秘辛对于姜氏而言是莫大的丑闻,先尊当年便是被人拿捏住这把柄被迫停药赴死,宗主难道忍心让阿原也去承受那样的屈辱吗?”

    妙香怔住了。

    叶容与继续道:“宗主并非是与姜氏争,实是与奸佞邪道相争。属下不敢再欺瞒宗主,自浅秋夫人猝然长逝起属下便已开始筹谋布局,时至而今已小有所成,四位长老大殿之中、各宗各坊各司中都已有了我们的人手。”

    妙香起先以为自己听错了,转过头,盯着叶容与看了半响:“你说什么?”

    叶容与从袖中掏出一份折合的册子,双手呈上:“从前未曾动用,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在关键时候为宗主所用,这是人员名册,请宗主过目。”

    妙香伸出一手,将折册接过来,册子轻飘飘的,妙香却觉它重若千斤万斤,将她整个人压入万劫不复之地。

    叶容与道:“医宗之人在无垢岛内外行事皆有便宜之利,这些人之中有些是以丰厚的利益诱惑,许其心之所欲拉拢而来,有些是施予恩情,使其不得不自愿归附回报恩情,更有些是投机钻营者想为自己找寻一条可靠的后路,闻风而来”。

    妙香僵硬的手指翻开折册,木然地扫视一个一个蝇头小楷写下的名字,凉气从脚底直窜全身。

    叶容与道:“宗主不能因自己厌恶此道便抹杀他们的作用。若上尊平安度过此劫,明晨往后三日内,引渡坊阿茶必来拜会,亦会有隐者趁机前来作乱,宗主自可以此为据,验证此道有用与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