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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公输瑟咬咬牙,双膝跪地,伏拜道:“当年属下年幼冲动急于证明自己,私窃忘忧散,本欲服下隐藏本来身份更周全的保护宗主,未曾想没能把握好忘忧散的分量,致使我从前所学皆被遗忘,反而处处累及宗主善后,更被妖人利用害宗主遭受大难。属下知错,深感愧疚追悔莫及,求上尊降罪发落。”

    “你已经为你的冲动付出过代价。”姜源说道,似乎是因为气力不济,这句话后他停顿了许久才继续:“若说错,其实我错的更多,若我当时更相信你一些,你便不会一意孤行。这些年你做的很好,辛苦你了公输姑娘,请起。”

    公输瑟不起,垂着头,泱泱不服道:“上尊心里还是未把我当做下属,所以才会对我格外宽宥!”

    “你的父兄皆因我受难,我曾答应过他们不会让你再涉险境。”

    “那是爹爹哥哥的心愿,不是我的。”公输瑟脸膛发烧,猛抽一口凉气道:“公输家族不出孬种,父兄能做到事我也能做到。”

    罗冬夫接过话道:“公输姑娘,你误会了上尊的意思,优秀的谍者不可多得,能将机关术发挥到极致的谍者更是罕见,你原本就有公输家族机关研制的底子,倘若上尊需要你继续研制你也不愿意吗?”

    公输瑟抬起头,迷惘地望着罗冬夫又看了看纱帐里模糊的人影,嘴角边的肌肉紧绷起来,决然道:“好,我一定会成为世间一流的偃师,也会成为世间一流的谍者。”

    罗冬夫满意地点点头。公输瑟却又立刻向姜源道:“上尊,属下会回去的,但不是现在,属下想先陪着宗主,就当......就当是替小瑟为宗主再尽些心意。”

    姜源并没有考虑太久便答应了:“也好,这几日她还需静养,你也可安心休息,她这里一向还是安全的。”

    “属下遵命。”公输瑟猜想这次会面应该要到此结束了,可她还有最重要的话没有问,话到了嘴边几次张口终究还是打消了问的念头,最后也只是强撑着施礼,恭身退下。

    罗冬夫叹道:“这丫头的性情与她老爹一模一样,好强执拗,到是比五年前收敛了些,也着实是难为她了,你说她会不会一个冲动真去把人杀了报仇?”

    “她不会。”姜源虚弱缥缈的声音传出来,没有剖析原因,多年默契无间,罗冬夫不用他再解释。

    席榻间很安静,姜源没有动,也没有再说一句话,他的心肺似个漏风的风箱,需要奋力且急促的抽动才能勉强运转。罗冬夫没有进去打扰,只是三番两次回首去看一看确保里面的人没有晕倒。

    过了许久姜源絮絮低语:“自我认识她后,她好像还是头一次能睡这么久,睡这么安稳。”

    罗冬夫眯眼笑道:“谁说不是呢,你听听,还打鼾了。”

    姜源没有后语。罗冬夫静静地陪着。

    眼看着天就要亮了,罗冬夫站的两脚发酸,终于轻声提醒道:“该走了。”

    “再坐一会儿。”

    罗冬夫暗自叹了一口气:“你就去看看她嘛。”

    姜源沉默未语。

    “你看你,好不容易才能出来一趟......早知你就这么枯坐大半夜,还不如我自个儿来。”

    “走吧。”姜源说道。这时他已经自己站起身来,罗冬夫吓得脸色一变,一个健步奔过去将人扶住,又试探着劝道:“你们已有五年未见,当真不去看看?”

    姜源喘了一阵,艰难地说道:“我们未经她同意,深夜擅自进入她房间,已是失礼......”

    “哎哎,你说你......你还管这些......你担心她担心的要命,去看一眼也不会让她少一根头发”。

    姜源低低地笑:“冬叔......她自有属于她的天地......我们的羁绊已经太多了。”

    “哎呀......”

    姜源剧烈地喘了两声,吓的罗冬夫赶紧闭嘴,替他拢好身上的狐裘,搀扶着走出帷帐。

    不多久,天渐渐亮开,妙香从暖和的被窝里醒来,感到自己的身体前所未有的轻松。她大概注定不是能偷懒的命,从睁开眼睛的时刻起许多未完的事务便在脑子里排好了队,叫嚣着催促她赶紧起床。魏婉婉送洗脸水进来时,她已经穿戴好坐上轮椅。洗脸的间隙,她说饿了要吃东西。

    魏婉婉笑道:“你们俩啊真是有点奇怪的缘分,那玄月醒来时也是要吃的,要的还是一整只烤烧鸡,我可不指望你能吃完一整只鸡,你多吃一碗饭多喝半碗汤我就心满意足了。”

    妙香边擦手边问道:“她已经没事了?”

    魏婉婉道:“有事,只不过看起来不像有事的人,一天天好吃好喝的该干嘛干嘛,我看她是很能想的开的人,你也无需太替她担心。”

    妙香点点头:“弱水如何了?”

    “早就清醒了,生怕自己身上留疤老是哭鼻子,怎么劝都不停,也不肯下地”。魏婉婉用手指抬起妙香的下巴细细查看她脸上的皮肤,末了拊掌叹道:“我这大半辈子没有这么紧张过,当时听到消息说你的脸被打成猪头样我都要吓死了,用了我的药不但消了肿还顺带保养了皮肤,现在看着跟剥了壳的鸡蛋一样。”

    妙香摸了摸脸颊,她到从未把脸上的伤放在心上,心里一直挂念着另一个人:“小瑟......她......”

    魏婉婉重重一叹,在妆台前坐下,屈着手指在桌面上磕了磕,激动地道:“当年公输家族直系家主公输礼与亲族不睦,闹到最后一气之下带着正夫人与嫡子公输瑾脱离无垢岛入世去了,却偏生抛下如夫人和幼女公输瑟不管,如夫人体弱多病第二年便撒手人寰,公输瑟是在各亲族照拂下长大的,听闻她早些年性子乖张,整日游手好闲不服管教,不爱与亲族中同辈来往也不被长辈喜欢,十二岁那年上巳节出去游湖,不知怎的就掉水里了,捞上来之后人是救醒了脑袋却变傻了,公输家亲族听说之后更不愿接手照看,把她扔在医寮不管不问,还是老叶见她人虽迟钝却也乖巧听话,这才带在身边教导了大半年送来跟着你。”

    “人虽是老叶举荐的,但我们几个老的一一都过了眼,实在是没有想到她竟然有一身好功夫,你说她小小年纪怎地那么有本事,藏的那么深,把我们几个老医师都骗的团团转!”

    妙香听魏婉婉的语气知道她是真的动了气,忙替小瑟回还:“她服过忘忧散,忘忧散的效力您是知道的”。

    魏婉婉固然是愤慨,更多的是后怕,无论如何公输瑟身怀绝技却深藏不露其心必有异,差点亲手将妙香杀死也是千真万确的事,但魏婉婉更明白妙香内心极重感情,不忍心让她为难:“她现在是完完全全的公输瑟了,说来也怪,公输瑟分明和小瑟是同一张面孔却完全像是另一个人,不爱笑也不大喜欢跟人说话,不过她眼神里的东西没有变。人的眼神是骗不了人的,她对你担心的很,也是个有分寸的,我们没阻止她靠近你,是她自己没有要进来,每日只在外面徘徊眼巴巴地望着。”

    妙香胸怀微疏:“我还以为,您会怪她。”

    魏婉婉道:“不管她究竟是谁,你与她五年的情分是真,姨母相信你心里自有成算,你不是个会意气用事之人,要不要她留下你自己做主。”

    两人眼神相触会心一笑,魏婉叹道:“假若她还是小瑟,知道自己对你下过这么重的手一定要难过死了,可怜的小瑟......啊哟!难怪你这几天偶尔醒来也从不提要见她,原来你是怕她看到你脸上的伤会自责啊。”

    妙香道:“不管她是小瑟还是公输瑟,殴打我都不是她的本意,痛苦的人已经够多的了。”

    “即使她拥有小瑟所有的记忆,她的思想她的感受也与小瑟不同,阿妙,我们得要认清事实,从公输瑟苏醒那一刻开始这个世上已经没有小瑟了。”魏婉婉提醒道。妙香生病后,所有人都无法真正走入她的心里,她就只有小瑟这一个亲近的朋友,如今连这唯一一个也失去了!想到这儿魏婉越发心疼,眼里霎时就泛起潮雾。

    妙香苦笑道:“姨母,我想吃一碗梨花酿,厨房备好后,就请她帮我送来吧。”

    魏婉婉抑制住了声音里的颤抖,勉强地挤出一抹笑容在脸上:“好,我这就去。”

    这是公输瑟第一次正式以自己本来的身份面见宗主,四目相对那一刻,她的眼眶里忽然落下一颗泪珠来,她下意识伸手去摸,在惊愕中险些跌了手中的托盘,这一分神便忘了应尽的礼数,仓皇地呼出声:“宗主......”

    妙香已先一步来到她身前,接过盘中盛着梨花酿的白色细瓷碗,舀了一勺就要送入口中。

    “等等”。公输瑟脱口而出同时伸手挡住妙香手里的勺子:“小心烫”。

    妙香依言停下,将一勺汤羹重倒入碗中轻轻搅动。

    “还是我来吧。”公输瑟接过碗勺一边搅动一边仔细地吹着凉风,直到温度适宜才重新递回妙香手中。

    妙香一口一口地吃着,公输瑟静静地侯立一旁,乳白色的汤羹散发着细细的微甜,一下子就勾起了一段并不久远的记忆,公输瑟歉疚道:“我很不擅长烹饪,宗主这五年是怎么忍受过来的?”

    妙香笑道:“你的确不是一个好厨娘,可是这五年里你从来没有让我受过饿,对我来说这已经足够”。

    “我......”公输瑟犹豫了,表情有些挣扎,她无法将小瑟与自己归为一体,拉扯撕裂的感觉令她在醒来的这些日子里饱受折磨,“小瑟不是一个好厨娘,不是一个好助手,她什么也不会,宗主为什么愿意留她在身边?”

    妙香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如果你愿意好好了解小瑟,你会知道答案的。”

    公输瑟道:“我很了解她”。

    妙香摇摇头:“任何一个真正了解小瑟的人都不会有你刚才那种疑惑”。

    “可是......这要怎么了解?她已经......”公输瑟有些犯难,她不知道怎么形容小瑟现在的状况,是算消失了?还是算死了......她唯一能却确定的是自己只要一想起小瑟,无论是身体还是意识上都异常难受,小瑟似乎就是她痛苦的根源。

    妙香说道:“留在我身边。”

    公输瑟讶然:“宗主还愿意留我在这里?”

    妙香点点头:“我从未想过要你离开。”

    公输瑟能得偿所愿自是开心的,她原以为经过隐瞒身份与出手伤害宗主两件事之后就算是宗主不介怀,那几个谨慎小心的长使也不会同意她继续留下,可是宗主竟然同意了。从前她对宗主便很有了解,知道她对什么都是淡淡的,可她方才说话时不经意间流露的感性,这本不应出现在她身上。这全都是因为小瑟啊,公输瑟暗自感慨,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半响后,公输瑟丽容微敛有些苦闷地道:“宗主可以暂时不要问我的来历吗?”

    妙香微有纳罕,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公输瑟怎会认为自己的来历对她而言还是秘密?但她还是点头答应,承诺道:“你不愿说的我绝对不会逼迫于你,你不必对此感到为难。”

    公输瑟松了一口气,嘴角笑意隐隐浮现,两边脸颊的酒窝也露出浅浅的行迹:“宗主愿意的话,还是可以叫我小瑟,以前我爹爹和哥哥都是这么叫我。”

    “好!”妙香答应,“你也不必有太多顾虑,就医理而论,骤然受激恢复神智,短时间内心绪难免会矛盾错乱,不要抗拒,顺心而为,慢慢来。”

    “是,属下明白了。”公输瑟抬手指了指妙香手中的碗,“宗主,梨花酿要趁热吃才好。”

    妙香吃完梨花酿,身上因为发虚出了一层薄汗,公输瑟适时递上干净的手绢,待妙香擦拭干净便收了空碗请示暂退,得到明确的指令后躬身退后两步转身走出内室。恍惚中,妙香看到一抹跳脱的鹅黄色的身影着急忙慌地从身边跑过去,一边奔走一边叽叽喳喳地说笑,到了门口她与公输瑟撞到一起,身影重合不分你我,她们一起飘然走远。

    “宗主、宗主......”妙香似乎又听到小瑟在窗外叫她,她知道这是错觉,她不敢过去将窗户打开。

    “小瑟去去就回,宗主要等小瑟回来啊。”

    ”宗主、宗主......”

    “小瑟去去就回,宗主要等小瑟回来啊。”

    妙香再也按捺不住,泪水充满眼眶又从眼睫中坠出,她伸手以指尖拭掉,蓦然想起小瑟从前为她掉泪的每一幕,心里是无尽的酸涩、悔恨和无奈。小瑟明明活着她却再也见不到她了。

    从前便知道人与人之间相遇相守都有时限,生离死别是为平常,却从未想过会有这样的分离,万般不甘,却又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