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女频频道 » 追月轶事 » 第五十五章

第五十五章

    南营大火后,一大批南营兵卫滞留在沧澜洲治伤调养,又加上春季气温不定,百姓中多发伤寒症,以致沧澜洲病院中人满为患。孙有仪便与叶容与商议,把一些伤情已经稳定只待悉心调养便可康复的伤兵送回戍海卫总营,二人拍案敲定,派人前往戍海卫总营交涉,总营来人两方交接完终于送走了一批。

    鲁小乙便是这一批人中的一个,他的伤在面部,是救火时未来得及带头盔而被灼伤,所幸灼伤程度偏轻不至于毁容。只消每日用药膏厚敷再以绷带层层缠裹,最后戴上特制的铁面具贴合在绷带外面,待灼伤的皮肤剥落新的肌肤生长起来便好。他戴上面具便只有眼睛能露在外面,不方便说话,他倒更喜欢这样,可以名正言顺地不说话。回总营的路上,伤兵都乘车架,护卫骑马,他第一个抢着爬上最后一辆车坐在最里面,抱着头装睡。

    临近总营大门循例下车下马接受身份核查,鲁小乙最后一个下来跟在大队人马后面准备接受查验。正随队慢慢往前腾挪时,头顶上方蓦然罩下一层阴影挡住暖烘烘的太阳光,鲁小乙下意识抬头,见两个年轻男子一前一后走上哨楼在正中站定,立在前方那个身着蓝衣银甲,身如松柏卓然挺拔居高临下地扫视着哨楼之下。不知怎地鲁小乙感觉那两道目光最终停在自己身上且一时半刻没有再转移,令他有种说不出的心慌。因是逆光鲁小乙看不清他面貌,仅凭服制和当下情境料想他是巡卫营营主苏冕,一番扭捏后拘谨地躬身揖手执礼,而后像是变做个耷拉着脑袋的鹌鹑再不敢往上瞧了。待轮到他跟前,依次报姓名递腰牌在名簿上签名字,落笔时牵动了肩上未痊愈的伤笔尖抖的有些厉害,执事兵卫抬头看了他好几眼,到底没有多说什么,耐心地等他一笔一划把名字写全。

    这还不算完,鲁小乙又被人带进小耳房内,按规矩要解下他脸上的面具绷带查验样貌以防被人钻孔子冒充。待他缩手缩脚地坐在凳子上,一个面色麻木的老年兵卫已经从一堆纸张中抽出来标有鲁小乙姓名的画像展平放在桌面上,而后不由分说地先把他脸上的面具揭掉了。

    “嘿!快住手快住手,没有这么蛮干的。”一个身着墨色文衫怀抱一沓名碟的男人正巧跨进门,忙出声阻止,待走近了看清鲁小乙,又惊喜出声:“小乙!小乙兄弟你可算是回来了,怎样?伤情可稳住了?”

    鲁小乙磨磨蹭蹭地点了点头。

    “苏副使跟他认得!”老年兵卫一拍手,为难道:“苏副使,这可是苏营主亲自定的规矩,咱们这不得按规矩行事?”

    那苏姓副使道:“即是脸部烧伤未愈样貌必与之前有所不同,何况咱们不谙医术,贸然动手若不得其法破了相难保不会影响小乙日后娶亲。”

    老兵连连点头,一脸苦相道:“我咋能不晓得这道理......这不是规矩为大,要是在我这里出了什么纰漏苏营主那边我可没法交待啊。”

    苏姓副使善解人意地道:“你没有错处是这情况特殊,小乙兄弟是南营一等戍船卫,在南营大劫中立了功的,伤在脸上本就忧心咱们行事更仔细稳妥些为好。他的记档都调过来了,你不若对一对他的身形胎记什么的。”

    “那倒是多余了,苏副使即与鲁兄弟相熟,还能有什么问题呐。”老兵卫搓着手赔笑着,眼风暗暗又将鲁小乙周身瞄了瞄核对了身形尺寸,这才放下心松口让鲁小乙离开。

    从耳房出来鲁小乙方觉松弛了些,左右望了望随着一道回来的南营兄弟一起慢腾腾地往营内走。

    “小乙兄怎么还如此怕与人打交道。”苏副使赶上来,一边笑言,一边伸手在鲁小乙右肩上拍了拍。

    鲁小乙被拍的身子一僵,脚步迟疑地停在原地。

    苏副使神色不变,手下施力轻轻将他推了一把:“识相就乖乖跟我走。”

    苏冕大步走向刑室,身后跟着一名心腹从属,为了不引人瞩目他们连火把也没有点。

    “营主。”守在刑房之外的苏副使遥遥施礼。

    苏冕沉声问道:“可有旁人来打探过?”

    副使道:“属下一直留心着,未曾有人来过。”

    苏冕点头:“你们守在外面,没有我的指令任何人不得进刑房之内。”

    “遵命。”

    戍海卫纪律严明,违令者多以军法就地处罚,设立刑房意在震慑,实际上极少使用。刑房的空间十分逼仄阴暗,各种作用残暴的刑具围绕着中间一块五尺宽的空地,空气中充满了刺鼻的铁锈味,人站在那里,只能感到令人发狂的压抑和彻骨的冰冷。

    苏冕进来时,鲁小乙坐在地上没有动。

    苏冕的目光沉静而冷漠,看了他片刻道:“还戴着面具,不嫌闷吗?”

    鲁小乙充耳未闻,坐在那儿就像是具已经坐化的尸体。

    苏冕亦不再言语,他自身修为高深亦有深厚的家学熏陶加持,实是一个精金良玉之人,但他到底年轻,再怎么隐藏收敛也抹不去那份近乎自负的自信和过于追求完美的偏执,这让他无法像鲁小乙那样拥有死人般的沉静。

    他上前两步握住鲁小乙的脖领将人提起来,揭开他的面具解开一圈一圈的绷带,又用绷带擦掉厚厚一层黑黢黢的散发着刺鼻药味的凝膏,鲁小乙露出了真面目。

    竟然是个女人,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女人!

    一张苍白憔悴的面孔,嘴唇上没有一丝血色,看起来病的不轻,但她的眼神却明亮坚毅慧黠而平静,再想从中看出更多来却是不能了,她不必刻意隐藏什么,她的眼睛本就是永不见底的深渊。

    苏冕怔了一下,松手退后两步。

    玄月漠然瞟了他一眼,抬手拢住一头方才被苏冕不小心打散的长发,在脑后挽了一个单髻。

    苏冕的目光定了一瞬,苏家女眷向来高贵端庄,哪怕是在最亲近的人跟前也不会允许有丝毫失仪之处。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亲眼看到女人拢发,那么长而厚重的头发盘高束起,没有用一条头绳也没有用一支发簪,苏冕觉得有些神奇。

    他的反应玄月看在眼里,不禁觉得有些好笑,还有什么比一个看起来成熟的男人却流露出如少年一般单纯的神情来的有趣?

    苏冕觉察到她目光中的异样,微微闪开眼神:“我知道你是谁,没想到你会大摇大摆从大门进来。”

    玄月道:“据说在苏营主的管控之下,戍海卫总营所有的狗洞兔洞老鼠洞都被堵上封死了,我也只能在大门碰碰运气。”

    苏冕道:“容我一问,若我未令苏良出面你打算如何逃过耳房内的核验?”

    玄月嘴角微提,从袖中抖出一只薄刃小刀在手上:“好在苏营主不想事情闹大,不然我手上又要多一条人命了。”

    刀是医者手术时最常用的一种,虽然小巧精致亦可一发夺人性命。苏冕无声冷笑,他自然明白玄月的意图,当时耳房内查像之人只有一个老兵,她可悄然将人杀死走出耳房,外面无人听到老兵传声自会放行让她离去。等别人发现老兵被杀再去寻她,她已混进人群潜进营内,到时再想找她出来便没有那么容易。可是在他苏冕眼皮底下,她没有这种机会。

    玄月顿了顿,问道:“我也想问一句,我是哪里没有做好让你看出我不是鲁小乙?”

    苏冕道:“你向我鞠躬执礼。”

    “这有什么问题,当时看到你的人都这么做了。”

    “鲁小乙并非不善与人交际,他心高气傲却又始终介意自己出身渔民之家,他对欣赏之人和厌恶之人反应完全不同,他一直认为我的升迁是靠背后家族荫庇,所以他无论在什么场合见我从不会行礼。”

    玄月道:“他这么对你,你居然能忍!”

    苏冕道:“我越是不在乎他待我的态度,他大概会越难受吧。”

    玄月泠然一笑,暗叹杀人诛心不外如是:“我到是有点好奇,你会怎样对待我这样的贼子。”转目一一扫过周遭各种刑具,一种碎裂般的疼痛从骨头缝里窜出来:“你想知道什么直接问我就好,千万别上刑。”

    苏冕没想到玄月立场会这么不坚定,不过他涵养极好,即使心底对这种随波逐流还沾沾自喜之人极度蔑视,面上也不会表现出来:“如此有恃无恐,是以为殷总领会做你的后盾,而我不敢为难你吗?有件事你还不知情,在你来这里的路上有一道消息传遍了整个无垢岛,玄黄尊者殷音投身天祁皇室,如今已是天祁国师。”

    苏冕的眼睛一瞬也没有从玄月脸上移开过,在他说完这段话时玄月嘴角牵起一丝冷笑,没有显露一点惊慌之意。

    苏冕继续说道:“你如何逃脱监察司的守卫,谁助你乔装成鲁小乙,这些我不会再去调查。但我可以告诉,目下大家自顾不暇没有别人能来救你。”

    玄月长声大笑,讥讽道:“救我?真是可笑!”

    “如何可笑?”

    “堂堂玄黄尊者,行事稍有不轨影响巨大,就算是为了稳固民心,叛离这种事也该秘而不宣,何故一夕之间就在这方土地上传遍了?”

    “我不妨告诉你,我就是受玄黄尊者殷音之托前来,她有话要我带给殷总领,事关无垢岛存亡大计。你若能替殷总领做主不见我,若能替你们无垢岛存亡做主不让殷总领见我,那我便不见好了。反正我已是废人一个,命不久矣,死在这个清静之地到还便宜我了。”玄月从腰间扯出一只玉色布袋,满不在乎地丢给苏冕:“拿去吧,你们的事,与我无关了”。

    苏冕接住打开一看,一只骨埙,眼尾猛然一跳:“玄黄圣器!

    玄月却已径自走开,在墙角找到一处潮湿生霉的石台爬上去,舒展双腿,头枕手臂阖上眼皮。

    她竟然把停尸台当成了床榻!苏冕走过去:“这不是能睡觉的地方。”

    玄月没有反应,似乎已经睡着了。

    苏冕微微皱了皱眉,转身向外走去。刑房门廊下只循例挂着一只灯笼,随着微风轻轻晃动,微弱的灯光散在苏冕的头顶和宽阔的肩膀上,过了半响他终于说道:“阿福,去准备膳食来,添一盅鸡汤,其他的按我平常的惯例。”

    阿福心有疑惑却未再问,正欲退走又听苏冕吩咐道:“顺道带一身巡卫服制过来。”

    “是,营主。”

    大约小半个时辰过后,苏冕带着一包衣物提着一只朱漆食盒重新回到刑房内。玄月还保持着先前的睡姿,她的气息深长但轻的听不见,如果她藏在什么地方,等闲人很难觉察到她的存在。苏冕没想吵她,轻轻将食盒在高台一角放下,玄月却还是不动声色地睁开了眼睛。

    苏冕见她醒了,将食盒打开端出一碟清炒笋片、一碟莲藕炒肉、一碗豆饭和一盅鸡汤。玄月闻着香味,收腿坐起身。苏冕适时将筷著递到她面前。

    玄月有些惊喜地接过去:“你们这里坐牢的待遇还不错”。

    “进了这里还能吃的下饭的人也是绝无仅有。”苏冕说道,将装衣物的包裹往前推了推:“我在外面等你,吃完饭我送你去见总领。”

    “你也没有传闻中那么固执,太固执的人往往结局都不怎么好,恭喜你。”

    “没什么,是你的策略用的好。”把问题和决定权推给一个无权抉择之人,不可谓不明智。然而对苏冕而言,无论事态如何发展,他都会为心中的坚持以性命相搏,既然结果都一样,此时又有什么理由拘着人不放。苏冕微一颔首,转身避出刑房再次站到门廊之下,自三营动乱之后,总营中一到晚上都异常平静,放眼望去远处一座座密密麻麻的营帐看起来犹如一排排坟茔般沉寂,他有一种直觉,这份沉寂之下有什么再隐隐作祟亟待冲破桎梏,也许更大的风暴就要来临......

    “阿福,去传我的命令,让营中兄弟打起精神警惕总营各部动向,有任何异情即刻来报。”

    “属下领命。”

    苏冕转向副使:“苏良,你替我回家一趟,禀告父亲母亲......就说我事忙抽不开身,与云家的亲事暂且搁置,待我休沐归家之后再议。”

    苏良大惊,立即劝道:“营主,家中这几日里就要下聘了,冒然搁置让老先生和夫人如何做想?云姑娘那边......总也要有个说法啊。”

    苏冕暗自微叹,目光愈发坚定:“父亲母亲会明白我,她......也定会明白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