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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戍海卫即将迎战祁国大军,约定俗成的季月尾祭顺理成章变成为战事祝祷的军祭。

    鹫鸣殿前另起巨型高坛,供着数头活着的牛羊,绣着玄鸟图腾的旌幡在风中烈烈作响,百名巫者围着高坛舞动,高坛正中,七个身着血红巫衣的大巫突然冲天跳起,他们的脸上涂着厚厚的白粉,眼睛涂成漆黑,防若两个看不到底的黑洞,他们脚下旋转不止,身体随着声声震天的祷歌狂舞。当歌声与舞蹈攀升到极致之时,大巫们拔出尖利的刻着繁复阴文的锥刀扎进牛羊腹腔,鲜血迸出,直冲高坛上围插的旌幡,将雪白的幡布染出斑驳的猩红,牲口嘶声哀鸣,大巫压动锥刀,剖开牲口腹部,挖出鲜活的内脏,高高举起。鲜血顺着高坛流淌,蜿蜒着漫过百级石阶渗进篝火台下,柴火瞬间爆燃,鹫鸣殿前围着的千万人也在此时发出雷鸣般的欢呼。

    清风领着逐光阿齐耶等人在鹫鸣殿大殿门口观祭,烈日当空,一寸寸西斜,眼看着大殿的飞檐遮挡不住,炙热的光线直朝人头上洒落。阿齐耶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充满怨气的话语从牙缝中渗透出来:“打仗若真靠祭祀就能赢,这人世间岂不是巫师的天下了,你说呢逐光长老?”

    近旁的逐光没有理会阿齐耶,眯缝着眼睛抬头看了看天空,明净的阳光和他身上赤红的绸缎将他的脸孔映的洁白清透,视线回落时不经意地往斜后方望了望,菲薄的嘴唇上露出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

    阿齐耶掀起眼皮跟着逐光斜睨了眼,慢条斯理地道:“逐光长老这一笑可谓是风华绝代,与当年上元佳节夜笑的倾国倾城的范郎不差上下,依本座看,你这一笑可值千金啊!”

    阿齐耶这话前半句还罢,后半句分明有贬低嘲讽之意。逐光却没生气,轻轻摆动手腕,抖了抖宽大的衣袖,双手负至身后,依旧不搭理阿齐耶。

    站在正中的清风往人潮中放眼一望,向侯立在侧的心腹侍从道:“去看看殷总领怎么回事,这祭祀都快结束了,他还不见人影。”

    阿齐耶笑道:“若将要带人去杀自己女儿的人是你,你也不会想来这祭祀的。”他并没有刻意压低自己的声音,是以他旁边其他宗部的人有不少都听得清清楚楚。言毕,望向立在妙香旁边因战事在即被特赦出狱的游云,问道:“少领,你以为如何?”

    游云瞥了他一眼,面上淡淡的,没有说话。自从范逸过世之后,他好像陡然间就长大了,不似从前那般年轻气盛,事事争强好斗。

    清风没心思跟阿齐耶计较,只担心殷越不来自己会丢尽脸面,真乃剃头担子一头热,热恋贴了冷屁股。

    篝火火势直冲云霄,烈的似要把片天空都要烧焦了,众人本被烤的热汗狂飙,头顶的太阳又发了狠地愈晒愈烈,简直要把人焙熟了。

    游云用袖口擦着汗,低头见妙香脸色如常,身上毫无汗迹,关心道:“怎得你都不出汗?你是不是很冷啊?”

    妙香摇头否认。后侧的魏婉婉拉住游云,侧首耳语:“女孩子家的事,不要什么都瞎问。”

    游云不是什么都不懂,本不欲再多问,习惯性地伸手在她额上一试,惊奇道:“怎么回事?你怎么这么凉!”

    妙香还是摇头,一个劲儿眨眼示意他赶紧闭嘴。

    游云只觉得妙香看起来很紧张,脸色发白还肿的格外厉害,不由得忧心更甚:“你干嘛不说话?几日不见你哑巴了?我带送你回去。”说着便俯身去拉妙香的轮椅,魏婉婉侧身抢上一步挡在中间,顺手把他推开了。这小小的动作把阿齐耶的目光也引了过去。

    阿齐耶袍袖一甩就要过来查看,就在这时,高坛上一个大巫指着大殿门口惊声尖叫,阿齐耶定步回身,只见逐光两肩之上突然跳起一簇蓝焰火苗,片刻之间这火苗轰然化开,逐光还未反应过来,整个人便烧成个大火球。

    大殿门口登时乱做一团,连清风与阿齐耶也在短暂的怔忡之后纵身跳开,生怕被这业火无故牵连。混乱当中,后方猛地窜出来个人,半路脱下外衫,一往无前地扑向烈烈燃烧着的逐光,用外衫将人兜头包住,合身抱着一起滚到地上,眼看缭绕的火舌要将这人也吞没了,旁边的人才反应过来,赶忙扑上去七手八脚地将火打灭。

    待火整个熄灭,众人才看清扑向逐光的人是黎照。他小心翼翼松开抱在怀里的人平放在地上,跪在一旁,颤栗不止的双手想将外衫揭开,可烧焦的布料已经跟皮肉黏在一起,轻轻一拉,便会牵带着撕下来一片人的皮肉。

    黎照整个人剧烈一颤,浑身都在发抖。

    逐光身上的热气和焦臭味透过薄薄的布料散发出来,妙香拧头就恶心发呕,已往逐光身边走出几步的孙有仪蓦地脚步一顿,回身看了妙香一眼,向鹿知言魏婉婉叮嘱道:“护好宗主。”而后便只身走了过去。

    “黎长使,让我来吧!”孙有仪说道,在一旁屈下身,取出随身携带的工具袋平铺展开,挑了只薄刃刀片出来,从逐光头部开始,将布料一点点从皮肉上分离。

    人群雅雀无声,只有烈火还在熊熊燃烧着,烧到酣处,似乎发出了笑声。

    “你别再碰他。”逐光的脸露出来时,黎照突然啸叫着按住孙有仪的手,猩红的双目似要吃人一般。

    孙有仪挣了一下,没有摆脱黎照的桎梏,手腕被攥的生疼,医师的手灵敏却不受力,孙有仪连忙道:“不碰不碰,我不碰了,你快放开我”。

    逐光的脸烧的黝黑,血肉模糊,五官扭曲,每一片皮肉都在颤栗。他的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呜鸣,像是在痛吟,又像是在乞求,黎照听到,立马松开孙有仪,俯身去听他说话。

    孙有仪的手一得救,忙就捧在怀里揉捏按摩,而后细看逐光的伤情,心里大吃一惊,火只烧了那么一下便被扑灭了,正常来说烧伤程度不至于此的啊!

    黎照直起身,从腰侧拔出短刀。孙有仪扫了一眼,嘎声大叫:“梨长使!你要干什么?”

    黎照没有理他。调转刀向,直对逐光脖子。

    孙有仪脸色大变,又想扑上去夺刀阻止,又怕被六亲不认的黎照误伤,一边纠结一边好言相劝:“黎长使你要冷静啊,逐光长老的伤没有看起来那么严重,把他送到沧澜洲交给我们,我们会好好把他治好的。”

    “你不懂,他最爱漂亮,也最怕疼,就算你把他的命救回来,他也只会更痛苦,与其这样还不如现在就了结。”越到后面,黎照的语气越发凶狠,眼泪却滚滚落下,随着尾音渐收,手起刀落,利刃刺穿了逐光的脖子。刀刃拔出,温热的鲜血咕噜咕噜喷出来,溅了黎照一脸,连他眼眶也被浸染到。

    孙有仪骇然怒道:“他可是主位长老,你竟然在这儿将他杀了!”

    “不是我杀的他,是有人害了他。”黎照解下中衣,覆上逐光的尸身,逐光身形修长,黎照的中衣盖了他的头便盖不住他的脚,黎照又将上身剩下的里衣也脱下,终于将逐光严严实实包裹住。

    “所有人都站在火边,都晒着一样的太阳,为什么只有我家长老身上着了火?”黎照袒裸着上身站起来,泡在血光里的眼神晃动着,最后落到阿齐耶身上。

    阿齐耶长声一笑,拂开挡在身前的侍卫,走上前来:“你不会是在怀疑本座吧?”

    黎照狠狠地瞪着他,没有说话。

    “姓黎的,你这一刀下去割了情人的脖子是不是也把你的脑子割掉了!本座杀个人还用得着众目睽睽走这种阴路子么?”阿齐耶说话直白,众人才从方才的变故中缓过神又陡听到这不为人知的私密之事,就像从一个坑里爬出来又掉进另一个陷阱,被震的七荤八素,好些个人缩头耷肩藏于人后开始窃窃私语。

    “不是你还能谁?我家长老位高于你,你一直视他为眼中钉,你有杀他的动机。”

    “真是老天无眼,莫名其妙一盆狗血淋到本座头上!你刚才一直同你家长老眉目传情眉来眼去,你没看到他身上怎么着的火?本座厌恶他一身臭婆姨味,从头到尾连他一片衣角都没挨上。黎照,别给脸不要脸,本座的耐性没有那么好。”阿齐耶笑着,深眸发寒,苍白的双手自层叠的绿衣袖中探出,慢慢悠悠地摩挲着手指,只待黎照再多说一句,便将他的脖子也扭断作罢。

    黎照也知道阿齐耶向长老下手的结论经不起推敲,可是除了他还能有谁?难道是清风?不!他更不可能,他权利最大位置最高,长生殿对惊岚殿一向礼敬有加,现在又正是用人之时,他没有理由动手。那会是谁?沧澜州?是郁妙香么!

    黎照素以儒生形象示人,冲冠一怒之下神志全无,目光从人群缝隙穿过去,精准地箍住妙香,游云闪身将妙香挡个严实:“黎长使,我劝你切莫再随意攀咬,把所有人都得罪光了,对你、对你们长生殿完全没有好处。”

    清风招手唤来大巫,吩咐道:“此事你们有何定论?”他的示意很明显,大战在即,若想在最短时间内将这桩难以解释的人命案压下去,唯有让大巫将逐光之死归于神迹,千百年前,无垢岛的祖先便有人祭之说,后姜氏心怀怜悯,才将人祭改为牲祭,以这套说辞必能安稳人心。

    大巫之首在高坛上跪地,仰天吟诵,俯首悲鸣,半响也未有结果出来。

    孙有仪见情形一时半刻不得善了,便出言劝道:“黎长使,事已至此,还是先收敛逐光长老的尸身,总不好让他一直暴露在此!”

    黎照恍若未闻,眼睛一一扫过大殿门口的人群,一个一个怀疑,又一个一个否定,心绪逐渐崩溃,方寸大乱。半刻前还挺拔的脊背弯下去,逐光的血已经漫到他的脚边,他瘦削的身躯猛然一颤,脸上血泪横飞,仰头朝天,凄声痛呼。

    阿齐耶好整以暇地抱起手臂,眼梢扫到满地的灰烬,用脚尖踢了踢近旁的一蓬,灰烬轻飘飘地扬气,散开。阿齐耶玩味地笑了笑,道:“什么布料?比麦秸还不经烧!”

    黎照犹如被当头一棒,心念电转之间上前几步,抓起地上一片还未烧透的布料,一番细检,毫无所获:“不可能的啊,给他做衣服的缎料都是我亲手准备的啊!”

    “让我来告诉你答案。”高坛之下有人扬声高喝。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条肥胖的身躯奋力地蠕动着爬上一层层石阶。

    黎照紧盯着她,表情是近乎空洞的茫然:“青岚掌工?”

    青岚终于爬上最高一级石阶,瘫坐在地上喘着粗气,好半天后才开口说道:“你们长生殿从不让旁人靠近逐光长老,不让旁人给他量体,甚至连做衣服的衣料都要自己准备。”

    “但偏偏又看上我做衣服的手艺,每季新衣都非要我亲手为逐光长老缝制不可。”

    黎照的瞳孔倏然放大,目眦欲裂,指着青岚,不可置信道:“是你?是你!是你缝制衣服的时候动了手脚!”

    青岚微微一笑,道:“没错,就是我。你的布料是现成的,我把它拆了,把每条丝线分成三股,在里面加了一股火蓖麻,然后再把它们搓成一股,织成和原来一模一样的整块缎料。我又知道逐光长老素有洁癖,新衣上身之前都会喷洒合和酥风散消毒熏香,合和酥风散原料里有雄黄明矾粉,加上火蓖麻,遇上高温强光,易于自燃。”话音未落,青岚又剧烈咳嗽起来,边咳边喘,一声高过一声,一声急过一声,她的身体几乎支撑不起来,她的力气全都用在说话上了。

    黎照冲过去揪住青岚的衣领,他的动作太过迅疾凶猛,等众人反应过来,他已将青岚拖到逐光身旁按倒在地。

    青岚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甩手挣开黎照的挟制,挣扎间头上钗环松散,头发一绺一绺地垂下来,她也不管,决然冷笑着爬起身道:“想让我给他下跪,你做梦。”

    孙有仪怕黎照对青岚动手,忙奔上前将青岚挡住,握住她右臂捏了捏,急道:“青岚掌工,你莫不是病糊涂了,此等大事可容不得顽笑,黎长使是要杀人的!”

    青岚拂开孙有仪的搀扶,将身上微乱的衣衫整理好,气度凛冽,如一个叱咤风云的女战神,伸出右手,直指黎照,又快速转向逐光,辞色俱厉道:“我与他,还有他,先有亡国之仇,灭族之恨,后又因他二人痛失挚爱,我杀不得他们吗?”

    瞬间,万籁俱寂,众人都被这突发的指控惊住了,许多人的眼珠子在黎照和青岚之间欢快灵活地转动,眼神中充满猎奇和渴求。

    黎照怔了片刻,凝固的神色突然裂了一个缝隙,迷惑和探究从中泄露出来:“你是谁?”

    青岚收起手指,深深提了口气,道:“你还没认出我吗?我是阿萱啊!那个襄国皇宫中被你的前锋一脚踢进死人堆里的小宫女是我,那个亡国之后跟在九皇子身边与他同生共死的侍妾也是我。久违了,修延兴......将军。”

    襄国旧人!人群中有人倒吸了一口冷气,阿齐耶第一个反应过来,放声大笑道:“襄国的毁灭是因皇帝昏庸无能,民心尽失,以致朝中权臣宁氏一族一家独大,最终被谋朝篡位,这权臣登基之后,定国号为祁。”双掌轻拊,掌声响亮:“祁国的军队马上就要打进来了,祁国的将军居然在这里做了几十年长使!若是真的,这一切可就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清风意识到事情比预料之中严重,一挥手,数十命近身侍从自殿后冲出,将青岚和黎照分别圈护起来。

    黎照将短刀送回鞘中,直起身,冷目灼灼:“你说我是修延兴,与我国仇家恨,那为什么你早不出来晚不出来,偏偏在战前大祭时闹这一出,我看是你居心叵测,意图扰乱民心!”

    青岚凄然冷笑道:“修延兴,你不必再狡辩,我一介弱女,病入膏肓,家仇国恨太深太大,皇帝都背不起,遑论是我!我亦管不了无垢岛存亡危机,我今日杀他,只为一个人报仇罢了,你们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他害死。”

    孙有仪惊奇道:“他?他是谁?”

    “范逸。”青岚潸然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