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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青年卢照邻

    这时郭处士宣布,上午的会议结束,众士子先行休息,等到未时再来。北派士子自然喜气洋洋,宛如打了胜仗,南派却垂头丧气,一个个打着蔫儿。

    两人在人群里找到韦欣妍,只见旁边走来四个士子,一人道:“听说下午的诗会请来了上官仪大人,那上官仪虽然是北方人,习的却是南派之诗,各位看怎么办?”

    一个圆脸的士子道:“论起诗赋文章,大家公认的,的确是南派优于北派。”

    忽听远处有人道:“万事都需向前看,比诗赋文章,就一定要看南北朝吗?我大唐难道就没有好诗人吗?”

    这人声音有一种凛凛的气度,只见两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其中一人似是位富家公子,穿一袭绣有暗纹的银白团锦袍,生的修眉长目,雍容华贵,另一人穿件棕色圆领袍,头戴襆头,身材高大,神情严峻。

    众人问道:“公子莫非有高见?”

    那贵公子走上前,脸上带着谦逊的笑意,道:“在下只是偶尔路过,这南北学之争其实是由南北分裂造成,如今天下已一统数十年,道路相连,人物来往,如果学问还强要坚持南北之争,岂不是逆时流而为,各位都是我大唐的才俊,难道眼界和心胸还不如那些沟通南北的商贩,为何不摒弃南北之分,多谈谈我大唐的诗?”

    “公子说我大唐的诗,莫不是说上官仪大人。”

    “上官仪的宫体诗固然天下闻名,清丽无比,但本朝也有不逊于他的人。”

    “那是何人?”

    “比如王绩。”

    “东皋子先生,的确是位大才,他的《野望》,也是脍炙人口。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那公子含笑道:“如此好诗,不就是我大唐的诗吗?但这位大才子,你们说,他是南派,还是北派?”

    众人闻言,有的道:“此诗是格律诗,当然是南派的。”有的道:“技法虽是南派,风格却清新朴素,正是北派之风,当属北派。”

    那公子见众人又开始争论,不禁叹口气,转身走开了。

    四人在旁听着,见那贵公子谈吐不凡,都不禁被他风采吸引。尤其是洛雨,更是直勾勾地盯着他,直到两人走的老远,还舍不得移开目光,杜若飞忍不住道:“人家都走了,你若想结识,为何不跟上去?”

    洛雨道:“哦。”却皱眉不语。

    韦欣妍笑道:“这位公子不知是何方人物,我也想结识。”

    洛雨却忽然秀眉一扬道:“我要是你,就不会想认识他?”

    韦欣妍奇道:“为何?”

    洛雨道:“看见他旁边那人了吗?气度深沉,步伐有力,却又深藏不露,应该是位武功高手。”

    韦欣妍道:“有个武功高手做朋友,不好吗?”

    洛雨悠悠道:“刚才那公子与人交谈时,那人站在一旁,对谈话毫无兴趣,一直眼观四方,神情警惕,显然是侍卫。那公子年纪轻轻,却有如此高人做侍卫,会是什么身份?”

    韦欣妍道:“少卖关子了,你是看出什么了?”

    洛雨摇头笑道:“其实我也没看出来,长安城王孙贵胄太多了。”

    歇了一个时辰,等到未牌时分,众士子陆续回来,四个人也回到广场,找了靠前的位置,席地而坐。

    等场上逐渐安静,郭处士登台道:“诸位,自孔子修诗经,诗便流传于华夏,历代诗赋各有千秋。今日杏坛大会,我们有幸请到上官仪大人,与诸位共论诗赋。有请上官兄。”

    众人望去,只见一个四十来岁,身穿湖蓝衣袍,相貌文雅的学士,缓缓登上讲台,众人想,这就是名闻天下的上官仪了,各个脸上带着“歆慕已旧”的表情。

    韦欣妍握紧了洛雨的手道:“上官大人,果然风度翩翩,和他的诗作一样。”

    上官仪用清亮的嗓音道:“开宗明义,今日杏坛大会,高朋满座,在座多是大唐俊杰,游韶虚负外界之名,于诗赋一道,略有心得,说与诸君。”说着,娓娓道来,“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诗之肇始,起于诗经关雎,而诗经,亦创诗之六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

    当下,他不作多言,从诗经到汉乐府,再到建安风骨,魏晋山水诗,南朝格律诗,一一做点评,许多评论直切要害,精彩绝伦,且就诗论诗。众人听的聚精会神,一时间,广场上,再无他声,只讲了足有一个多时辰,众人仍觉意犹未尽。

    等上官仪讲完,又有人提问,多问些写诗的技法,历代诗作的比较,韦欣妍忽道:“我也想问上官大人一个问题。”

    洛雨道:“那不行,要是被六哥看见,可就麻烦了。”

    韦欣妍只得作罢,忽见一个南方口音的士子起身道:“上官大人,是才学生听你纵论古今之诗,为何近两百多年,却只提东晋与南朝诗,而只字不提北朝诗啊?”

    上官仪微一沉吟道:“自衣冠南渡后,北方战乱频仍,诗统也几尽消逝,近两百多年,确无可说之处,是以不提。”

    那士子闻言,故意朗声道:“原来上官大人,也认为北朝之诗不值一提啊,千年诗风,尽由南朝继承了。”

    上官仪心思纯正,毫不讳言地道:“南朝不但继承了诗统,更对诗文之发展,有许多贡献,如南朝的沈约提出了‘四声八遍’之说,永明新体诗,则旗帜鲜明地推崇音律和谐、文辞凝练。以后诸君写诗,也应多学南诗,尤其是宫体诗。”

    他这番话,可谓对南诗优于北诗,做了盖棺定论。

    这时,忽见人群里站起一个身材瘦削的年轻人,大声道:“谁说北朝无诗啊?我北朝不是还有敕勒川吗?”

    刚才的南方士子闻言,笑了笑道:“不错,敕勒川也算名闻天下。不过我南朝之诗百花竟放,有谢灵运之悠远‘野旷沙岸净,天安秋月明’,却不知北朝有什么?”

    “我们有敕勒川,阴山下。”那士子大声道。

    “我们有鲍参军之豪迈‘疾风冲塞起,砂砾自飘扬。马毛缩如猬,角弓不可张。”

    “哈哈,我们有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我们还有沈休文之苍凉,‘驱马城西阿,遥眺想京阙。望极烟原近,地远山河没。’”

    “哼哼,我们有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众人见那北方士子颠来倒去,就只说敕勒川,且语调阴阳怪气,语含讽刺,这才明白此人根本不是要维护北朝诗,而是来反串的,这一唱一和,只把许多人逗得哄堂大笑,却让北方士子颜面扫地。

    只听那南方士子道:“原来北朝只有敕勒川啊,想北朝人才济济,竟然只能靠胡人做的一首诗装点门面。”说着,他朗声念道:“敕勒川,阴山下……”广场中数百人便跟着齐声念道:“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一时之间,诵读之声,震动四方。

    只是这首著名的北朝诗,此刻却变成了刺向北人心头的一口利剑,众人各个低着头,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忽听一个清朗的声音道:“在下范阳卢照邻,有话要说。”

    上官仪道:“卢生有请说。”

    卢照邻微一拱手,道:“是才上官大人言道,近两百多年,北朝之诗不足一提,且诗统近乎沦丧,余以为不然。近百年,北朝确实不如南朝人才辈出,但也不可一笔抹杀,众人皆知的,尚有北地三才,其诗作尤可一观,我试为诸君念诵一首,‘少年多好事,揽辔向西都。相逢狭斜路,驻马诣当垆。’”

    他念完,微微一顿道:“此诗虽无南朝诗的辞藻华丽,对偶工整,但却风格刚健,有苍凉沉郁之风,有这样的北朝诗,怎可说北诗不足一提?再者,南诗纵然诗人辈出,诗篇瑰丽,但亦有其局限,北朝虽名作匮乏,但亦有可取,就连魏征大人也曾在《隋书》中说过,‘江左宫商发越,贵于清绮。河朔词义贞刚,重乎气质。’一南一北,各有特色,诗篇数量与成就,固然有优劣之分,但对于当今士子,若要学诗,余以为南北融合,取长补短,才能作出更好的诗篇。”

    “其二,上官大人是才言,今人应多学南朝宫体诗,在下也不能认同。宫体诗多成于陈梁年间,取材宫廷生活,浮艳伤感者居多。而如今,我大唐国力蒸蒸日上,为何非要学陈梁之诗?想各朝各代,均有开创新局面的文学,如春秋有诗经,战国有楚辞,汉有大赋,魏晋有文章,而千秋万载之后,后人提起我大唐,又会说什么?”

    众人听他说到这,都不禁神往,纷纷道:“会说什么?”

    卢照邻慨然道:“在下希望,他们会说大唐有诗,犹如明月当空的诗,万流奔腾的诗,不是宫体诗,也不是永明体诗,而是属于我大唐的新诗。”

    他说到后来,神情激昂,意气风发,许多人都为风采感染,但又因他的观点与上官仪相左,也激起了一片风浪。

    韦欣妍便道:“说的倒是好听,可惜并无实质,不过是个狂士罢了。”

    洛雨道:“我倒觉得他说的有理,那些浮艳伤感之语,我就不喜欢。”

    杜若飞也点头道:“我也觉得这位卢生所言实在精彩,我大唐需要的,正是新诗。”

    韦欣妍道:“什么新诗,旧诗,依我看,只要写的好,就是好诗。可纵观天下,有谁的诗能比得了官大人,既没他写的好,又怎么敢大言不惭?”

    杜若飞道:“你这是不讲理,难不成不会写诗,就不能评论诗了?”

    两个人正在吵吵,忽听回廊上一声喟叹:“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随着语声,席间站起一人,相貌俊雅,洛雨一看,正是中书舍人李义府,只见他笑吟吟地道:“这位范阳卢生,言辞犀利,新论迭出,着实令在下钦佩。不过,如今世上,总有些人,专一卖弄口舌,引人耳目,其实腹中空空,当然,我看卢生绝不是此等人,既敢做此高论,定然腹有诗书,不知能否拿出一两篇来,供我等观瞻,这将来要流芳百世的新诗究竟长的什么样?”

    洛雨道:“瞧瞧,跟咱们欣妍一样不讲理的来了。”

    韦欣妍不服道:“既敢当着天下人的面放话,当然得有真本事,否则就只是个狂徒。”

    这时,场上也有人起哄道:“是啊,你写过什么诗,拿出来看看。”还有的道:“光会说有什么用?宫体诗不好,你倒写一个好的。”

    卢照邻没想到自己一番言论,竟激起这么强烈的对立,但他年轻气盛,别人越反对,越激起他一股雄心,当下道:“既然各位想听,在下这里正有一篇诗作,名为《长安古意》,虽还未完成,但也好好证明在下并非逞于口舌之人。”

    众人听说他真有诗作,便静下来。只见卢照邻微一沉吟,念道:“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百尺游丝争绕树,一群娇鸟共啼花。游蜂戏蝶千门侧,碧树银台万种色。复道交窗作合欢,双阙连甍垂凤翼。梁家画阁中天起,汉帝金茎云外直。”

    场上竟好一会,没人说话。只因此诗具有的开阔意境,高超技巧,均是当时未见,众人习惯的诗篇,多写一隅之景,而此诗,竟以整座长安城为对象,铺陈描述,极尽想象。且文辞既刚健又质朴,与当时浮艳的宫体诗完全相反。

    一时间,众人心神震颤,暗道:“这就是新诗吗?”

    忽然间,场中站起一人,高声赞道:“好诗,新景象,新面貌,一扫陈梁以来的靡靡之气。”

    杜若飞也起身赞道:“卢兄刚才说,大唐要有大唐的新诗,在下初时还不全信,如今却是信了,闻听此诗,便如千峰障眼,突然有人劈出一条直道,朗朗乾坤,扑面而来。”

    卢照邻微微一笑道:“多谢两位兄台夸赞,在下的诗绝不是最好的诗,但照邻却愿为大唐新诗发第一声响,愿此后大唐之诗真如明月高悬,普照后世。”

    这时,众人才如梦中初醒,只听广场上爆出一片喝彩声。上官仪走下台,躬身一礼道:“江山代有人才出,卢生大才,游韶钦佩之至。”他比卢照邻大了许多,无论官职还是才名,也都高出许多,如此折节施礼,卢照邻受宠若惊,忙还礼道:“游韶先生折煞升之”。

    这时,众人都已忘了南北之争,纷纷道:“卢生可还有别的诗作,我等愿求一观。”人人争相往前,顷刻间,将卢照邻团团围住,

    洛雨转目四顾,见左侧回廊上,忽然多了一人,丰神俊朗,正是中午见到的贵公子,他正与许敬宗和李义府交谈,两人侍立一旁,显得极为恭敬。

    忽然,那贵公子转入屋内,李义府来到人群前,与卢照邻一番交谈,随后将他带到回廊的屋内。

    洛雨暗道:“定是那贵公子要见他,他究竟是谁?为何连许敬宗都对他十分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