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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离思

    从季春初到季夏暮,算来不过三个月有余的时间,再回揽花阁,却瞧着大有物是人非之感。然而先前我住的房间却没人住过,只是日日有人来打扫,屋内陈设也一如我离开之时,可是我却总是觉得陌生。

    六月的一场万花会上,月季姐姐一首《踏莎行》,且歌且舞,博得满堂喝彩,而月季姐姐舞姿恰似芙蓉出水,容貌更是清丽动人远胜芙蓉,故一曲成名天下知,成为了花魁,属于她的时代开始了。现下月季姐姐这里门庭若市,我想拜见却不能立得,只得先递了拜帖子。水仙姐姐早已攒足了钱银,如愿以偿离开了揽花阁,一身水云,听说她如今在京城赁了一处宅子,做着教人弹琴的买卖。

    至于我,我突然回来,确实让这里的人都吃了一惊,岑曾大人亲自和老板娘说了好些悄悄话,更是把老板娘吓得不知所措,不知该如何安排我。不过我倒是更愿意还做回一开始那个弹琵琶的清倌,一切从哪里开始,就再回到哪里,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一个闲人,安然度此生。

    陶潜有诗言曰:“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在熙熙攘攘的人世间踏着红尘纷扰,却没有无尽的车水马龙的喧嚣,何以得此沉静呢?要先把心放的悠远,心中悠远淡然,自然如入无人之境,胜事空自知。

    然而若是心里忧思过甚,即使是如我此刻这般独自在房间里,对着一张琴,也是难以沉静的。思绪是个很奇怪的东西,有些事情越不想去想,它反而越涌上心头,越克制,越汹涌。我看着窗外慵懒的云,怀念那些清静无为的日子,却感觉那些日子如惊鸿照影般不真实,只有林穆是真实的。我想起他的眼睛,他的温和,他的手和他的温度,其实我心里明白,见见他,便能解了我此刻的烦心,即使相顾而无言。

    忽然门吱的一声,我心里一阵莫名的欣喜,多少个傍晚,阿穆就是这样推开我的门,轻轻笑着道:“雨儿,是我来了”。我抬眼看去,心里一阵失落。

    来的人竟然是师兄。

    我默默放下怀里的琴,对着师兄福身行礼。

    “砚雨,上次你有事找司雨神君,找了她之后又离开宮禁,我疑心你受了什么委屈,就想下来多看看你,顺便陪陪你。”师兄的语气温暖。

    而我心里还是如秋风扫过的肃杀,我默默的给他倒了一杯茶才道:“多谢师兄挂心,并未有什么事情,只是觉得宮禁中闷的厉害,还是这样自由自在的好。”

    师兄并不饮茶,他看着我腰上的玉佩道:“砚雨,你此番来历凡劫,能保留仙家记忆已然是好事,可是如果我时常来看你,怕是有违禁忌,对你对我都不利。但是我,我时刻都牵挂着你。”

    我心里一阵吃惊,当初让我下来的时候,可是十分果决,如今又来说担心我。我心里又是一阵害怕,师兄上次这个样子,是哄我下来历凡劫,此刻又这样,难不成是有个更大的事等着我去担?虽说对于神仙来说,功德簿厚一些是好事,可是你也不能让我一下变得那么厚吧。

    我定了定心神道:“师兄啊,不瞒你说,我住在这肉体凡胎里,时常想起从前做神君的日子,无形体之束缚,放浪形骸之外,那是何等的逍遥快活?如今落到这般田地,虽说也是不愁吃喝,可是和从前的日子比,那是真的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如此看来,我的确得缓一阵儿,怕是,怕是,不能帮上你什么忙了。”

    “砚雨,你能的。”师兄的眼睛忽然变得亮晶晶的。

    我一口热茶直接在嘴里凉了半截儿,我都这么推辞了,他还能开得了口?我欲咽下茶好好同他理论一番,却听得师兄突然恳切的开了口。

    “砚雨,你好好的,平平安安的,就是帮了我的忙。我希望你能好好的顺顺利利的回到天境里。”

    我心里长舒了一口气,又喝了一口茶道:“多谢师兄挂怀。”

    师兄突然站起来走到我跟前,一把把我搂到他怀里,我一阵窒息,未经思考便把他推开。

    “神君,您这是?”

    “砚雨,这些话是我量思很久的,你听我说完。”

    “行吧行吧,不过你说话就说话,可别再这样了。”

    师兄点点头,却全然没有坐回去的意思,还是立在我身前,我不看他的眼睛,凝神盯着他腰间的玉佩。

    “砚雨,这话同你说,或许很唐突。可是你知道吗?就是在你来凡间的这几日,我心里突然变得空落落的,就像被抽走了一块似的。从前很多的事情,是我偏私清芬,而对不住你,可是你知道吗?即使你在天境的时候高傲,可是能知道你在我的隔壁抚琴读书,能看你修习司值,也是一件安心踏实的事情。砚雨,我太习惯有你的日子了,我习惯了你的温柔,我习惯了你对我的依赖,我习惯了你对我的迎合,我习惯了你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因为你是我的一部分,而清芬对我而言是陌生的,是新鲜的,当我见到她的时候就像欣赏到了一处名胜,欣赏到了一幅书画。可是砚雨,这种欣赏是浅显的,它不广博,不深沉。砚雨,当你历凡劫之时都没有回头看我,当我在知尘镜中看着你对那个凡人那般的温存时,我才明白失去你对于我来说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我才明白,失去你我就好像失去了我一部分的生活,我才明白我对你的爱有多深沉。砚雨,那个凡人的生命,对于我们而言只有短短的一瞬间,我希望你能忘了他,好好回到天境,那个时候我们相伴相依,共度此后漫长的岁月,好吗?”

    我未置可否,先饮了杯茶,好好思索了一下师兄这番恳切的言辞。有些人的有些话就如同烟花巷陌里的欢词靡曲,乍一听确实动人,可是仔细思索过后就能撕开这些外面的金玉,看见里面的败絮累累。

    “师兄这意思,是想和我做比翼鸟,连理枝?”我没在意女子应该有的矜持,坦然一问。

    师兄认为我欲同意,便迫不及待的点点头。

    我笑了笑问:“那师兄打算如何安排清芬姑娘啊?送她回花境?”

    师兄的神色有些为难,“砚雨,那样的话她会死的。”

    我还是笑着道:“师兄你不必紧张,我好歹也是位列神君的,不会动不动就置人于死地。只是师兄不送她回花境,是还准备让她这一株凌霄花借着你的树枝,灼灼其华了?”

    “可是砚雨,我们两个可以比肩而立,我说过的,我对你的爱远远比对她的爱要深沉,要广博。”

    我笑出声来,道:“神君你是当我失忆了吗?我历凡劫之前,不是您亲口说的?因为我像一株乔木,所以让你没有保护陪伴的感觉,怎么如今,我的这样,倒让你想要相伴一生了呢?”

    “看来爱与不爱,就是师兄的一句话,与我是怎样的,毫无干系?”

    师兄有些着急,他好像急切的想解释清楚什么,可我冲他摆摆手道:“师兄,无需再同我说这样的话了。有些事可以忘,有些事是忘不了的,比如说我不会忘了当年你是如何为了清芬同我疾言厉色,我也不会忘了你如何为了清芬而忽视我,我也不会忘了你是如何纵容她嘲讽我,敌视我。有些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抹不去的,有些人错过了就是错过了,追不回的。”

    “砚雨,我们走到今天的这个地步,确实有我的错,可是砚雨,你知道吗?你有何尝没有责任呢?”

    “比如当时没有执意把你的小情人送回花境,让她被打死?”我用一种很嘲讽的语气。

    “砚雨,从前你对我太好了。我知道你会记得我所有值得记得的日子,提前好几天给我准备礼物,我知道你会淋着夜晚的露水,为我寻我喜欢的紫玉兰花。可是世间万事万物,物极必反。爱也是如此,爱一个人若是爱的太满,是负担。从前的你,对我太好了,好到我甚至没有机会认真感受你的好,你能明白吗?”

    我心里一阵鄙夷,我摇摇头道:“看来还不明白,如此想来我和神君是两路人,既然如此,更不必提相守的话了。”

    接下来是长久的沉默,我忍不住陷入了思绪中,这种思绪不是对于师兄的,而是关于阿穆。

    “因为你太爱我了”。这句话,我想起在知尘镜中,阿穆听了流落云这个解释之后,怅然看着窗外的点点星斗。

    爱一个人是错吗?爱一个人就对一个人好是错吗?

    关于第一个问题,我始终没有答案,可是关于第二个问题,我始终坚定的保持着否定的态度。

    那些说因为你对他太好他才不珍惜你的人,归根结底,错都不在你,而在他,在他根本不配得到爱。试想,当我爱一个人,我站在他的角度上思考他的喜乐悲欢,不是为了控制,只是为了让他欢愉多一些,何错之有呢?而被爱的人如果不想得到我的爱,为何不能坚定的拒绝我的好呢?比如拒绝我送的那朵花,拒绝我做的那碗汤,而又为何要贪恋了我为他营造的欢乐后,又反过来把不能相守的错误怪到我的头上来,用的还是这样荒唐的理由呢?即使是用爱与我是否对他好无关这样的理由,都要好上千倍万倍。

    人常说水满则溢,可是水是否满,又岂能是只在水的多少?若以斗升之器盛小溪之水,那必然是灭顶之祸,可是若以大海之大来容小溪之水,则可纳千条万条。有些人自己是斗升之器,却要怪我如小溪流深,这不是荒唐至极可笑至极吗?若是爱一个人连爱都是错的,那根本不是我做错了事,应该是我爱错了人才对吧。

    从前我爱错了师兄,那么阿穆呢?

    我脑海里回想着他看着星星的眼神,那种失落,那种愤怒,那种鄙夷,与我此刻心境,怕是一般无二。阿穆是个果断的人,从他对淑妃的处决,从他处决了淑妃后利用淑妃这件事在朝堂上除二皇子党羽,培植自己的新力量,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这一点上就能窥见一二。那他心里,应该是厌恶极了淑妃才对呀。

    那么为何,为何在看见与淑妃比较像的我时,还是要靠近我呢?

    我被这个疑问拖着,周边的什么好像都安静了。后来好似依稀听得师兄说了一句“先走了”,其余的确实也没听清,不过他走我心里是愿意的,于是忍不住点点头。又独自坐着,思忖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