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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战车风驰电掣,驶向帝都,车内,朱璃思绪万千。

    当初她请皇帝下旨,让她赴东军任职,朝野上下都以为她爱慕少年英雄,不肯错过美好姻缘,就连帝后二人也作此想,唯有她自己清楚,她不过是借这个由头迈出深宫,前往自己向往已久的边关,盼能一展所学。

    夜长明固然成就非凡,但彼时她心中,未必没有与之一较高下的心思;入营之日,她瞄准的,可是三军总参谋的位置!

    从何时起,她的目光从征北城挪开,真正落到了那位少年上将的身上?

    是那一夜,玉盘推演,她一败涂地?

    是一次次质疑他兵行险着,又一次次被他以煊赫功勋无声反驳?

    抑或是那一次他凯旋归来,她走出营帐,远远看着将士们崇敬的目光,映在他几乎没有血色的秀丽容颜上,氤氲出一道近乎圣洁的光晕?

    或许都是,又或许都不是。

    对于一位意识到自己有了心上人的少女而言,追溯时机又有什么意义呢?

    要紧的是,她要他平安无事。

    而今他险死还生,她便要替他讨还公道!

    ……

    ……

    深夜,乾清宫。

    皇帝神情无奈,看着自己唯一的女儿,加重语气,说道:“你当真要弹劾萧大将军?”

    朱璃顿首于地,斩钉截铁地说道:“回父皇,正是。萧大将军嫉贤妒能,明里暗里,处处针对我东军,此番大战,更是临阵变卦,致使我东军前锋孤军深陷!

    “如今东军上下群情激愤,女儿恳请父皇,彻查此事,依军法处置萧大将军及一干党羽,给我东军将士一个交代!”

    皇帝面上的表情逐渐消失,他静静地注视着朱璃,似乎想要看清女儿的真实想法。

    良久,他取出一份奏折,随手扔在朱璃面前,说道:“你说,萧大将军刻意针对东军?

    “可萧大将军却说,是东军……不,是朕那位年轻气盛的上将军,贪功冒进,孤军深入,险些坏了全军的布置。

    “长明声称自己遭遇的才是敌军主力,萧大将军误信长明,命中军据此调整部署,分兵援助,更将征北城中预备应对北域突袭的将阶强者调拨了半数以上,驰援长明,可转眼之间,敌军中阵便打出了王庭大可汗的旗帜,若非萧大将军用兵老练,及时转为守势,敌军主力便不是回援傲木嘎,而是长驱直入,奔袭征北城了!”

    说着,他又取出一叠奏折,扔到朱璃面前:“这可不是萧大将军一家之言。这些天来,你可知有多少人弹劾你那位上将军?你自然不知。你更不知,朕之所以还未降罪于长明,只因萧大将军在奏折中将一切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称自己对长明过于信任,一味迁就,致使调度失当,甘受惩处!”

    朱璃再也按捺不住,她霍然抬头,直视父亲,愤怒地说道:“萧大将军乃是长青萧家的家主,萧家在军方根深蒂固,中军更是与萧家私兵无异,便是我东军之中,亦不知有多少萧家门生旧部,那个什么帝国第一强攻校方勇,不就是萧大将军的亲传弟子?

    “莫说贪功冒进,他萧征便是给夜大哥扣一个通敌叛国的帽子,只怕也有大把走狗跳出来,将夜大哥与傲木嘎那场搏命之战说成阵前勾结!”

    皇帝猛地一拍桌子,怒道:“放肆!你可知你究竟在说些什么!”

    他本就是一代强君,自身修为又已臻化境,盛怒之下,威势自然流露,任是极品大臣、绝顶高手,也不免心颤,但朱璃却并未退缩。

    她起身,一字一句地说道:“爹,他们欺负人!”

    说罢,她泪如雨下,哽咽着说道:“我身在前线,如何不知事情真相,如何不知个中曲直?您可知,这一年来夜大哥是怎么熬下来的……

    “每次出战,他都是身先士卒,与其让部下受伤,他宁可去拼自己的命,可敌人那么多那么多,他一个人哪里杀得过来,哪里护得过来啊!

    “如今北域蛮子不惜一切代价也要铲除他,萧大将军又在身后窥觑,一有机会便要将他推入深渊……

    “是,他硬气,刀山火海明枪暗箭他都挺过来了,可代价是什么?

    “他那燃血怒战诀,看着气焰冲天,威风凛凛,可那真就是烧他的血,焚他的命换来的!

    “每次回营后,他都虚弱得不成样子,我只是远远看着,就心疼,我心疼啊!

    “早知如此,他还不如不当这个上将军,就做个斥候校,无牵无挂,在战场上来去自如,岂不是好?

    “这一次,我便险些等不到他回来,下一次呢?”

    说着,她擦干眼泪,竭力平复心情,待气息平顺,方才说道:“父皇,夜将军是我帝国的长城,更是九州的英雄,即便不为女儿,为边关将士,为天下百姓,您也一定要保住他!”

    皇帝长叹一声,说道:“你说的这些,朕何尝不知?朕不肯为他出头,一来是想磨砺他一番,教他知晓世路多艰、人心难测,天下大业,绝非仅凭一夫之勇、一腔热血便能成就,这二来嘛……”

    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宠溺:“朕在等他向朕开口。”

    朱璃一怔,旋即,她心里浮现出一个猜想:“父皇是在等他……逼他,求娶我?”

    一念及此,豁然开朗,她喃喃说道:“是了,他做了驸马,谁还敢陷害于他?”

    想明白这其中的关窍,她苦笑一声,说道:“‘北境未宁,何忍成亲’,说的真好啊。他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也是我倾心相许的大丈夫,可我哪里能想到,我这份私心,竟险些置他于死地。”

    说着,她的神情中多了一丝凄然,旋即化作坚毅:“我自然想过,他日边患永除,北境清宁,他功成名就,以大将之尊迎娶我,那时我必是人间最幸福的女子,可即便他届时仍不肯娶我,我也绝无怨言……我仍与有荣焉!”

    ……

    ……

    皇帝的脸上现出一丝疲惫:“听你的意思,他对你未曾流露半分情意。”

    朱璃轻咬下唇,略一迟疑,说道:“夜将军军务繁忙,修行勤勉……”

    皇帝摆了摆手,问道:“还要回去吗?”

    朱璃点了点头。

    皇帝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说道:“夜长明已经上过请罪的奏折了,此战东军伤亡不重,又并非无所斩获,勉强算是功过相抵,明日朝会,朕会当众申斥他一番,此事便到此为止。”

    朱璃面色苍白,怔然无语。

    良久,她重新跪伏于地,诚恳地说道:“父皇,军国之事,女儿不过小小参谋,本就无权置喙,先前是女儿僭越了。”

    皇帝平静地说道:“知错便好。今次初犯,朕赦你无罪,下不为例。平身吧。”

    朱璃并未起身,说道:“爹,女儿还有一事相求。”

    皇帝挑了挑眉,说道:“若是与夜长明有关,便无须多言了,除非你要朕将他下狱严惩,或者降明诏,命他娶你。”

    朱璃的声音依旧平静:“夜将军乃国之重将,女儿所求,却是家事,与他无关。”

    皇帝面色稍霁,说道:“你说。”

    朱璃面色决绝,连连叩首,随后一字一句地说道:“求爹开恩破例,传女儿一元堂皇诀。”

    皇帝眼中金芒乍现,语带嘲讽,说道:“璃儿这是要仿前朝花将军故事,替父出征?”

    不等朱璃开口,他厉声说道:“你道朕看不穿你那点心思?你想随他出战,更要以命相护!

    “你以为你与他形影不离,萧征便不敢算计他了?何其幼稚!当年在战场上,萧家老狗连太祖皇帝都敢算计,你区区一个公主,算得什么?

    “实话告诉你,此次便是你与夜长明一同战死,他萧征一样可以说,是夜长明贪功冒进,置公主性命于不顾,而朕,不得不接受他的说辞,明白吗?”

    朱璃有些发懵,她抬起头,颤声说道:“女儿确有私心,想与夜将军并肩作战,却也真心想为国建功、守土安民,即便马革裹尸,亦无怨无悔,女儿从未想过,以一己生死裹挟父皇……”

    皇帝挥手打断,说道:“朕愿意信你,可你也该晓得,朕所言非虚。无论你本意如何,你与夜长明一同出征,只会搅得三军不宁,而萧征有一千一万个法子,陷你的夜大哥于万劫不复的境地。”

    他长叹一声,说道:“你自幼天赋异禀,不输于朕,朕当年传你修魄之功,修魂之法,便是存了对你倾囊相授的念头。

    “凡间的规矩大不过天上的助力,有朝一日你若飞升,朕对着祖宗也有话说。

    “可惜,你让朕失望了。

    “一元堂皇诀乃我朱家立足之本,朕,不会将它传给一个一心向着外人的不孝之徒。

    “你该庆幸,你不曾得到最后的诀窍,否则凭你今日这番言行,朕便不得不将你废去修为,圈禁至死。”

    ……

    ……

    朱璃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皇宫的。

    她就这样失魂落魄地登上宝器,回到东军大营,一路跌跌撞撞,闯进夜长明的营帐。

    尽管早已从传讯宝器中得知夜长明的伤势,真正看到那个曾经光芒万丈的少年虚弱无力地躺在床上,命火衰微,她依旧禁不住泪水决堤。

    她半跪在夜长明床头,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说道:“夜大哥,对不起,对不起……我明明说要帮你建功立业的,可我实在太没用了,我什么忙都帮不了,甚至,还会给你招灾惹祸……”

    仿佛听到了她的声音,那团微弱的小火苗骤然窜起滔天焰浪,顷刻间化作一颗耀世骄阳。

    少年声音清朗依旧,温暖依旧,只是多了几分沉稳——

    “战场失利,皆是末将之过,公主何须自责?”

    光芒散去,夜长明面色平静,对朱璃说道:“放心,我不会再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