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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野种

    少年不要命似的在闹市中狂奔着,沿途撞倒了不少摊贩的摊位,但他没有管身后传来的骂骂咧咧,只是一直不知疲倦地向前奔跑。身后,有一群同样年纪的少年在追赶着。

    “柳致,今天有种你就不要停,抓住你我就打死你!”但是摊贩们是不敢对追赶的少年出言不逊的,整个宛州城,有谁不认识东郭家的少主东郭相如?

    逃命的少年正是柳致,他闻言没有停步,反而脚下发力,加快了速度,在撞倒一个挑着水果担子的小贩后向着路旁的小巷奔去。身后追逐的领头少年东郭相和气喘吁吁地又推了一把卖水果的小贩,嘴里骂着:“起开,不长眼的东西!”然后跟着进了小巷。

    柳致进入小巷后没有继续奔逃,而是冷静地闪身躲在墙角处,刚刚经过剧烈的奔跑,本应剧烈喘息的他却猛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屏住呼吸,像是藏身在黑暗里的猫一样。他静静地听着身后追赶自己的脚步声,十步,七步,三步……他不再躲藏,直接闪身出去,正带着跟班追赶的东郭相如众人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赶忙刹住脚步,但为时已晚,柳致嘴角邪魅地向上挑起,然后迎着停步不及的东郭相如冲上,伸出右拳,一个漂亮的摆拳将东郭相如打的撞上了墙壁,他没有见好就收,直接骑到了倒地的东郭相如身上,然后左右开弓,一拳一拳地打在东郭相如的小脸上。东郭相如吃痛,一边痛叫一边想要奋力爬起身子,但是被柳致骑在腰间他实在使不上力气,只能一边用手胡乱挡着柳致的拳头一边愤怒地朝着看傻眼的一众跟班怒叫:“池钦,你们这群蠢猪看什么呢?还不快来帮我!”

    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弄的措手不及的一众跟班闻言立时动了起来,他们毫无章法地在柳致身后对着他拳打脚踢着,但柳致根本不在意身后的拳头,跟这群人打交道这么久,他知道,无论如何他一个人是打不过这么些狗腿子的,他只能揪住他们之中领头的这个,狠狠地打,他们打他一拳,他就要在这个人身上打上十个巴掌,这样才能让自己的心理平衡一下。

    被压着的东郭相如用手护住自己的脸,如果脸上挂彩被严厉的父亲看到,自己一定会再被父亲打一顿。平日里打架带着家奴欺负人父亲是不管的,但是如果打输了,自己的父亲就会责骂自己。东郭家的家主,军器生意起家的东郭晋是整个宛州城胜负欲最重的人。

    东郭相如想着,心里更加暴躁:“池钦,你们这些蠢货,把这个野种从我身上拉开!”

    听到野种两个字的柳致内心的战意更强了,他加重了手上的力道,一拳一拳地冲着东郭相如的脸上打去,但大多数都被东郭相如挡开,他左手抓住东郭相如的右手,想要将他的手控制住,但身后雨点般的拳脚突然少了一些,他高高扬起的巴掌也被一个高大肥胖的手掌握住,那是池钦,东郭相如的狗腿子,宛州池家的大公子。身形力量的压制让柳致的巴掌再也不能落下,身后的跟班们看到这一幕,都纷纷效仿,又一人上前拉住柳致的左手,和池钦一起奋力拉开了柳致。恢复了自由的东郭相如踉跄地爬起身,也顾不得拍打身上的泥土,他上前就是一脚踹上了被制住的柳致的肚子,但柳致也没有放弃抵抗,双手被控制住了,他也抬起自己的右腿也是一脚向着东郭相如的肚子踹去,无奈自己的身高不如东郭相如,竟是对方先踹到了自己,柳致吃痛,呲着牙。

    “你这个野种,还敢打我,你们把他的脚也给我按住,少爷我今天就要让你知道知道,谁才是这宛州城的天!”东郭相如躲开柳致的踹击,让左右按住了柳致的双腿,这下他彻底没有反击的力量了。

    东郭相如高高扬起右手,就是一个巴掌扇到了柳致脸上,接着就是一拳打到柳致的肚子上,他抓着柳致的衣领,一拳一拳地招呼着柳致的身体,半晌,似是打累了,他大口喘着气,但从头到尾柳致都没有哼一声,这让东郭相如的心里更加气结,他掐着柳致的脖子,将他逼到了墙边,冷笑着说:“小爷几个昨天已经去莺鸣院证实了,那个新来的如烟姑娘,就是你的母亲吧。自己的母亲就是如此下贱之人,你这样的身份就算读得起湘淮书院又怎么样?还不是个连自己亲爹都不知道是谁的野种?”东郭相如很是自满于自己的恶毒,既然你那么有骨气,挨打了都不叫唤,那就杀人诛心,让你的心里疼一疼也是好的。他如此想着。

    柳致听到这人竟然侮辱自己的父亲,他用尽浑身的力气,忍着身上的疼痛,梗着脖子就是一记头槌,撞到了东郭相如的面门,东郭相如吃了这一下,鼻血瞬间蹿了出来,一众跟班见状,按着柳致又是一顿毒打,终于将他打的再也爬不起身。

    捂着鼻子的东郭相如上前又踹了几脚,才发泄了自己心中的怨气。

    “走吧,不要理会这条爬不起来的死狗了,晚间我请哥几个去莺鸣院好好享受一下如烟姑娘的闺中秘术。”东郭相如阴恻恻地说着这些下流的话,引得众跟班哈哈大笑着走远了。

    趴在地上的柳致很想爬起身,他想杀了这些人,他想杀了这些的侮辱他父母的人。但是,自己的母亲,确实在莺鸣院为妓,这点他们没有说错。他也恨自己的母亲,是她让自己蒙羞。虽然那个女人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自己,为了父亲的遗愿。

    他目光凶狠地看着远去的众人,还有些恨自己吧,恨自己没有足够的力量,不能一个人打趴他们所有人。忘记这是第多少次了,只是因为自己是一个卑贱妓女的儿子,就要活该承受众人的冷眼。他也想过要离开这间书院,为此甚至跟母亲爆发了激烈的争吵。他不明白,那个柔柔弱弱,即便自己用同窗羞辱自己的言语来羞辱她都能一笑而过,置之不理的母亲,在自己说到要离开这间书院的时候居然破天荒地打了自己。那是从小到大,母亲第一次打自己。

    于是,他有很久没有再跟那个女人好好地说过一次话。她总是在日间准备好自己一天的吃食,然后在自己从书院回家后去那个让自己蒙羞的地方工作。他虽然只有十二岁,但是懵懂的自己听到大人说起那个地方时遮遮掩掩的语气和似笑非笑的表情也大概知道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晟平七年冬,萧如烟已经成为了秦淮河畔的名妓如烟姑娘,这是她带着儿子来到宛州的第二个年头。

    柳致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家,还是像以前一样,母亲早早地做好了饭,等着他回来,等他吃过了饭,母亲就会去莺鸣院上工。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每天都是这样。

    刚开始的时候柳致并不知道母亲进了伎馆,只是家中的生活从某一个冬日开始变得愈发好了起来,他们烧得起炭火,母亲给他买了许多过冬的衣服,他也盖得起冬被了。有很多次,他想问母亲这些钱到底是哪里来的,母亲都避而不答。

    直至他去到湘淮书院读书,宛州四大世家的东郭家公子东郭相如,池家公子池钦,韩家公子韩世贵,金家的公子金承厚都在这间书院读书,向来高高在上的他们是看不起这个荆楚乡下之地来的孩子的。

    宛州城里有四大世家,以军器生意起家的东郭家,与永安国卫国楚国都有军器生意往来,掌握宛州大半船运的池家,一直跟东郭家交好,靠着东郭家多如牛毛的船运订单也是日入斗金,与荆楚交好,前些年靠着楚国的粮米收购生意蒸蒸日上的韩家,虽然荆楚旱灾四年韩家有些式微,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靠着在宛州城开设的各国风味的酒馆,依然位列四大世家之一,最后是金家,他们掌握着大半个宛州城的布匹和伎馆生意,秦淮河畔的伎馆十之八九都是金家的生意。也难怪这四家的公子哥们如此的飞扬跋扈。

    一开始的时候,柳致是不愿把这些小矛盾放在心上的,但越是这种不经意的态度,就惹得东郭家的公子越是不悦,他变本加厉的想要这个乡下孩子滚出书院,为此动用了家族的力量,将柳致的家世查了个底儿掉。他不由地更加生气,他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妓女的孩子,敢在他堂堂东郭家公子的面前趾高气昂?柳致越是云淡风轻,东郭相如就越是想要让他低头。于是,开头那一幕的街头追打便成了这些书院孩子的家常便饭。四大世家都是大家族,街头的摊贩们是惹不起的,好在他们也不是不讲道理,自家少爷追打别人打翻弄坏了街上的东西总是有这些家族的下人出银钱善后,这些摊贩便也不好再说什么。

    初来的几次因为他们人多势众,柳致是不愿意跟他们互殴的,他只想好好读书,完成父亲的遗愿,照顾好母亲。所以吃亏的总是柳致。他十二岁了,但是个子还是小小的,或许因为之前总吃不饱的缘故,所以在面对身形个个比自己高上一头的世家孩子,被追上的他总是免不了被一顿毒打。后来,直到东郭相如说他是“妓女生的野种”,他终于生气了,第一次正面面对这几个比自己强壮的孩子,虽然还是被打。但是打的架多了,他就总结出其中的门道了。他可以吃亏,如果以一搏多的时候想要雨露均沾是几乎不可能的,于是每次,他就盯着领头的东郭相如打,先把领头的揍了,这样自己挨打的时候心理也可以平衡一些。一开始的时候东郭相如还觉得是自己每次追打柳致都站的太前的缘故,于是后来的几次他学聪明了,远远地躲在众人身后。但是很快他就发现,无论自己躲的有多后面,柳致总是不顾招呼到自己身上的拳头,就是要抓住东郭相如暴打,虽然东郭相如这边还是人多势众,总能让柳致多挂点彩,但是不要命的柳致总是也能让自己身上挂彩。久而久之,倒成了一个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态势。

    萧如烟前几次看到挂彩回来的柳致还会细致地询问柳致,为什么打架之类的原因。直到“妓女生的野种”这样的言语从他的儿子口中说出,她第一次对自己的儿子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但很快,她便释然了,她没有多做什么解释,只是告诉柳致:“你的父亲,是上京帝都金吾卫上将军柳云虎的儿子柳泊安,九岁熟读天下诗文,十六岁出仕荆楚,二十七岁官拜楚国大司农,是了不起的人。”然后,她给自己画上妆容,为自己的儿子做好了晚饭,就挂着自己标志性的浅浅的笑容,进了莺鸣院。

    可年少的柳致是听不懂这句话的意味的,他还是打心里开始怨恨自己的母亲,他觉得她对不起自己的父亲,让自己蒙羞,也让自己的姓氏蒙羞。他做不了更多了,就只能扬起自己愤怒的拳头,将说这些话的人狠狠地打趴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