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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匹夫

    皇帝怒气冲冲地走在前面,身后康唯庸和闫东升亦步亦趋地跟着。

    一进到养心居,未及行礼,皇帝转身一巴掌扇到了康唯庸的脸上,怒气冲冲地看着他:““奚毒草”一案既你早已知晓,为什么不来报朕?别以为朕不知道你们私下里搞的那些小动作,你该知道,廷尉和御林军是朕的底线!”

    康唯庸又怎会不知皇帝言外之意,上京廷尉掌管宫城内皇室宗亲涉《晟典》之事,直接向皇帝负责,御林军掌管着宫城内乃至整个上京城的安危,这两方的权柄,必须牢牢地掌控在皇帝手中。哪怕是当朝太子,胆敢染指这两者,皇帝也绝不会容忍。

    他与闫东升忙跪伏在地:“陛下,此事臣的确未有实证,不敢妄言疑犯。早朝上,也是陛下先行发问,臣才据实已报,不敢有丝毫隐瞒。”

    “据实已报?那太子呢?你敢说你跟太子绝无勾连?”皇帝看着这位廷尉正,心中满是猜忌。

    “臣以项上人头担保,只忠心于陛下,忠心于大晟!”康唯庸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如此最好。”皇帝又看向闫东升,“闫卿,朝上我观你闪烁其词,可是此案确有内情?”

    “回陛下,臣所言属实,确是昨日才知晓此案,尚在查证之中。”闫大人回道,他此刻满心记挂着周老大的安危,只要人能回来,这个案子,就随他去吧。

    皇帝在殿内踱着步子,半晌,叹了口气,对着跪在殿中的二人说道:“你们只管放手去查此案,包括晋王府中的那名管家,也尽管可以下狱用刑查问,但已查实的证据,绝不可泄于外人,只可向朕禀报,明白了么?”

    闫康二人跪在地上对视了一眼,心中皆是一凉,俱已明了皇帝力保晋王之心,只得回了句“是”便退出了养心居中。

    走在出宫的路上,康唯庸看着闫东升问道:“周复礼早已掌握了本案的实据,难道未曾与你言说?”

    闫东升叹了口气,低着头说道:“晋王以“奚毒草”牟利的账簿前日复礼已交到了我手中,但今晨,已被我还给了晋王。”

    “你说什么?”康唯庸心中一惊,怒火攻心,抓住闫东升的衣领喝问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可知道“奚毒草”之事事关多少人命,你对得起你这身官衣么?”但他看到闫东升眼里隐约的泪花,便愣住了,声音也小了下去,“他出事了?”

    闫东升点点头,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又一次浮现在脑海中。

    “晋王干的?人还活着么?”康唯庸急切地问道,在他心里,一直都很记挂着这个执拗的师弟。

    闫东升再次点了点头。

    “我找他去!”康唯庸气势汹汹地向着宫城外走去,如果周老大出事,他拼了性命,也一定要将这位晋王殿下拉下马来。闫东升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心中无比自责,早在周老大上交账簿的第一时间,他就应该想到要派人保护他和柳致。

    走至神武门,远远地便看到已在此等候的晋王。

    康唯庸对着晋王怒目而视,晋王脸上浮现出一丝戏谑之色,躬身长拜,康唯庸就挺身站着,没有回礼。

    “康大人,想要你这位师弟活着,你应该知道该如何行事。”晋王毫不在意康唯庸的无礼之举,出言威胁道。

    “嘭——”

    康唯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拳打在了晋王脸上,死死地掐着他的脖子,几命侍卫忙抽出长刀架在了康唯庸的脖子上。

    “晋王殿下,你最好祈求我师弟能长命百岁!”他恶狠狠地说道,“从现在开始,如果他有什么三长两短,我立即与你开战!你试试我这个二品廷尉正,能不能将你这位当红的皇子拉下马来!”

    晋王不停拍打着掐住脖子的手,脸色涨的通红,康唯庸慢慢地松开手,他才得以喘息,他不停地咳嗽着,不怒反笑,对着侍卫们摆摆手,侍卫们这才退下。

    “越来越有意思了……咳咳……越来越有意思了!”他看着愤怒到失去理智的康唯庸,竟是高兴地笑出了声来。

    康唯庸看着眼前癫狂的晋王,时常有种错觉,感觉晋王已经疯了。他不想再理会眼前这个疯子,眼下最重要的,是想办法从管家朱庆武的口中掏出些东西。他大袖一甩,转身走出了神武门。

    柳致坐在三队的议事厅里,巨剑放在身前的桌上,闫大人已经走了一个多时辰。如果巳时他还未回,柳致就决意强冲晋王府。

    辰时三刻,议事厅的门打开了,门外站着披头散发的闫大人。

    “怎么样了?”柳致走上前急切地问道。

    “晋王绑走了复礼……”闫大人犹豫道,“此事陛下已经知晓,暂且不用着急了。”

    “陛下怎么说?”柳致又问道。

    “陛下……陛下要我们先暗查此案,查实的内情,先禀明陛下……”闫大人实在不知如何开口说出这些话,这等同于默认了他们的皇帝要包庇晋王,包庇他自己的儿子。

    柳致回到桌前,握住那柄剑的剑柄。当日周老大赠剑的样子,红豆中箭在自己面前凄苦离世的样子,李员外为了能吸上一口“奚毒草”交易自己妻女的样子,孙永胜在红豆死后贪婪地吸食“奚毒草”的样子,永定坊满地尸体的样子,孙刘氏至死手中紧握着那颗红豆的样子一一涌上心头。

    无边无际的黑暗涌来,他感觉自己身在一片巨大的黑暗之中,伸手不见五指,到处都看不到一丝光明,他想要劈开这天地,让阳光可以照射进来。可剑锋所至,劈到的只是一片虚无。沉重的无力感,压得他的肩膀沉甸甸的,他不是未经世事的幼童,早在柳泊安被射杀时,他便明了这世间不全是光明,有光的地方,必有阴影。他以为这天下尚有一处地方可以讲道理,可以让事情是他本来该有的那个样子。可这最后一处净土,他以为可以还天下以公道的君主,也是这般。他这才想起,高坐在那个王座上的,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不是什么神。

    “你去哪儿?”闫大人抓住他握剑的手,看着他。

    “去行世间公理!”柳致一把推开他,拎着剑就要走出门去。

    “你站住!”闫大人跑到门前拉住他,“你现在去,跟送死何异?只要我们现在什么都不做,复礼就能活着。”

    柳致回过头,看着眼前的闫大人,眼神深邃忧郁,闫大人第一次发现这个十五岁的少年,有着他看不懂的眼神,眼神里有着他不明了的悲意。

    “我不做交易。这些话,你去跟周老哥说,跟红豆说,跟孙刘氏说,跟永定坊现在还无人收尸的三十多冤魂说!”柳致吼道。

    “匹夫之勇!”闫大人喊道,声音里满是惋惜。

    柳致不再回头:“匹夫一怒,血溅七尺。”

    他将剑插进鞍袋中,骑上闫大人绑在京兆府前的马上,看了眼金光闪闪的京兆府三个字,纵马而出,疾奔向晋王府。

    他瞪着发红的双眼看着眼前三丈高的大红色府门,深吸了一口气。周围三三两两路过的行人都侧目奇怪地看着这个浑身是伤,肩膀还流着血的少年,他牵着一匹浑身黢黑的骏马,鞍袋中插着一柄和他一般高的巨剑。行人们绕开了这个少年,想着别是个疯子。

    疯子突然就动了,携风雷之势拔出了鞍袋中的巨剑,一剑斜劈,三丈高的府门被剑气震的直直倒地,溅起了巨大的烟尘。行人们惊恐地跑开,上京城里谁都知道这是当朝最当红的晋王殿下的府邸,没人敢想象,真的有人会持剑闯府。

    府门倒下,露出了府内的境况——

    严阵以待的八百府兵虎视眈眈地看着门口持剑的少年,冲天的杀气在这处金碧辉煌的院落中满溢出来。这些甲兵都身披制式的黑甲,黑甲上环环相扣的铁环严密地护着他们的身体,第一行的两百甲兵手中举着刀盾,那些长刀散发着凌冽的寒光,第二行的三百甲兵手持长枪,长枪的枪锋直至府门前的少年,第三行是府兵中不被允许设置的弓阵,呈半月状拱卫着前两行的刀盾手和长枪士,他们手中的弓拉满月,箭在弦上,也瞄准了府门前孤零零的少年。

    这些甲兵的装具,比上京城里最精锐的御林军所用的装具还要精致坚韧。

    阵列最后的高台上,身着锦绣,摇着手中折扇的晋王,冷笑着看着这个不知死活的少年。他已经等的有些不耐烦了,现在,他要杀人——杀掉任何挡在他和那个大位之间的人。

    晋王收起手中的折扇,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这八百甲兵组成的军阵,和站在军阵前有如蝼蚁的少年,有种睥睨天下的错觉。

    他挥了挥手,领兵的将领将手中指挥用的长剑向前一指,三百人的弓阵一齐射出了满弓的箭矢,箭雨呼啸着向着府门前的柳致飞来,他用力一踩地上三丈高的府门,府门被踩的站立起来,正挡在他的身前。三百发箭矢如雨点般射在了红色的府门上。

    府门又一次倒下,门后的柳致双手握着手中的巨剑,大踏着步子向前冲去,直扑一阵的两百名刀盾手,一剑挥出,举盾的刀盾手们手中精铁打造的盾牌从中断开,柳致扑了上去,又是一剑斜劈,三名刀盾手身子倒飞了出去,砸倒了一片身后涌上来的甲士。

    但很快,他便被如潮水般的甲士继续围堵住,他用力挥舞着巨剑,每一次手起剑落,就有一名甲士飞出,军阵中刀光剑影闪烁着,满地散落的长刀和盾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