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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苏醒

    银白色的汽车在街道上飞驰而过,夏日在车门上反射出灼热的光芒,灰黑色的轮胎与地面摩擦飞溅起朦胧的尘埃,尘埃尚未落地就顺着微不可寻的南风吹到大街一侧的树叶表面。一只肥胖的灰白鸟儿闭眼站在树枝上,它在枝条晃动的间隙睁开眼睛,只是街上看不见一个人行走的路人,整个世界像一出落魄山丘里的无人默剧。

    灰白小鸟抬头看一眼太阳,扇动翅膀飞到旁边一家面馆的屋檐阴影中,再次闭上眼睛。

    这是一家自营的面馆,黄色的宋体店名在红色背景板里浓得要滴出水来,门口外的暗白的空调外机缓慢转动扇叶吱吱作响并如卧病在床的老人一般持续不断地图着热气,面馆的老板穿着半透明的背心坐在装着食材的铁柜之中,豆大的汗珠时不时滴在手机屏幕上,老板擦擦手机,时不时回头看一眼玻璃门后的客人。

    一、二、三、四、五......

    七块。

    他将身上所有的硬币摆在木桌上,仔仔细细数了三遍。排成一条直线的硬币前方放着一个瓷碗,碗底装着几根比指甲还短的粉丝,碗边缘的油膜隐约能倒映出他沉默的眼睛。

    “叮铃铃,叮铃铃——”

    面馆内自带的时钟于整时响起,面馆老板抬起头看了看时间,咳嗽两声,低头自言自语:“都两点了,怎么连一个客人来都没有。”

    老板的声音极度响亮,像是自语,又像是埋怨。

    他的身体有一瞬间紧绷住,随后收好硬币,背上书包同时抽走两张纸巾。

    “老板,普通的面多少钱?没有加蛋的。”他的声音听着要比相貌给人的感觉沉稳些。

    “五块。”老板拿出遥控器关闭室内空调,腾出左手食指了指墙壁上的收款码,。

    “给你。”

    面馆老板略显诧异地从泡沫碗中拿走硬币,对方在给人的印象根本不该揣着纸币生活。老板回忆起刚进入社会时的青涩表弟,内心中感到一丝愧疚,然而没等他说些什么,那个年轻人早就顶着太阳消失在视野里。

    他走到百米处的公交车站,太阳处在一天中的最高处,他处在公交车站黑白颜色之间,湿热的汗水让衬衫和紫黑色的西装裤粘在皮肤上,任何一个人看到他这样穿着西装都会觉得奇怪,而他就这么站着,任由汗水流淌,直到那辆颠簸的公交车驶入视野中。

    他走上车,车上自带的冷气使肌肤激起一层细密的疙瘩。他坐在末尾靠窗的座位上解开领口的纽扣,酸臭的热气涌入鼻腔,打开厚重的手机——时间已经到了两点五十分。

    “财富广场站到了,开门请下车,下车的乘客请带好随身物品......”

    扑面而来的热浪让下车的动作都有所迟缓,他走下车,在烈日炎炎中游荡,花去好些时间终于找到一个大树下的木长椅。他慢慢地坐了下去,知了声又出现了,只是还好他不再感觉自己像一坨烤肉。

    夏季的夜晚来得会晚一点,街上的人逐渐变多了,他不再大量出汗,可还是抱着书包一动不动。

    夜幕姗姗来迟,这个小镇里最富有现代化的地点——财富广场,展现出绚丽多彩的灯光和火热的人气。空气中弥漫着油炸食物或浓或淡的诱人香味,嘹亮的人声穿过整个广场点亮建筑上悬挂的巨大闪亮屏幕,穿着短裙的少女在绚丽灯光中摆动白嫩的大腿,伴着欢快的笑声化为斑斓的蝴蝶。

    在太阳闭上眼睛后,这座城镇也开始苏醒了。

    他四处张望着,明明不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现在却显得格外陌生,在翩翩起舞的蝴蝶群中,他显得头晕目眩,难以呼吸。

    突然,掌心的手机不停地震动。

    望着打来的号码,他的眼睛里罕见地出现了一丝这个年龄应有的光彩,腰板挺直,接通电话。

    “喂,王老师吗?您好,是的,是我,关于今天早上的面试情况......”

    通话时间大约有一分钟,他的眼睛在接通电话二十秒钟后便暗淡下去。他脱去厚重的西装外套,闭上眼睛低头不语,整个身体蜷缩成一团,像是一条半黑半白的虫子。

    一小时,两小时,三小时......

    时间漫长而又毫无意义。

    深夜里,人潮退去,喧闹的街道也选择入眠,他坐在长椅上等着最后一盏路灯熄灭,在无尽的黑暗里站起身,打开手机照亮前方的路。

    没有耗费太长时间,他找到了所需要的废弃楼层的备用楼梯。就像他自己说过的那样,他来过这,不止一次。

    西装,书包,手机,他把物品全部丢尽垃圾桶中,一步一步走上废楼的台阶。

    “五岁的时候我就来过这。”他说话的声音轻飘飘的,在墙壁上反弹几次后就消失了。皎洁月光透过楼梯拐角的窗口照亮路径,他每一步都踩得很用力,但没有任何声音。

    他一直向上走着,推开顶层的大门,走进楼顶时微风将他的头发吹得更乱,这时候的风让他感受到了几分凉意。

    他没有停下,继续往前,带着微弱的目的性一直向前,在围栏边缘停止。

    月光在他的身体表面铺了一层薄纱,借着这点光芒他看到这个城镇在凌晨时候的模样,远处窗内的灯火摇摆不定像是天上坠落的星光。

    他张开双臂,站得笔直,如同幼年时和同伴在模仿的滑翔机。

    他想起来了,想起春天闻的梨花,坐在门槛上吃的西瓜,扫帚拍打的落叶,以及母亲送来的围巾,过往的记忆被风吹散覆盖的黑沙后逐一显现,突如其来的幸福感令他不由自主地发出稀薄的笑声。

    他又往前走了一步,睁开眼睛,张开干裂的嘴唇。

    “起飞了。”

    他的身体快速落向地面,溅起一滩血花,地平线上显露出熹微的晨光,新的一天即将开始,而属于他的太阳再也不会升起。

    ********

    他死了,只不过还没有埋。

    “你好呀。”男孩的声音传入耳朵。

    幻听。

    “你醒了吧?”

    是幻听。

    “你怎么不说话呢?这么睡觉的人真少见。”

    也是,幻听?

    他的眼前是一片黑色,很令人熟悉的黑色,那是眼皮外有强光存在时的黑色。

    “你快醒醒,我等了你好久了。”

    他一度怀疑自己来到了天堂,直到自己的手指触碰到一个沾有液体的三角形粗糙物体。

    睁开眼睛,他碰到的是一根草。

    脚下嫩绿的叶芽,稍远处暗棕色的树干,温和的阳光从相互交错的墨绿色树叶缝中穿过,落在他灰白色的被褥上,深吸一口气,吸入的空气带着厚重的水汽,给肠胃下了一场雨。

    他穿着睡衣,嘴角残留着口水干透后的白痕。意识到自己躺在床上,他有片刻的失神。

    “我在这里。”

    他转过头,看见他后方的树下,站着一个男孩。

    男孩很可爱,长头发大眼睛,穿着不合身的白色长袖衫和黑长裤,手里抱着一只白色的兔子,怯生生地望着他。他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没有结婚,刚过完二十五岁的生日,住在一个月两千的出租房里,没有对象,没有收入,似乎也没有未来。

    “你好,小家伙。”他没见过长得这么可爱的孩子,对于自己上天堂的事情又确信了几分。

    “我不小了。”男孩举起手里的兔子,“兔子先生说我已经是个大人了。”

    男孩手里的兔子嘴里叼着一根橙黄色的胡萝卜,一点一点地往嘴里啃,血红色的眼睛百无聊赖地左右张望。

    过了一会儿,兔子的身体模糊起来,在他眼前变成了一本书。

    “它怎么不是兔子了?”

    “它就是兔子先生,你看。”男孩手里的书封面朝着他,他看了很久,却一直看不见封面上的字。

    天堂真是个奇怪的地方。他想着。

    “可是这是一本书啊。”

    “我说了它是兔子先生,你说话太不礼貌了。”小男孩皱着眉头,看样子有些生气。

    他懒得再反驳,兴许男孩口中的“兔子先生”只是个外号,你可以叫兔子先生,我也可以这么叫。再不济,天堂里有一只长得像书本的兔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男孩手里的书又慢慢变成了一个红苹果。

    “那它现在是可以吃的兔子先生了。”他忍不住开玩笑地说话。

    “兔子先生不会被吃掉的,你不可以吃它。就算你要吃掉它,它也一直都在。”

    兔子先生,兔子先生,兔子先生,一个能够一直变换模样的玩具,真是神奇啊,如果拿到市场里售卖,可以卖很多钱吧。

    不过,哪个大人会抢孩子的东西呢。他揉揉眼睛,上帝给他安排了刚起床时的状态,满脸污渍的感觉并不好。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就算是生气,那也是一个很可爱的孩子。

    “我叫......”男孩报出一个名字,令他觉得很熟悉的名字。他肯定听过这三个字,但是现在想不起来是来自于哪里。

    无所谓了,这里是天堂,他也没什么需要回忆的东西。

    “小家伙,你知道上帝在哪里吗?”

    “上帝?上帝是什么?”

    “一个头发发白的老头子,穿着半裸的衣服,背后会发着光。”

    “没见过。”男孩摇了摇头,把苹果塞进口袋,裤子鼓起好大一块。

    “天堂怎么会没有上帝?”

    “这里不是天堂。”

    不是天堂?说的也是,像我这样没做过什么贡献的人,应该去地狱。

    “那你知道怎么离开这里吗?”他开始尝试和男孩像朋友一样地交谈,不过他怎么知道这个孩子会告诉他出口在哪呢。

    “离开?你想走就可以走,你看那儿。”男孩指了指他的后方,他扭过头,发现一扇门,他可以肯定,刚刚醒来的时候没有这扇门。

    “那我们要说再见了。”

    “你不陪我了?”男孩看着他,男孩水汪汪的眼睛中透露着一点疑惑,仿佛认为,他的到来是注定的,他的久留也是注定的。

    “我得去其他地方看看。”

    “为什么要这么做?”

    “呃,我要找一找地狱的入口,避免错过报名的时间,万一到时候点名的时候没点到我,可能阎王一生气就会把我放到地狱第十五层或者第十六层的位置,但我认为我的行为应只需要在第五第六层的位置工劳作......”他磕磕绊绊地说了一大堆,他没预想过自己会有讲述黑色幽默的天赋。

    男孩没有笑,他歪着脑袋问:“劳作是什么意思,是你喜欢做的事吗?”

    “怎么会呢。”

    “那你为什么要去?”

    “因为我不想下十八层地狱。”

    “哦......”小男孩撅起嘴,闷闷不乐的样子看着有点让人心疼。

    “有机会再见,小家伙。”

    “再见啦,大家伙。”

    “再见。”

    他打开门,一阵强光过后,他看到的不是想象中的饿鬼黑山,而是一个狭小的走廊,他转过身,门内不是森林,而是乱糟糟的被褥,散落一地的书稿,书桌上的闹钟正在叮铃叮铃地吵闹不停。

    现在是早上七点整,而这里,是他租住的房间。

    他抬手捂住胸口,感受心脏强有力地跳动,他用力咬了一口右手,手掌传来的痛楚远不能与昨夜骨头刺穿脏器的惨烈相比,但也绝对真实。

    我复活了?还是说,昨天只是一个梦?

    他走去过道里公用的洗手间,简单洗漱完毕,他打开衣柜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可能一切只是恶魔跟他开的玩笑,不论这里是梦境还是现实,他都要开始重新生活。

    现实也许是第一层地狱。

    他揉揉眼睛,用冷水拍打脸颊,深呼吸之后回房间背起书包准备离开。经过洗手间的时候,他抬起头,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因为距离比较远,所以他的脸看起来又小又模糊,有些像一个孩子。那个镜子里的小孩子也在看着他眨眼,他笑了笑,却发现男孩仍保持平静。

    男孩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目光怜悯而温柔。

    “我把我的时间,分给你吧。”

    在他晕过去之前,他骤然记起那只小时候弄丢的白兔,还有那颗奶奶赛在手心里的苹果,还有那位藏在日记本里的女孩,所有的记忆连成一串汇聚成一把钥匙,解开梦境的谜底。

    那个男孩,那个男孩说的名字,是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