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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文人

    十月十三,魏国,长坡。

    七八个青衫随从护卫着一辆轩车,于风雪中缓缓行进。极目北望,距离朔州牙军扎营的草甸子大约还有五里地。

    轩车里,周则之脸色严肃地翻看着支簿,不时提笔抹掉几个字。翻到最后一页,他大致估算一下数额,长叹一口气,把支簿随手撂在袖桌上:“二公子,流民的口粮已经耗尽。”

    “意料之中。”慕容长尧以手支额,拾起一枚棋子放进棋匣:“牙军那边怎么说?”

    “六天前送来过一批粮食,杯水车薪。”周则之摇摇头:“连同乡老们拿出来的余粮,到昨天,粒米无存。张校尉派人传话,他们实在支应不起。要么,就硬捱。只要走到筑城地,什么都好说。可这百十里路,恐怕要死不少人。”

    啪地一声轻响,又一枚棋子放进棋匣。

    棋盘之上,黑白子疏疏落落。

    “这不是你的错。”慕容长尧凝神推演棋局,淡淡地说:“仲淮,不要苛责自己。”

    “惭愧。”周则之狠狠地搓一把脸,苦笑:“竟然还要二公子来开导我。”

    昔日汉武帝沿用晁错的方略,推行《六策》,『移民实边』。前前后后,迁居的百姓不下六七百万人。终汉一朝,不但边防稳固,还把匈奴打得崩溃。现在大魏朝廷照搬汉武强国之策,却搬出个四不像。

    文抄公都做不好,差别在哪里?

    最简单的例子,就在眼前的支簿上。

    姚州始发的实录名籍,不过『匠户七百』。一路走来,各地官府巴望着清理治下流民,使出浑身解数往里面加塞。你塞一点,我塞一点,最终的实籍记录是『匠户三千四百余』。

    可实际上呢?

    塞来塞去,流民人数如同滚雪球一般迅猛地增涨,扩张至三万余人。如果再算上途中的冻饿病死者,大概率会突破五万人。至于真正的数字是多少,没有人清楚,更没有人想要去弄清楚。

    沿途官府发放口粮,一律按照三千人的名籍办理。要是有人问起剩下的四百缺额,那是个啥?一句『亡役』而已。

    十分之一的口粮,一千两百里路,这种情形放大到整个魏国,就是一幕惊人的惨剧,岂止哭一声『白骨相望』那么简单。

    “二公子,我不甘心哪。”周则之捏起一枚棋子,放在手心打量:“筑城事,怎么会败坏成这个样子?”

    “时局牵连,水太深。”慕容长尧微微摇头:“家兄来信,你也是看过的,言外之意无非四个字,身不由己。”

    五个月前,围绕筑城事宜的权利斗争落下帷幕,慕容长卿提掌山南行营。他随即给家中去信,建议由二弟慕容长尧出任山南行营观察使一职。家主慕容德瑄考虑再三,表示支持。

    彼时,慕容长尧正履职姚州,担任平邡知县。县令窦峥是豫城窦氏一脉,自恃背景深厚,于政事上分毫不让,两人闹得很不愉快。接到家书,慕容长尧当即决定北上燕山。

    周则之作为慕容氏的家生子,从小培养起来充当私人幕僚,身份本来比较尴尬,这次趁机补个宣慰使的职司,等于半只脚踏进仕途。只是他没有多少官场经验,一颗执政安民的济世心,差点被流民的口粮搞崩。

    慕容长尧冷眼旁观,几乎从不加以提点,全当给年轻人一个历练。

    “要说起来,大公子远离中枢,不知背后有多少人虎视眈眈。”周则之把棋子落到棋盘东北角:“何必偏争一隅。”

    慕容长尧伸出手,点在棋盘东南的一枚棋子上,缓缓推动,与东北角的棋子合在一起:“机会很大,可以试试。”

    “户部郎中宋翰诚,工部侍郎韩柏,双双去职。”周则之拿起棋盘中央的两枚棋子,丢进棋匣:“慕容氏于朝堂的臂助尽毁,值得吗?”

    俯视棋盘,零星散碎,只剩下六七枚棋子。

    “利益交换,有得有失。”慕容长尧垂下眼眸,盯着棋盘中央。天元的位置上,一颗绝子凌然而立,霸照天心:“纯臣,必然值得。”

    周则之抬起头,轻声说:“二公子,伴君如伴虎。”

    “住口!”慕容长尧微微皱眉,低声呵斥:“放肆!”

    周则之低下头,不再言语。

    慕容长尧沉默片刻,冷冷地说:“你自小聪慧,总想爬出烂泥。你自请任职宣慰使,诚心做事,我也给你这个机会。可这机会,不代表放纵。放纵你充当主人的喉舌,平白招惹灾祸。”

    周则之身形一颤,跪爬几步,深深地拜伏下去。

    “你都能看到的东西,我会看不到?家兄会看不到?朝堂阁臣会看不到?”慕容长尧拿起一枚棋子,丢在他身前:“想要站上棋盘?你没有资格,更没有位置。”

    周则之摸索几下,把棋子紧紧地握在手心:“谢二公子赏赐!”

    “家规第五条,妄佞口舌。”慕容长尧眼帘微阖,语气严厉:“慕容家训之数,去吧。”

    周则之磕个头,屏息起身。

    慕容长尧不言不动,耳边听见门鞘吱吱嘎嘎地响起,寒气汹涌卷进车厢。随后又是吱嘎一声,车门合拢,寒气沉凝,周则之已经走下轩车。

    片刻之后,车厢外传来鞭挞的呼啸声。

    “一!你知错否?”

    “慕容鲜卑,力微之先!我知错!”

    “二!你知错否?”

    “世居北荒,罕交南夏!我知错!”

    “三!你知错否?”

    “据国三六,大姓九九!我知错!”

    “四!你知错否?”

    “薛枝旁渡,海西鼎盛。”慕容长尧在心底默默地念诵着,双手死死地捏成拳头,缩在袖子里,微微颤抖。

    这家法,这刑挞,伴随着每一个慕容氏子弟成长,深入骨髓。

    恍惚之间,他似乎又回到潮州慕容氏的宅院,一路大哭着冲进门:“哥哥!哥哥!”

    “哎呀哎呀,这是怎么啦?”慕容长卿微笑着拍拍他的头,替他清理掉衣衫上的沙土:“二弟,你又和同窗打架啦?”

    “哥哥,他们骂我是胡狗崽子!”慕容长尧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们说,咱们全家都是逃难来的胡狗。”

    “嗯,我知道。”慕容长卿笑着说:“明天,我会去跟他们讲讲道理。”

    第二天,父亲下朝,脸色阴沉地回到家,吩咐下人捆倒慕容长卿,请刑杖,动家法:“长尧只有六岁,你却是十五岁。他不懂事,你还不懂事么?今天散朝,七八位同僚过来申斥,都说你行为不检,公然殴打蒙学幼童。”

    “我没做错!”慕容长卿喊道:“他们该打!”

    “嘴硬。”父亲冷冷地说:“那就要打软。”

    刑杖高高举起,重重落下:“你知错否?”

    “我没错!”慕容长卿痛叫:“我没错!”

    “不知悔改。”父亲端起茶盏,慢慢拨去浮沫:“慕容家训之数,着实打。”

    “不要打!不要打!”慕容长尧哭着扑倒,用小小的身体极力遮挡:“不关哥哥的事,都是我的错!”

    父亲问:“你说,错在哪里?”

    慕容长尧哭着说:“我不该和同窗打架。”

    “不。”父亲说:“你要记住,你错在不肯承认自己是魏人。”

    “他们不认我们是魏人!”慕容长卿吼道:“有错的人是他们!”

    “旁人不认,只看你心里怎么自认。”父亲摇头叹息:“崇宁七年,渤海灭国,慕容氏阖族逃亡于大魏。朝廷以襄伯移桑故事明谕天下,正是要把慕容氏立做胡汉共治的牌坊。族中长辈保下的存续,岂能容你糟践!”

    “那又怎么样?”慕容长卿愤怒地抬起头:“人犯我,我却不能还手?”

    “冥顽不灵,继续打。”父亲高高地昂着头,视线轻蔑地俯垂下来:“今天打你,就是要告诉你们兄弟两个,仕其主而从其政的道理。你想要还手?简单得很。等你爬上万人瞩目的位置,不需要你动手,效劳者自有其人。”

    『仕其主而从其政』。

    慕容长尧闭目沉思,当今天下之“政”,真的“正”吗?

    想想一路北上的见闻,沉疴痼疾实在是太多太多,多到他自诩宦海沉浮三十年的从政经验都没有处置的手段。多到只要是稍微有点远见的人,都能清醒地意识到:乱世,已经迫在眉睫。

    山南筑城,本该是善政。

    可是,朝堂阁臣置身事中,勾连党争,几致败坏。地方官府徒攻政绩,征百万流民迁徙,动摇国本。各地节度使拥兵自重,心思游移。边镇军伍防务废弛,冒领空饷,战斗力低弱。

    慕容长尧不相信朝堂之上的衮衮诸公看不到弊端,更不相信曾经坚定地推行景正变法的陛下是个昏聩之人。短短二十年的时间,国家局面骤然恶化到这种地步,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变局,究竟在哪里?

    党争,土地兼并,外敌的压力。

    对,也不对。

    慕容长尧亲手在棋盘上推演过种种原因,甚至细化到某一项政策的实施,或者某一个职务的任命。但望着黑白错落的棋局,他总有一种模糊的感觉,这些因素全都是能够看见的东西,还有更深层次的,看不见的胜负手隐藏在幕后。

    可是,任凭他穷尽脑力,却怎么也推算不出那一颗棋子究竟落在哪里。只能说,他的目光太低,没有办法纵观全盘。

    正如父亲所说,想要翻转这棋局,只有一个办法:爬上万人瞩目的位置。

    门鞘吱嘎一声,寒气卷进车厢,随从头领站在车前,低声禀报:“二公子,计数三十鞭,施刑已毕。”

    慕容长尧默默点头,随从头领回身招呼两声,几个人合力把周则之小心地扶进车门。他赤裸着上身,脊背上鞭痕累累,皮肉翻卷,一进车厢就差点瘫倒。

    众人行礼退下,慕容长尧弯腰起身,挪到周则之身旁:“坐好。”

    周则之咬咬牙,勉力坐直,脸上的肌肉一阵阵抽动。

    慕容长尧打开地板置物格,取出药匣,挖出药膏,细细地抹在伤口上:“你既然跟我北上,就要专心任事。旁的,不要想那么多。”

    “是。”周则之咝地倒抽一口凉气:“多谢二公子教导。”

    慕容长尧感觉指尖下的肌肉一缩,立刻停手,静待片刻,才继续涂抹:“以你的眼界,想得越多,失去越多。”

    “那,我要什么时候才能想更多?”周则之低声说:“二公子,我想快一点帮上你的忙。”

    “你是想往上爬。”慕容长尧的手略微停顿:“有野心,没什么不好。越爬到高处,放进眼里的风景越多。可现在,你的眼界里只能放进流民那点子事。说说吧,这剩下的百十里路,你想怎么爬?”

    “买粮。”周则之说:“我大致算过,一千七百石粮食应该足够。牙军不肯放粮,难道还不肯卖?”

    “一千七百石?”慕容长尧停下手:“这个数字,不到一半。”

    “是。”周则之低下头:“剔除老弱病患,大概万人。”

    “不必愧疚。”慕容长尧点点头:“仲淮,你做得好,不要苛责自己。记住,你以后要爬的是仕途。官场之争,人命更是贱如草芥,当舍则舍,汰弱存强是唯一法则。”

    “是。”周则之抬起头:“二公子,我还想借兵。”

    “哦?”慕容长尧拿起生布,慢慢地给他裹伤:“怎么说?”

    “那些乡老靠不住。”周则之咬牙:“这粮,我想自己来放,没有牙军押阵可不成。”

    “笑话。”慕容长尧嗤笑一声:“这兵,你借不到。”

    周则之愕然回头:“二公子,这是为什么?”

    “你记住,天下间的武人,与商贾没有区别。”慕容长尧冷笑:“后勤辎重、兵甲器械、饷秣士气、实力比对、进退路线,哪一样不要反复盘算?经年累月下来,武人的眼里就只剩下利益两个字,锱铢必较。想要借兵?单凭你,价钱不够。”

    周则之颓然:“那就是不行?”

    “你不行,我可以。”慕容长尧给生布打上结:“你拿我的帖子去牙军营地,告诉军中主官,山南行营观察使拜会。”

    “是。”周则之跪伏磕头:“多谢二公子成全!”

    “不必。”慕容长尧取出丝帕,把指间的药膏仔细地擦拭干净,随后举起双手端详片刻,满意地点点头:“买粮借兵的钱,用你一辈子来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