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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人心

    十月十三,魏国,长坡。

    天色渐渐暗沉,几十步之外的景物已经看不太清楚。

    七八个随从点起火把,手按腰刀,在轩车旁边站成一个松散的圈子,静静地等候吩咐。圈子里,扎堆似地聚拢着十几个族老,时不时地窃窃私语几句。

    慕容长尧与周则之站在一处地势较高的草甸子上,沉默地望着远处。

    暗沉沉的天幕之下,流民燃点的篝火络绎绵延,仿佛波光粼粼的湖面。火光之间,乱纷纷的人影攒动,喊叫声、点名声、咒骂声,夹杂着哀恳哭泣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那是执事们在点选青壮,整列队伍。

    两人静静地望着,听着,脸上神色不动,心里却十分焦虑。牙军营北上已经有两个多时辰,而简选青壮的事务才刚刚清理出一个头绪,进度缓慢。

    “拖拖拉拉的。”周则之皱着眉头:“照这个样子下去,恐怕要到明天才能有个粗略的编制。”

    “没关系。”慕容长尧冷静地说:“如果牙军的战事顺利,应该可以换来几天平安行程。只要把流民管束好,把握住行进速度,十天之内走出三百五十里地,一到肃州关隘附近,鲜卑人就没办法再追上来。”

    “朝廷毕竟有诏令。”周则之忧心忡忡:“我怕肃州不会放流民入关。”

    “一计能救几万人于朝夕,我已经心满意足。”慕容长尧说:“至于朝堂庙策,不是你我能够左右的,不必放在心上。”

    “二公子说得是。”周则之大笑起来:“要是秦指挥使知道我们根本不会遵守约定,脸上的表情一定很有意思。”

    “促狭。”慕容长尧也露出微笑:“你这个性子,真是跳脱。”

    “这几个月差点把我憋死,难得有件高兴事儿。”周则之哈哈哈地笑几声,声音却渐渐地低沉下去,脸色变得严肃:“二公子,北上之路凶险难测,我们不如跟着流民一道南下,你何必一定要去牙军营中?”

    “仲淮,你想想自己学的圣贤道理。”慕容长尧说:“孟子有君子危墙之说,要防微杜渐。可我们身在北地,形势变化莫测,更应当效仿班超故事。牙军营北上既然是我促成的,那就没有置身事外的道理。”

    “是,多谢二公子教诲。”周则之肃容行礼:“慕容氏门下周仲淮,请随二公子同往。”

    “你不能跟我去。”慕容长尧说:“几万流民南撤,干系重大。你身为宣慰使,不能离开。”他拍拍周则之的肩膀,语气沉凝:“仲淮,你肩膀上的担子很重。可想要看到更多的风景,这一次也是机会。”

    周则之脸色踌躇:“我怕做不好。”

    “事在人为。”慕容长尧说:“你记住,青壮必须按照宗族分开,让他们各自的族老领队,老弱妇孺也是一样办理。行进的过程中,要做到青壮一队,老弱妇孺一队,不让他们相互争路。这样就可以安定人心,不致于造成混乱。”

    “就凭他们,能行吗?”周则之望着圈子里惶惶不安的族老们,摇头冷笑:“米蠹一堆,白白担着个宗望的名头。”

    两人过来简选青壮之前,曾经设想过可能会遇到的各种困难,却从未想到流民中的族老们竟然没有丝毫担当。

    刚刚把“鲜卑人南下”的消息说出来,匆忙召集而来的族老们顿时就是一场哗然惊乱。茫然恐惧者有之,惊慌失措者有之,掩面痛哭者也尽然有之,真是人心百态,一目苍生。

    要不是慕容长尧当机立断,以山南行营的使臣身份命令随从把他们看押起来,只怕惊恐的情绪传播出去,几万流民转眼间就会星散。

    “只要一动身,鲜卑人南下的消息必然泄露。”慕容长尧说:“我留一半的人手给你,一旦发现惊慌溃乱的苗头,该杀的杀,该赏的赏。牙军那里弄来的粮食,你自己不要保管,一半交给宗社执事,一半交给帮派油头。”

    周则之思索一下,有些疑惑:“二公子,不给族老吗?”

    “权不贵专,分权则立。”慕容长尧冷冷地说:“这一路上,你对油头要用私人的手段拉拢,小材大用。对执事要用公务的手段怀柔,大材小用。对执事与族老之间要用中立的手段制衡,不能轻易表态。一旦表态,务必要把其中一方斩尽杀绝。”

    他望向周则之,目光深邃:“至于粮食,如果族老不问,你不要作声。如果族老想要,你就说这是军资。军法森严,计量分派的事务容不得半点差池,他们自然会胆怯缩手。这样一来,执事掌握粮食,族老安份领队,你从中可以轻松取事。”

    周则之茫然:“二公子,我觉得好难做。”

    “仲淮,你要牢牢记住这些话。”慕容长尧说:“路上再慢慢体会,学以致用。哪怕放到官场之上,这些道理也是相通的。可惜时间仓促,我也没有办法指导你更多的东西。”

    “是。”周则之深深施礼:“请二公子放心,门下必然尽力!只要有职下在,绝不会让大人的一番心血白费!”

    他连用“门下”、“职下”的称谓,无论于公于私,都等于宣誓要用性命去完成慕容长尧的嘱托。

    “好。”慕容长尧微笑还礼:“你这个官儿,现在才真正开始做,南撤事宜就全部交托给你。只是鲜卑骑军来去迅捷,如果前方战事不利,几万流民能不能躲过追索,谁都不知道。且尽人事,听天命。仲淮,一路保重,我们后会有期。”

    “大人保重!”周则之红着眼睛说:“我在肃州恭候大人捷报!”

    慕容长尧笑着点点头,转身走回轩车,正在小声说话的族老们都紧张地朝他望过去。其中有几个族老想要上前搭话,可瞧着慕容长尧摆出一副沉郁的脸色,又讪讪地退回去。

    随从一等他上车,立刻放下油壁,收起轸板,喝声“起行”,朝着牙军营北上的方向急急而去。不过片刻功夫,轩车已经远远地没入黑暗中,只剩下随从手中的火把还隐约可见。

    慕容长尧把窗棱推开一条缝,往后方望去,离离光影之中,周则之依然在原地执礼相望。他缓缓合拢窗棱,心下冷然。刚才说的一番话,大半都是“定心丸”。那些手段能不能用,能用到什么程度,很难推测。

    关键,还是要看族老们的反应。

    乡土宗望之人,祖祖辈辈生活在姚州,地方宗族关系盘根错节,哪里是区区几句言语就能分化管理的?

    他们在家乡从事各种行业,历经几代人的积累,不说腰缠万贯,也是薄有资财。如果年纪够大,多少有些本事,税目衙头又比较熟悉,自然会被族里推举出来执掌祠堂事务,在地方乡里就有说话的名份。

    这些人虽然不能与权贵世家之类的特权阶层相提并论,但凭借着十里八乡的人多势众,往往会达成“土皇帝”的效果。

    一些眼光长远的族老还会把有出息的子侄辈送进衙门里担任书办、衙差的基层职务,七八年经营下来,拿一块『积善之家』的牌匾绝对不过份。加上权财沟通,恐怕没有品秩的流外官见面都要尊称一声“乡望”。

    好比这次北上筑城,虽然说圣意难违,可他们哪里会心甘情愿?

    所谓老树发新花,自有峥嵘气像。族老们一路上把结社拉起来,威风抖起来,各种上等人的腔调拿捏起来,那叫一个安逸。

    他们平常与周则之打起交道来,随口扯皮,颇有几分平起平坐的意思。至于到达新地方之后怎么安家,怎么赚钱,怎么保持影响力,一整个盘算得天花乱坠。

    这些人心规律,周则之看不到,慕容长尧却看得一清二楚。“皇权不下乡”,不是说说而已。如今把流民南撤的事情交给周则之去做,慕容长尧也是经过通盘考虑。

    一则年轻人毕竟在慕容氏羽翼之下庇护太久,一旦放出去独当一面,思想变化和办事能力都还需要观察。二来通过这件差事让他吃点苦头,知道没有“伞”的危害性,免得以后腾达起来,不听主人的话。

    思绪弥漫之间,车轮辚辚滚动,轩车已经赶出去十几里地。

    暗夜之中,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地上的积雪微微反射出火把的光亮,朔州牙军留下的行进痕迹也越来越难以辨认。

    随从头领是个从军中退下来的老兵,野外作战经验丰富,带着一行人和一辆轩车在黑暗中不停地划着小圈子,用变向前进的方式尽量扩大视野范围。

    时间慢慢过去,风雪渐渐停息。没过多久,却又下起雨来,细碎的冰凌夹杂在雨点里洒下来,冰寒刺骨。

    几个随从取出蓑衣披上,咬着牙埋头赶路。方圆几百里内都是荒野,野兽之类的危险先不说,鲜卑人的游骑随时可能出现,必须找到牙军才算安全。

    直到慕容长尧忍不住猜疑,自己会不会一路走到祁山去的时候,牙军营星星点点的火光仿佛从天而降,突然浮现在眼前。两者之间仅仅相隔一里多地,他们一行人迷失的时间却长达几个时辰。

    这是慕容长尧第一次直观地体会到,北地的自然环境有多么险恶。

    赶到营地前,值守的执星官把轩车挡在外面,好说歹说,死活不肯放人进去。牙军也是刚刚才开始扎营,眼看着冰雨越下越大,全营的人都忙着扎束帐篷,一边卸下军器辎重,一边还要照料马匹,现在进人就是添乱。

    秦远接到禀报,过来转悠一圈,见到慕容长尧之后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冷冷地丢下一句“等着”,转头就去打理军中事务。

    左右没办法,慕容长尧一行人只好淋着雨苦等。

    轩车是慕容氏的家养工匠制作,手艺精细。轸板和油壁都来来回回刷过十几遍桐油,并不透水。可架不住雨势渐渐变大,水珠一点一点地从窗棱渗入车厢,寒意逼人。慕容长尧横竖是坐不住,干脆也披着蓑衣下车。

    他站在寒雨中朝四周观望片刻,心里已经明白,方亦舒麾下的燕山卫军素有善战之名,实非幸至。

    区区一个营的朔州牙军,骑军、战兵、辅兵和杂役加起来不过两千三百多人,营地的直线长度最多百五十丈,内外方圆四里都不到,防御整备起来却是井井有条。

    大约一刻钟的时间,营辕已经搭建完成,门前的拒马排列得整整齐齐。旁边是一列作为箭墙的辎重车,上面竖立着一人高的徬牌。

    辎重车往外五十步的距离,横向挖出去两道一臂宽的浅沟,环绕营地一圈。东南西北又挖开四条略微倾斜的浅沟,延伸到营地里作为粪沟排水。挖出来的泥土层层堆砌、夯实,垒成一条环绕营地的胸墙。

    再过两刻钟,浅沟与胸墙之间挖出大大小小的土坑,足以防备敌人骑军的突袭。新挖出来的泥土用草袋一装,一部份在营辕外二十步码成守望火堆,一部份贴着辎重营帐垒起第二道胸墙。

    从慕容长尧一行人抵达,到营地中的事情基本完备,中军营帐与各个区域相继举火应答旗号,仅仅一个时辰。

    叹为观止。

    又过去两刻钟,营门外的守望火堆燃起,一个负责夜间值守的队正走出营门高声喝问:“有没有一位慕容大人在这里?”

    几个随从辛辛苦苦地等到现在,听到人叫,一迭声地答应。牵马的牵马,赶车的赶车,簇拥着慕容长尧跟随队正进营。

    一边走,一边望见炊烟袅袅。

    一行人的肚子里都是空空荡荡的,饥饿难忍。随从头领摆出一张笑脸,凑上去问:“敢问将军,可有我们的饭食?”

    那个队正领着上官的军令,言语之间倒是比较客气,只说“等会儿就送过来”。一路走到停驻的地点,看方位应该是营地里西北偏中的位置,旁边不远处能够看到辎重营帐。

    自始至终,几个军中主官连半张脸都没有露过。

    慕容长尧心下盘算,秦远等人晚上肯定会过来询问情况,转头吩咐随从尽快扎好帐篷。队正看他们只有五六个人,还调过来十几个杂役帮忙。随从头领是惯于军中交际的老兵油子,拉手感谢之间,不动声色地就塞过去一溜儿钱纹。

    几个帐篷扎好,伙头军也送过来饭食,差不多都是些粟饭和盐菜之类的军中食物。慕容长尧心里有事,吃几口就匆匆放下,招呼随从点起炭炉,再把扁嘴陶壶坐在炭火上面,慢慢地煮着茶水,专等着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