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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权贵

    随从头领冲进帐里,两只眼睛还警惕地盯着吴德慧,慕容长尧冷不丁地一问,他的脑子里顿时一懵,“女、女公子”?

    “公子”这个称谓,可不能随便乱用。它是源自春秋时期,专门指代诸侯王的子嗣。自从昭武立国以来,大魏朝对于爵位的封赐非常严苛,能够被官方默许“公子”称谓的只有两个门第。

    一个是兰陵萧氏,目前的家主是号称“北萧”系领头羊的萧铉。熙和年间,昭武帝把萧氏推上前台,作为安抚前朝江左地区汉人门阀的标杆。还有一个就是潮州慕容氏,崇宁年间,以『襄伯移桑』故事,作为“胡汉并制”的牌坊。

    除开这两家之外,无论哪个权贵氏族敢自诩“公子”门第,轻的就是“申斥”官司,重的只怕会落到“虢夺”的地步。慕容长尧称呼吴德慧是“女公子”,等于承认她是慕容氏的直系子弟。

    随从头领心下震惊,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答话。先前不是说“按照侧室子礼遇对待”吗?怎么会一眨眼就变成“女公子”的?

    “可有什么不对?”慕容长尧淡淡地说:“午时都快要过去,些许饭食还没有置办周全吗?”

    “正、正在准备。”随从头领回过神,硬起头皮说:“请二公子稍等片刻,门下随后就送进来。”

    慕容长尧微微皱眉,以他的城府,一眼就看出随从头领怠慢事务。只是眼下用人之际,又当着吴德慧的面,他不想轻易发作:“多准备一副碗筷,我也一起吃。”

    随从头领应声“是”,躬身退出帐外,抹一把额头上的冷汗,赶紧去张罗吃食。只是时间仓促,哪里会准备得周全?煮个饭都起码需要几刻钟。

    他倒是颇有几分急智,一边指派几个随从翻出轩车底箱里制备的肉干和青储的时蔬,叮叮当当地切起来,咕咕咚咚地煮起来,一边狂奔去后勤营帐区找伙头军。

    牙军营里的一帮子伙头军士刚刚把临战之前的饭食做好,几十个大筐子一溜儿地排列在地上,正准备装车。随从头领如同火烧眉毛一样跑过来,赔着笑脸搭上话,又送出去几十个铜钱,先捧着几甄粟饭和酱菜之类的东西,拔腿又狂奔回去。

    五六个随从一通忙活,把一应杯盘碗筷全都收拾齐整,看看没有什么疏漏之处,再摆放到托盘上。随从头领又嘱咐他们几句,打理一下衣衫,这才领着人小心地把饭食送进帐去。

    进去之后,随从头领往四下里一瞧,这饭菜该怎么摆放,又是个难题。

    在姚州的时候,慕容长尧的衣食住行都有专人伺候,单做单开。除非是重大的年节庆典“赐席”,从来没有主家与下人坐在同一个屋子里吃饭的道理。哪怕这次北上期间,规矩已经马虎许多,这一条也没有简省过。

    帐篷里只有一张胡案,慕容长尧肯定是要坐的,那女娃娃的饭菜要摆放在哪里?纵然她有个“女公子”的身份,也不能和长辈坐一起用餐。本来还有个袖桌的,可昨天晚上秦远跑来发作一顿,把它砸烂一条腿儿,没办法再使用。

    “就放在这里。”慕容长尧拍拍胡案:“出门在外,不必拘礼。”

    随从头领应声“是”,示意几个手下布置,自己却静静地退后几步,站到帐帷旁边。五六个人随后端着托盘,鱼贯穿梭往来,摆盘,盛饭,布筷,筛杯,忙而不乱。一个随从瞧见帐中光线昏暗,悄没声地就燃点起鹤盏灯台。

    从准备吃食到送上餐桌,前前后后所花费的时间连两刻钟都没有。一应伺候,如同行云流水一样地妥帖舒心,完美地体现出权贵氏族的办事效率与风范。

    如果让吴德慧来评价,大概会说“领导一句话,下属跑断腿”,再撒花表示一下同情。实际上,这一切的原因全在于慕容长尧的一句“不必拘礼”。他表现出来的态度是要和吴德慧『推席而食』,差点没把随从头领吓出个心肌梗塞。

    大魏朝的社会阶层经过两百余年的沉淀,两极分化严重,底层往高层攀爬的通道与机会极少。从昭武立国延续至孝帝时期的“胡汉并治”开始,一直到今上奋力支撑的“景正变法”,一百几十年下来,门阀权贵与平庶寒门之间的斗争极其残酷。

    兴治年间,文帝改制,废除选拔官员的“朝推”,转而强化昭武帝时期设立的“科举”,把阶级跃升的层梯门槛儿往下降,结果一堆门阀氏族挑唆时任长安四壁置制使的宇文顗谋逆,险些酿成兵谏。

    单单这样还不算,其时主政的敏宗皇帝死后,权贵氏族把他恨入骨髓,朝堂上的大臣们物议汹涌,给他上的谥号竟然是『怀』。

    随后即位的孝帝经过十几年的争取,再加上陆续进入大魏朝廷的寒门官员极力支持,才勉强把谥号改成『怀文』,直到成化年间才最终落定为『文』。

    不客气地说,魏国目前所经历的和平时间越长,阶级固化的壁垒越森严。豪门与平民之间的差距不仅仅体现在身份和地位,而是教育、人脉、效率、金钱等等各个方面的碾压。

    现在慕容长尧的做法,不仅意味着吴德慧有“女公子”的身份,更是承认她具有平视权贵门阀的资格。至于她的身份,随从头领已经不敢瞎猜,只是谨慎地守在帐帷旁边,随时等候吩咐。

    “你也下去吃饭吧,不必伺候。”慕容长尧微笑点头:“做得不错。”

    随从头领躬身领命,默默地退出帐去。

    一出帐帷,他就不由自主地吐出一口长气,今天这顿饭,真是吃得提心吊胆。也不知道周则之什么时候回来,往日里都是他在安排慕容长尧的衣食,自己从没做过这份差事儿,实在是受罪。

    帐帷里,慕容长尧提起筷子,扫一眼胡案上的饭菜,左手拢着右手的衣袖,斯斯文文地挟起一根酱菜,放进嘴里尝尝味道,禁不住眉头大皱。

    粟饭里面掺杂着秕壳,酱菜腌渍的盐份不够,肉干更是硬得如同生铁一样,怎么能吃得下去。只有干制野菇煮出来的鲜汤味道还算是不错,勉强可以入口。

    他划拉几下菜肴,心里一动,忽然想起“不知道小妖怪能不能吃这些个东西”?抬起头来望一眼吴德慧,差点把眼睛瞪掉。

    小妖怪竟然一脑袋扎进碗里,转眼之间就把粟饭干下去一半。那股子排山倒海的气势,恐怕石头都能嚼巴嚼巴吞进肚子里去。

    慕容长尧惊得呆住,心里陡然跳出一个想法,“难道这个女娃娃不是妖怪,竟然是个饿死鬼吗”?

    这个想法太过骇人,他半张着嘴,刚刚吐出一个无意识的“啊”音,猛然喷成一场惊天动地的咳嗽,却是嘴里的酱菜忘记吃下去,一下子就哽得天昏地暗,咳得五脏移位。

    “吃饭就表说话嘛,大佬。”吴德慧从碗沿上露出眼睛,纳闷地瞧瞧慕容长尧:“这么大个人还不省心。”

    她往左右看看,腾出小手,晃晃悠悠地把水杯推过去,接着埋头苦吃。没过一会儿,耳边听见叮叮咚咚的几声响。她抬头望望,只见慕容长尧呛得满脸通红,一边拼命地拍打着胸口,一边举着筷子敲碗,不停地甩眼色。

    什么意思?

    吴德慧眨巴眨巴眼睛,不懂,继续埋头苦吃。

    一边吃,一边叮叮咚咚地响个不停,实在是影响胃口。她无可奈何地抬起头来,瞧见慕容长尧举起手,眼睛一个劲儿朝着手里的筷子示意。

    吴德慧一呆,“难道这里吃饭要像基督教一样先祈祷”?

    她奋力举起小手,学着慕容长尧的模样摆出一个姿势,又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祈祷词,就给他一个大大的笑脸:“我开动啦,阿门!”

    然后就把脑袋一低,还是埋头苦吃。

    慕容长尧哭笑不得,他的意思是想要告诉吴德慧,“你的筷子拿倒啦”。

    古代的筷子叫作『箸』,从远古时期传承到大魏朝,演化出很多种型制,而各种型制所用的材质也不尽相同。

    门阀贵族讲究礼仪,大多用的是『周筷』。其首尾的直径一致,要么是镶银嵌玉,要么是象牙磨合。不但装饰精美,更是雕工刻画鸟兽诗词,往往极尽奢华之能事。

    军队之中用的一般是首尾尖细的『梭筷』,两头都能刺挟食物,怎么方便怎么来。至于庶民百姓,则没有那么多的讲究,哪怕随手折两根树枝都能当作筷子用。

    慕容长尧一路北上,带的是士人学子习惯使用的『瑜方筷』,又叫『文筷』。

    这种筷子的寓意是『君子立身之本,持之以方』,材质也是选用的过雪青竹,取其『岁寒高洁』的意思。一副筷子合在一起,方首棱足,首尾有序,就是绝对不能拿错的。

    吴德慧埋头一顿海吃,却把筷子颠倒来用。

    慕容长尧苦笑,不过是简简单单地吃顿饭,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片刻,已经把小妖怪的底子摸得七七八八。她不但没有身份阶层的敏感意识,连一般的生活常识都不懂。

    这叫什么?

    这根本不是随从头领所说的“稳”,而是“超常应对”。

    对于她一只妖怪来说,所有不认识的,或者不理解的社会规则与日常事物,完全按照妖怪的一套思维方式去对待。简单点说,就是“作妖”。复杂点说,哪天一不留神闯个大祸,就是“作死”。

    这人与妖怪的差别,竟然会有这么大吗?

    慕容长尧心里哀愁叹气,放下筷子发呆。他感觉今后对小妖怪的教导,只怕是要凭空多出是非。

    但要细说起来,“超常应对”这个词还是来自山溪散人的禁书《长安遗事》。那里面曾经提到过昭武帝的隐私,有关于李隐娘的一则事迹。

    文中记载,昭武帝年幼时遭遇家族不幸,曾经托庇于渑池人李方的家中。李方有一个女儿,名叫隐娘,时年八岁。一见到昭武帝,小姑娘就大大方方地对他说,『汝当称帝,妾当为皇后』。昭武帝又吃惊又好笑,回答说,『弗为之』。

    小姑娘板着脸,一本正经地对昭武帝说,『君不信,如患智之于目,望百里而不见其睫』,自请追随左右,要做幕中的谋士。

    义熙十三年,赫连勃勃发兵攻打长安,李隐娘劝昭武帝出兵抗敌,又亲自出面规划布局,整顿后勤,不让昭武帝有后顾之忧。还召集健妇进行操练,号称『髻儿军』,以纪律严明,作战勇敢而著称,『不输经制』。

    于是『邬主咸服』,都说昭武帝的谋士是位『英雌』。

    “超常应对”这个词,就是李隐娘当时的谦虚回答,说自己不过是“敢于跳脱出世俗的桎梏,做常人不敢做之事”。

    慕容长尧心下惊疑,难道说,小妖怪与李隐娘还有什么渊源?

    他转念再一想,怕个什么呢?“遗书案”已经过去一百多年,未必还会有人抓着不放吗?再说,依照先前与小妖怪的交流来看,她还识字,到底是个聪慧的,只不过是不通俗务,只要提点一下,自然没有大碍。

    说不准,小妖怪还有其它方面的天赋也未可知。多花点时间和心思,有什么不能学会的?先不说氏族权贵的礼仪规范,琴棋书画,总要占一样吧?好比桐翁与山女的典故,万一培养出来一个“邻家女儿”,谱一曲『雀舞和歌』,难道不是佳话吗?

    想到得意之处,慕容长尧嘴角挂笑,两只眼睛闪闪发亮。

    吴德慧倒是心无旁骛,甩开腮帮子吧唧吧唧地吃到撑。吃完,捧起水杯咕咚咕咚地灌下去一杯茶,然后往席上咸鱼一躺,摊开手脚,心满意足地打着小嗝。

    慕容长尧看她姿势不雅,皱着眉头咳嗽一声,正要开口训话,突然听到帐篷顶上劈里啪啦的一阵乱响,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掉落在油布上。还没回过神,嗖地一声,一个高速运动的物体从帐顶穿入,又从侧面帐壁穿出,留下两个透明的窟窿。

    什么东西?

    吴德慧坐起身,与慕容长尧对视一眼,两个人一起抬头望着帐顶。

    说时迟,那时快,又是一个不明物体穿破油布,急射而至,正正扎在一旁的平筝上面。耳边只听见咚咚锵锵的爆裂之声大作,刹那之间已经横断五六弦。定睛一看,竟然是一羽雕翎长箭,尾端犹自嗡嗡震颤。

    转瞬间,帐外一片山崩海裂的惊啸:“敌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