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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下离上兑

    崇祯十三年八月二十六日天气闷热,无高温补贴。宜出行,宜算卦。注:我一眼就看出你不是一个人。

    近日来,朱慈烺循规蹈矩的按时参与朝会听政,体貌方正敦良的东宫侍讲官。一心向学,无事时温书,隔一两日便去参拜周皇后,叙天伦之乐,俨然成为宽和仁慈的圣君候补。得益于周皇后给崇祯吹枕边风助攻,朱慈烺终以体察民间疾苦为由,求得出入宫门的准许。

    在宫门圈养数日,迈出皇城城门,往日端着中规中矩、不苟言笑面孔的朱慈烺,终得回归“真我”。

    朱慈烺笑嘻嘻的同耿郅交待道:“既是微服私访,你不可称我殿下。”耿郅一怔,心道,那叫什么?小少爷?朱慈烺自说自话道:“叫我少主。”耿郅面无表情的点头,跟在朱慈烺身侧,别扭没一会儿便少主少主叫习惯了。

    经过一算卦的摊位,朱慈烺心道,打到一切牛鬼蛇神。日行一善,就从你开始罢。大步流星走到摊位前,作揖后朗声说道:“日有纷纷梦,神魂预吉凶。庄周虚化蝶,吕望赵飞燕。”

    长眉入鬓,四十多岁的道长闻言,才欲回礼,可细咂摸直嘬牙花子。怎地还扯出来赵飞燕呐?那是吕望兆飞熊。

    道长强压下指正面前公子妄语的冲动,还礼道:“福生无量天尊。不知公子是要算卦抽签,还是批八字合姻缘?”

    朱慈烺道:“随便!”道长一听这话,心想:这是来了找茬的?继续拿着仙风道骨老神仙的风范,将抽签的竹筒递给朱慈烺说道:“默念心中所想,抽根签出来,贫道来给公子解惑,一签十两。”

    朱慈烺接过竹筒,摇了两下,似是不经意问道:“若是不准呢?”道长一副高人模样也不答话。朱慈烺冷哼一声,心道,崇祯年间十两够三口之家用度半年有余,不准就把你摊子掀个底朝天,旗子给你撅成八段。

    随着竹筒晃动,一支竹签掉落出来,朱慈烺扫了一眼,签首位置绘画着下离上兑的卦象。道长上眼一瞧,将竹签放置回竹筒,又仔细端详起朱慈烺相貌。道长的视线停留在身前公子一双瑞凤眼上。

    须臾,道长啧啧称奇道:“怪事、怪事。”朱慈烺厉声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有甚么怪事?”

    道长仍是那副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姿态,口中清晰吐出一句话:“我一眼就看出你不是一个人。”

    耿郅一直候在朱慈烺身侧默不作声。当他听到那牛鼻子说出如此大不敬的话时,右手已然按住刀柄,只待一声令下,抽出腰间雁翎刀治住妖道。

    道长瞄了眼雁翎刀,叹口气,道:“痴儿,痴儿。移魂或非公子所愿,天道循环承负,望汝心存善念。公子方才计较之事,千难万阻;此去东北方,并无性命之虞,经六年,时时谨记小心二字,言尽于此。十两银钱贫道收的不亏心。”

    此时,朱慈烺面无表情,看不出悲喜,丢下句“给钱”,拔腿便走。耿郅与道长结算清银子,转身追上。朱慈烺心中大骇:能依靠观察外貌与性格、言语的不同,猜出此朱慈烺非彼朱慈烺不足为奇。

    毕竟五官相似的人性格亦有相似之处。留心观察,那些脸上动过刀的,朱慈烺即使不能一眼看出,与之交谈下来也能摸个八九不离十。可他筹划前往东北方又是怎么被瞧出来的?

    正低头向前走着,朱慈烺忽听得前方传来嘈杂声,抬眼见员外打扮的老翁前后簇拥一群仆役,道路两旁行人避之不及的,动辄遭受打骂驱赶。朱慈烺轻蔑笑道:“这是哪家的奴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野爹是皇帝老子。”

    耿郅嘴角一抽,对这位私下偶尔口不择言的少主无奈笑了笑,道:“那杀材是成国公府上的郎管家,自从成国公掌管京营后愈加肆无忌惮。”

    朱慈烺心思巧捷万端道:“成国公府的人可有过其它枉法恶行?”见耿郅有些拘谨,他循循善诱道:“君子之泽,三世而衰五世而斩……”

    侃侃而谈的朱慈烺眼尖瞟见个熟人,那人瞧见他,走过来正要行礼。朱慈烺赶紧托了下那人的袖口,低声说道:“世遵,这不是宫里,我是来体察民情的。”那人贴近唤了声“殿下”,朱慈烺示意换个地方说话。

    茶舍雅间内,以玉片隔火熏香的宣铜炉弥散着不知名香气,嗅起来甜滋滋的。二人对坐,耿郅立在身旁小心伺候,左边的自然就是朱慈烺。

    右边那人方面广额,山根高隆起势,面白若傅粉,此人正是英国公府的小公子张世遵。

    朱慈烺率先开口道:“世遵,平日里成国公府的狗材就那般横行霸道么?”张世遵也见到方才那一幕,玩世不恭的说道:“那门子里做的腌臜事多儿去了,何止这些。”

    张世遵低声道:“前些日,听说还收了东郊一个夜不收的田产。那夜不收原是辽东下来的,凶蛮劲还在,去收田产的十来个奴仆被一顿好打,各个鼻青脸肿。”

    “收?无非是飞洒诡寄那些手段罢?”

    “唉,人家懒得费心思,一伙奴仆刈麦,一伙奴仆装车,简直肆无忌惮,这才撕打到一处。后来郎管家的外甥,贝子业给顺天府书吏递话,将那人投进大牢。唉,什么世道。”

    朱慈烺道:“外甥打着成国公府的名号强占田产,郎管家当舅舅的也不约束?”

    “自然,这还不算完。贝子业还扬言说什么换个花样,等逮住那夜不收的小娘子,待到夜不收认了罪还剩一口气时,当面和他娘子造个小孽种出来传递香火。”

    朱慈烺闻言眼神逐渐冰冷,一股戾气在胸口乱窜。张世遵继续说道:“若不是有大善人心存不忍把小娘子私藏起来,恐怕真要上演活春宫。”说罢微微叹气。

    良久,朱慈烺冷静下来,说道:“世遵,莫要戏言。天子脚下,那伙人怎敢跋扈至此?”张世遵正色道:“我与殿下相识已久,何曾会拿这等事胡诌?”

    朱慈烺道:“我且问你,那家可有子女?”张世遵道:“有个十岁的儿子。”朱慈烺心念一动,继续问道:“你可知那小娘子如今身在何处?”张世遵道:“我爹嘱咐过,离成国公府远点,我怎会往上凑……”

    话未说完,张世遵接触到朱慈烺审视的目光有些发毛,声音不易察觉地越来越轻。朱慈烺敛回目光,拱手道:“世遵,这几日劳烦你寻那小娘子下落,此事我自有妙计。”

    崇祯十三年九月初二日天气阴,有扬沙,轻度污染。宜安葬,宜密谋。注:封建时代人治社会,程序正义和结果正义哪个更为重要。

    昨日京师出现一则传闻,说是此前拉虎皮做大旗的贝子业脖子被人捅了个窟窿,曝尸荒野,也不知害虫跑去京师西郊做甚。

    耿郅前日回到家中,翻过来覆过去烙饼似的难以入眠。闭上眼就是不愿回忆的画面……

    前日,贝子业刚从老管家院中出来,就见手下奴仆一脸谄媚,拿着一块布料跑过来,看颜色和料子应是女子主腰扯下的片缕。

    贝子业待要询问,那仆役先开口:“今儿清早有个小乞丐把布料交给奴婢,说受一妇人托付,请老爷明日午时在西郊城隍庙中相见。”贝子业不以为意道:“没说旁的?”

    “啊,还说她家在京师东郊。”

    贝子业闻言一喜,扬手让奴仆下去。心想:小娘子莫不是想求我放过她家男人?先享受享受也无妨,玩腻了再丢去野外埋了……

    贝子业带着两个奴仆往西郊城隍庙赶,入眼尽是荒芜景象,杂草半人多高,黄叶不时飘落,将驿路遮盖得严实。

    七弯八拐的总算寻到约定地点,庙门前有条仅容一人通行的土路,横额上书四个古朴大字:你可来了。

    贝子业正欲推门而入,只听得“嗖嗖”破空之声,一箭正中庙门门环,发出“当啷”一声,一箭钉在贝子业身侧数寸黄土里。吓得贝子业一哆嗦,摸了把裤裆,还好没尿。转身见不远处一蒙面壮汉向南疾奔,贝子业色厉内荏的向两个奴仆吼道:“还不去追!”俩奴仆闻言哪敢怠慢,提刀追了出去。

    贝子业整理下衣襟,推开庙门。香炉内三柱香尚未燃尽,一少年背身立在供桌前,锦衣华服。

    贝子业环顾四周也没发现心心念念的妇人,猜测是不是被人耍了时,少年开口道:“你要找的那妇人已被我藏匿。以你当前的身家,想找些个有姿色的妾室,想来不是难事,何必数次欺辱残害他人妻女,干这等事?”

    “干你鸟事?”贝子业再愚笨也能想到是此人从中作梗,向前几步,打算伸手去拽少年衣衫,出口恶气。

    此时庙门门口一个身影挡住了正午的阳光,贝子业回头查看,那蒙面壮汉矗立于前。他此时想遛,恶狠狠的瞪向少年背影,狠戾的叫嚷道:“我可是成国公府的人,郎管家是我舅舅,你们不要想不开,今日……”

    还未等贝子业开启嘴遁恐吓完,只见少年忽的转身,抬起右腿蹬向他,双手还持握着支树杈。

    贝子业连连向后退去,少年见右腿要蹬空,旋即右腿弯曲,右脚掌向前踏地,左脚尖迅速上步,移动到右脚后位置。同时右脚前踏,类似弓步动作,手中削尖的树杈向前突刺,动作干净利落,只在几息之间。

    一支被削尖的树杈子扎在贝子业脖子偏左位置,血液汩汩而出。朱慈烺松手一推,贝子业直直后仰,发出“砰”的一声。

    耿郅透过升腾弥漫的尘土,见朱慈烺眼神无悲无喜,古井无波。

    耿郅胸中顿起惊涛骇浪。此前少主一直身居深宫,今日应是少主第一次亲手取人性命,为何如此镇静。这与今日清晨在路边恣意欢笑着挑折树枝、在城隍庙里削剪树枝时,笑呵呵询问京师哪家铺子糕点有特色的少主是同一个人么?

    ……

    二人来到没有牌匾的宅邸外,耿郅前去叩门,不久,大门被缓缓拉开。张世遵探出脑袋,见是朱慈烺二人,忙把二人迎入院内。朱慈烺调笑道:“怎么像是金屋藏娇,怕人看见?”说完这话,见张世遵神情不太自然。朱慈烺心想:得,信口胡邹也能蒙对。

    中堂坐着母子二人,妇人有些姿色,小男孩生得极为俊俏。见到朱慈烺,妇人拉着小男孩俯身叩头,朱慈烺忙说道:“不必行此大礼。”顺手将小男孩扶起来。

    那妇人声音悲凄,娓娓道来:“妾身和相公本是辽西人氏,相公名为张安,十二年前成婚。后来相公夜晚难以视物,害了眼病,便请托参将放其回家务农。

    由于他并非军户,而是募兵来的,参将心善,并未阻拦还递了封书信疏通关节,准我们一家落籍于京师东郊。清兵数次入关,我们全家就躲到城中,耽误了几季麦子。好在有些微薄余财,都是相公拿命换来的。”

    ……

    妇人呜咽道:“可……可没成想,相公在辽东前线都未丧命,如今却要蒙冤惨死狱中。”

    朱慈烺心知,作为死亡率高,一旦被俘虏死状极其凄惨的夜不收,能全须全尾从辽东战场上下来实属不易。

    闻言,朱慈烺默然,为大明从死人堆里打滚多年,没有死于边疆,却险些死于一个国公府管家的外甥之手。大明将士保卫的就是这些人么?

    朱慈烺心中苦涩,说道:“夫人快起身,本宫既然遇见便不能不管。那贼子以什么事由诬告你们?”

    妇人缓缓起身,长时间跪着腿脚发麻,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妇人眼中泪珠打转,哽咽道:“说我相公无故殴打成国公府奴仆,还要讹诈成国公府。相公在军中时就是个守纪之人,来到东郊后更是与人为善,不曾得罪过谁。若不是成国公府的奴仆明目张胆抢收我家麦田,欺人太甚,相公也不会和他们拼命。”

    朱慈烺道:“此事本宫揽下了,三五日就会有结果。”

    见朱慈烺办完正事,张世遵便拉着朱慈烺到院内角落,道:“贝子业昨日遇害,今早出殡了。”

    “嗯,听说了。还有事?”

    张世遵道:“这事……殿下真要干预么?”

    “当然,本宫痛打落水狗,解救被诬陷的将士,还需要瞻前顾后的么?”

    张世遵故作神秘道:“昨日,有几个科道官员递了奏本,把贝子业那堆乌七八糟的事捅上去了。”朱慈烺会心一笑不言语。

    “还有……”张世遵支吾道:“这宅院……殿下千万别往外传。”

    “哦,哪家的姑娘?”

    “小门小户。”

    “老国公不同意?”

    “何止,差点没把我腿打折。”

    朱慈烺心道,这年头国公府的小公爷私定终身,挨揍也活该。忽而想到什么,说道:“尽快给这娘俩安排个住处罢。”

    走出宅邸后,朱慈烺嘱咐道:“耿郅,你先去调查清楚妇人所言每个细节是否属实,最好记录下来。明日找黄伴伴先领五百两打点,再联络之前锦衣卫的手下或者同僚,找些个知根知底的人等候命令……”

    耿郅道:“殿下交待的事,我一定办妥当。”

    二人从糕点铺中出来,又见到那日算卦的道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