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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潜伏

    斯迪亚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举伞,停步在了一家外部装潢古朴的建筑前。他伸长脖子,颇为费力地透过雨幕辨认上面的字。

    一道电光划过天际,撕碎了阴暗的天幕,只一瞬间的照亮已足够斯迪亚看清牌匾。

    “鲸头草旅馆。”

    轰隆轰隆!

    雷声总是比光晚到一步,震耳的轰鸣之后,斯迪亚感觉从伞面上传来的水滴撞击声似乎更加猛烈了,雨又下的大了些,迫使他加快了走进旅馆的步伐。

    吱呀——

    雕着植物花纹的黑褐色木门缓缓向内打开。

    “欢迎来到鲸头草,先生,一人住店吗?”

    他刚推开门,另一个平稳的男声就紧随着他踏入的脚步在屋中响起,斯迪亚看了一眼,是个穿着颇有古卢沃时期雅致风格的中年男性,他猜测这就是这家旅店的主人。

    “噢,是的…是的。”

    斯迪亚收回雨伞,轻轻抖落上面的水迹,并配合的让对方接过行李箱。

    “这该死的雨,对吧?”

    斯迪亚习惯性的开口寒暄。聊天话题总是从吐槽天气开始,这在卢沃几乎算是个不成文的社交礼节。

    “正是这样,即便是在西托这样常年下雨的地方,像今天这么讨厌又持久大雨也很少见。”

    那个打扮古卢沃风格的男人将行李箱放在一旁,顺应答话。他移步到台前,从衣兜中拿出单片眼镜戴上,眯眼翻了翻记录簿,拿着笔戳点纸张:

    “您的名字是?”

    “斯迪亚·利维加。”

    “让我看看……一人住店……希望您不介意爬两层楼梯,三楼的303号房,您觉得怎么样?”

    “303号房……噢,不介意,当然不介意,挺好的。”

    斯迪亚知道在有些建设时间较为悠久的街区,小型旅馆在大雨天气中是不出租低层房间的,这大多是怕雨后积水给客人造成财产损失,说起来也算是出于对客人与自身的一种保护。

    斯迪亚点头,上前支付了一天的房费,并格外将一张面值二十的纸钞作为小费压在了最上面。

    “利维加先生,这是您的钥匙……我是这家旅店的主人,赫尔曼·麦卡洛,有什么需求都可以叫我。”

    赫尔曼面上噙着笑容,将钞票收进了柜子里。

    “说起需求,之前在港口有个叫尼克的年轻人告诉我,这里的尾草酒不错,这里……”

    “是的,外来的客人都很喜欢我们西托的尾草酒……很遗憾的是,我们旅馆今天的份额已经没了,真的很抱歉。”

    这个名叫赫尔曼的男人取下眼镜擦拭,言语带着歉意和可惜。

    “不过……”他话调一转,“如果您不嫌麻烦的话,可以去北街的风烈鸟酒馆,不管下多大的雨,那里在夜晚都不会打烊,最重要的是,只要您付钱,酒水管够。”

    “风烈鸟?是那个传说中刮风越大,头上的火焰羽毛就越炽烈的大鸟?那里的老板见过那种生物?”

    “您很幽默,若有机会您可以亲口去问问他。”

    “哈哈哈…好的,多谢告知,对了,我的房间在……?”

    “请跟我来。”

    赫尔曼走在前方为他引路,踏上楼梯时脚下的木板吱呀作响,斯迪亚打量着走廊墙上悬挂的画作和楼梯扶手的装饰构造,面上缓缓露出欣赏。

    “麦卡洛先生,我必须得说这家旅馆的设计者一定是个历史迷,整个屋子从内到外都完美符合古卢沃时期的风格,若不是木头看上去年龄不大,我都要怀疑这是个历史遗迹了!”

    “赫尔曼,先生,叫我赫尔曼就好。您看上去对历史文化颇有了解?”

    询问间,赫尔曼微微侧头。

    “谈不上了解,我是一个古董商人,几年积累之下对这方面略有一些眼力。”

    “原来如此,实不相瞒,这家旅馆的建立之初确实依照了古卢沃建筑,若是您再往镇上走走,您会发现大多数建筑也和这里一样。”

    斯迪亚微微点头。

    作为商人,他知道保持一条街道甚至是整个镇上所有建筑风格一致,可以让街区整体气氛更加和谐,这也是吸引游客的手段之一。只是西托港的位置实在是在太偏,一年到头也没多少人来,不然这里一定也能成为众多旅客度假的好去处。

    唉,可惜了设计者这么好的眼光。斯迪亚心头浮出遗憾,不再四处打量。

    “赫尔曼,这里就你一个人打理吗?麦卡洛夫人呢?”

    闻言,赫尔曼停下了脚步,敛下眼帘,悲伤在他身上一闪而过,若不是对视力很有自信,斯迪亚还以自己看错了。

    “抱歉……如果不方便的话……”

    知道提及了对方的伤心事,他赶在赫尔曼开口前道歉。

    “不用,这没什么。我的妻子贝丽卡曾经是个远近闻名的美人,大抵是红颜多薄命……噢不,她应是去了我神的神国。”

    赫尔曼拿出手帕擦拭眼角,话落面色虔诚地闭眼在胸口勾勒出暴风神的标志。

    斯迪亚见状跟着也画了相同的图案,轻吐一口气:“愿暴风神庇护你。”

    “愿暴风神庇护。不过,我并不是一个人打理旅馆,我有一双儿女,您应当已经见过了我的大儿子尼克,他的容貌很好的遗传了我的妻子。”

    斯迪亚努力回想,可当时透着厚厚的雨幕,再加上他满心都是尾草酒,所以对那个叫尼克的青年的外貌实在没有印象,只记得他的声音很有朝气,听得出很年轻。

    不过这并不影响斯迪亚的应和。

    “正是如此,他是个很热情,很让人印象深刻的小伙子。”

    听到斯迪亚对尼克的评价,赫尔曼嘴角勾出满意的微笑,但当他提及起小女儿时,话语却略带迟疑。

    “而我的小女儿……她是个……嗯,很乖巧的女孩。”

    斯迪亚觉察到这一点,心中有些好奇,面上不显半分。

    “您的房间到了,就在这里,303号房,利维加先生。”

    赫尔曼明显不想提起这个话题,在将斯迪亚领到房间之后,不再多谈就告退了。

    ‖鲸头草旅馆——厨房‖

    塔莎戴着一副过于宽大的黑边眼镜,抱着伊德哥斯临死前交给她的罐子沉默着坐在厨房的小凳子上。

    “哈——”

    她眯起眼打了个哈欠,不自然地抬起右手扶了扶快要滑落鼻尖的大眼镜。

    这副眼镜就是伊德哥斯支付的报酬,按照他的话说,他虽有许多能力强大的东西,但大多都没带过来,少部分带来的,也都是塔莎目前用不了的。

    “你不想还没发动能力,就已经被物品反噬成怪物或者当场死亡吧?”

    当时伊德哥斯一边跟她科普普通人使用超凡物品会发生的惨剧,一边把这副眼镜交到了她的手里。

    据他所说这副眼镜是由成年梦灵巨猫的角膜为材料加工打造的,技术高超的老工匠完好保留了它看破虚妄的能力。

    “梦灵巨猫这个物种天生具有很高的灵感,它们本身也对灵体有吸引力,总有一些迷失的灵魂围绕在它身边,若想抓住它,得先把那些讨厌的家伙处理掉,除此之外它还能自由进出人类的梦境,再加上眼睛能看破虚实陷阱……反正非常难以捕捉。”

    “一些装模作样的收藏家还专门给梦灵巨猫眼睛的能力做了评语,什么‘只有深知所处之处为泡影,才能更好的行走于之上’。总之,这副眼镜可以让你看清平时看不见的东西,比如说……空间的裂缝什么的。它的副作用比起其他的物品温和许多,只是会让佩戴者变困而已。”

    塔莎在伊德哥斯的讲解下真的以为“变困”是一种很温和的副作用,直到戴上之后一直哈欠连天,眼皮也像有千钧重,这才意识到他说的温和只是针对他自己而言的。

    在接受了祭品以及祭场的理论后,伊德哥斯告诉她,如果他的猜测没错的话,他身死之后西托这片空间会发生变化,很可能会有其他载乘人类的事物被卷进这里,其中很大概率会是一艘船,一艘载客量不小的客船——毕竟西托是个四面环海的港口,从附近经过的人类十有八九都乘船。

    若真的是一艘船,那将会是塔莎逃出这里难得的机会。

    “为什么我需要你把心脏送出去?噢,超凡者一途有许多不同的职阶,我所掌握的是‘追猎者’,全身上下最重要的东西,就是心脏,即狩猎之心。”

    “它对我很重要,对你却没什么帮助。我死后能让你短暂使用的能力有两种,我目前的力量只够封印其中一种,并且使用次数有限,你来选择要哪个、怎么用。”

    “一是猎人的预感——猎手要学会的第一件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是区分自己将要狩猎的究竟是不是猎物,毕竟要是招惹了不能得罪的存在,那猎手和猎物的身份可就对调了。”

    他说到这里时摸了摸自己的耳朵。

    “这是一种危机预感,能在你所处危险时或是即将进入危险时做出提醒。若不是我进入了瓶颈,神智近失,行无可行,我也不会顶着猎人预感警报长鸣的不适感,以碰运气的心态冒险进入西托。若你选择这个能力,使用次数是三次。”

    “另一个是潜伏——优秀猎人会隐藏自己的气味踪迹,直到万无一失。它可以瞬间移动、掩盖破开空间产生的波动,并让里面的人忽略你的踪迹。”

    伊德哥斯揉了揉眼睛。

    “潜伏这个能力虽然很厉害,不过以我目前的状态,给你封印的潜伏会大打折扣,瞬间移动的限制是同空间并且有时限,时间到后会自动修正空间错误让你回到移动之前的位置,掩盖空间波动依旧有效,踪迹忽略的功能则彻底消失,另外,选择这个能力的话只能使用一次。”

    “潜伏让我成功进入被封闭的西托而不被西托发现,但等我死后针对于西托港的潜伏就会失效,它会发现自己封闭的空间出现了缺口。若是祭场理论正确,它很可能提前进入献祭模式并主动向外扩张。”

    她回忆起昨天夜里伊德哥斯说的话,紧绷起身体心情复杂地低下头。

    不知过了多久,塔莎才如回过神一般将身体放松下来,她摊开了一直紧紧攥住的左手,任由里面眼球被捏爆溅射出的粘稠物滑落指尖,最后滴落地面。

    一片污迹中隐隐可见其中褐色的瞳孔,只是它早已失去了之前待在原主人伊德哥斯的眼眶中时所流露出的各种光彩。

    听见了细微的响动,塔莎移腿将瞳孔连同周围一片液体踩在脚下,随后抬起头,冲着门前露出乖巧的笑容。

    “塔莎,你在这里做什么?”

    果然,是她的父亲,赫尔曼·麦卡洛来了。

    只一眼,佩戴眼镜的塔莎就发现了父亲身上的不对劲。

    半晌,她忍着汗毛直立的僵硬缓缓取下了眼镜。

    ‖西托镇——街道‖

    “噢不……该死该死!”斯迪亚踏着泥泞,被路上的小坑绊了个趔趄,好在他及时稳住身形没有摔倒。

    “尾草酒,尾草酒,希望你真的值得我做出这么大的牺牲!”

    是的,斯迪亚在赫尔曼的提议之后,短暂拾掇了一下自己就选择了再次出发。一路上经历了天气带来的众多坎坷,他此时对尾草酒的渴望已经变成了对达成某个目标的执着。

    可以说这个决定是出自于他不成熟的、孩子气的执拗,也可以说斯迪亚在酒品收藏这一方面确实非常专注且称职。

    “让我看看,北街是在……对,是在这边。”

    在停下看路标时,斯迪亚注意到街道上有零星几个飞快跑过的行人,猜测即便是西托镇本地的居民也常因为大雨而经历诸多不便。

    啪嗒,啪嗒。

    鞋底与水洼碰撞发出的轻响,在大雨声中被掩埋,熟悉的水手嬉闹声传入耳畔,牵引着斯迪亚的目光向前延伸。

    在他眼光所能在这模糊雨幕里触及到的边界之处,先于他下船的贝宁号水手们正推开一座外观呈黑色的建筑大门,将其中暖黄的灯光与喧闹的人声释放于屋外,又让这短暂的温度随着他们踏入的身影回到屋中。

    斯迪亚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预感,前方就是他此行的目的地,里面就有他在这鬼天气里受尽折磨所苦苦寻求的东西。

    正如他所意料的,在他越靠越近之时,建筑上的招牌也变得逐渐清晰,那是由鲜活的红色描绘出的字迹:

    风烈鸟酒馆。

    所求就在眼前,距离不过几十步,行及此处,斯迪亚反而不再着急了。他稍微放缓了脚步,颇为放松的吹起了口哨,舌尖冒出零散的调子,组成他家乡的流传的小曲。

    “炽烈的美酒,它是攻占灵魂的武器,是神征战的赞歌……”

    叮铃铃!

    怀着放松与期待,斯迪亚推开了门。

    ‖鲸头草旅馆——厨房‖

    塔莎捏着眼镜的手指微微颤抖。她取下时太过紧张,没注意用的是之前捏眼球的同一只手,此刻在一片粘腻的掌心中抓住打滑的镜腿,让她感到十分费力。

    又或者费力是因为她的手指本就在发颤?

    “塔莎,告诉爸爸,你手上的是什么?”

    没有在意女儿对第一个问题的忽视,赫尔曼平静而温和地提出第二个问题。

    冷汗从额前发根滴落,凉意在手背上散开,被惊醒的塔莎将眼镜放在膝上用衣物掩盖,比划着用手语回答:

    “没什么,爸爸,只是一个小玩意……上一个房客用它来抵我的小费。”

    “小费?真是个慷慨的客人。”

    赫尔曼嘴角勾勒出一个角度恰好的微笑,像一个正常的慈爱父亲教训不懂事的孩子一样向塔莎伸出手,用平缓的语调却是命令的语气开口:

    “这是陌生人给的东西,你知道规矩的,不是吗?把它交给我,就现在。”

    女孩身体轻颤一下,在严厉的眼神下瑟缩着站起来,不留痕迹地将手上的液体在深色的裙摆上抹去。

    塔莎慢吞吞地走向在门前俯视着她的父亲,用身体将他的视线与地上的污迹隔开。

    气氛沉寂,时间仿佛在此刻被刻意放缓,她的脑海中,刚才透过眼镜时看到的父亲的模样在不断地播放重演,让她逐渐被恐惧挟持,脚步越来越慢。

    赫尔曼没有催促,脸上带着没有温度的笑意,就这样伸着摊开的手,安静看着塔莎的一举一动。

    在这种视线的压力下,塔莎感觉哪怕是自己的一次稍微急促的呼吸,也会在父亲的注视下放大,然后被他尽收眼底。

    父亲他什么都知道,他掌控着自己的一切。

    塔莎心中不受控制的悲观的想,最终还是走进了赫尔曼高大身形的阴影中,将眼镜放进了他的手心。

    “真是好孩子。”

    赫尔曼收下眼镜,垂下头的同时将宽大的手掌放在塔莎脑袋上,五指张开微动,大小几乎能包住她的整个头顶。

    他心情愉悦地抚摸着女孩的头,手法如在奖励一个听话的宠物。

    “302号房间的客人们饿了,那位先生和他的妻子分别点了一份风味烤鱼和香煎小羊排,还有一份酱汁牛肉是给他们的孩子……好像是叫…汤米?那真是一个可爱到让人光是看见就会心情晴朗的小男孩啊……”

    “好了,塔莎,去做菜吧,别忘了最后给他们送上今早刚摘的好运果。”

    塔莎克制住僵硬点了点头。

    目送着父亲离开的背影,她的脑海中再次浮现出在眼镜显现之下他的样子:

    体内的血肉已经腐朽,只有皮肤与表皮下浅浅一层脂肪与肌肉还尚且完好,用以维持住正常人类的外表。心脏被一团如头发般的黑丝死死缠绕住,向四肢蔓延扩散开,不停向外吐露浑浊的灰色雾气,让人本能的感到恶心。

    他浑身上下唯一正常的只有外貌了,塔莎甚至不确定这种状态下的父亲还能不能被称为是活着的人。

    除了体内的异常之外,塔莎从赫尔曼身上看到的最为渗人的东西,是他背后攀附着的一只人头大小的、发着红光的眼睛。

    回想起和那只眼睛对视时的心悸,她慌忙移开视线,强装镇定的理了理裙子褶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