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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囚犯

    初八日傍晚,燕京东城临春楼三楼的雅室内,秦松正带着他的一群狗腿跟班喝酒。昨日被父亲打了那一巴掌后,秦松的整个右脸都肿大了一群,右眼几不能视物,昨日招了大夫疗治,又冰敷了许久,今日终于好了很多,虽然红肿还未全消,但眼睛已经能睁开了。秦松一杯接一杯的往嘴里灌着烈酒,烈酒入口后滑过口中的伤口,疼的秦松眼中噙泪,是不是到抽冷气。

    旁边陪着的一众小弟全都一头雾水不敢作声,今日被秦松招来后,还未等问及秦松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就被脸色阴沉一言不发的秦松带到了这临春楼,此处是平时秦松一班人最喜欢来的一处消遣之地,虽然在青楼里只算是二等的茶室,比不上一等的清吟小班,但秦松这班人本也不喜欢清吟小班那种矫揉造作的调调。

    以秦松平日的言语来说,那清吟小班就是一个婊子装贵女,嫖客装君子的地方,又是吟诗作画,又是唱词作曲,到头来还不是为了光屁股在床上的那一哆嗦,本就干的皮肉生意,装什么清高矜贵,还是这茶室里敞亮痛快。

    不过今日这雅室里只有秦松这一班人,没有一位陪酒的女子,半个时辰前秦松带着人走进来时,临春楼的妈立刻迎了上来,只是刚啰嗦了两句,就被平时这个对她们极好说话的秦大公子反手抽了一巴掌,立刻就躲到一边去了,其他人自然也不敢触霉头,只敢要了一桌上等酒席,就这么陪着秦松喝闷酒。

    约莫是看着秦松喝了不少,眼神也有点迷离了,其中一位跟班终于是在同行人眼神的鼓动下,小心翼翼的给秦松满了一杯酒,然后问到:“松哥儿,今个是怎么了,心情不好?”话刚出口,同行的几位就一阵白眼,一个个心想,“你是个傻子吗?这阵仗能是心情好吗?你这么问不是上赶着触霉头吗?”

    果然秦松没有答话,在秦松左手边坐着的是这行人中唯一有官身的,前些日子刚获恩荫,得了个从九品的行在刑部司狱司司狱。按大虞律制,藩王行在所设中书、六部九卿等部前皆加行在二字,所任官员较之洛京皆降一等叙用。像御史台左右御史大夫一职本是从一品的官职,但秦松的父亲秦驰在燕国任行在御史台左御史大夫便是正二品的官身。但司狱司司狱本就是从九品的职位,降无可降,就仍依循从九品制。

    这位刚刚上任没多久的司狱本性赵,其父是行在刑部的员外郎正六品,依照大虞恩荫子嗣降八等任用,照理来说正六品官员求取恩荫只能求得一个未入流的官职,但也许是赵员外郎感觉自己的儿子太过纨绔,这么多年连个秀才的功名都没有,就想着破罐子破摔,先求个未入流的官职将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扔进官场打磨打磨,日后在做打算。结果没想到求取恩荫的奏本递到燕王面前,也许是燕王念其辛劳,就以司狱本也应该降为未入流为由,直接给了个司狱之职,感动得赵员外郎痛哭流涕,好一通谢恩。

    这位赵司狱年岁比秦松大上好几岁,但此刻也叫着松哥儿,“松哥儿,我昨儿个在刑部当班时听说张家一案有结果了,张恪这个惹人厌的家伙要被流放辽西了,明天就上路了。”

    张恪,是原右御史大夫张琰的孙子,年仅十七岁,素有才名,祥嘉十二年参加燕国乡试,一举拔得头筹,得中解元,本来打算第二年去洛京参加春闱会试,当时燕京儒林里都在猜其能不能连中三元,不曾想却因其母亲突然病逝未能成行,此次因其祖父而受牵连,许多人都为其扼腕叹息。

    秦松听到张恪这个名字,顿时面色一变,重重的将手中的酒杯砸在桌上。一旁的赵司狱明显被吓了一跳,显然是未曾想到秦松对张恪有如此大的怨气,在他看来,他们一行人与张恪并不相熟,像张恪这种家学深厚又有才名的世家公子看不上他们这班纨绔,他们也不愿搭理那群整日之乎者也的伪君子,他们本就是陌路人。双方唯一的交集就是五月初五端阳节那天的端午诗会上。

    说是诗会,其实是燕京城几家最好的清吟小班一起弄出来的,为的也是捧出一位新的花魁。当时秦松为了在诗会上出风头,花重金请人做了一首诗,当晚的诗会上却也是出尽了风头,一是因为那诗确实不错,二也是无人愿意得罪秦松这当朝权贵的公子。

    不曾想那日张恪也和一班朋友去了诗会,本来张恪没有参与,只是去和朋友喝酒玩乐,秦松看对方对诗会无甚兴趣还很高兴,因为他清楚以张恪的才学,要是他出来争,没人能争的过他。

    只是张恪无心参与,有人却不愿放过他,当时不少人鼓动要让张恪作诗一首,一开始张恪还在婉拒,后来不知哪个好事的喊了句:“张公子如此推诿是看秦公子在此,你这右御史大夫的孙子怕了左御史大夫的儿子不成。”此言一出,张恪再也不能置身事外了,当即赋诗一首,还说了句,“世家子焉惧裙带臣!”

    此言一出顿时惹得秦松破口大骂,谁料那张恪只轻飘飘的回了句:“秦公子也知乃父攀裙带而上青云?”当场惹得众人哄堂大笑,噎的秦松面色铁青。而后那花魁也不知好歹,说秦松的诗有大家之风却略带沉郁之气不如张恪的诗潇洒随意,下面立刻有人喊道:“落魄举子写的诗岂能不含沉郁之气?”显然是暗指秦松从落魄举子手上买诗充数,又惹得众人大笑,气的秦松当场当场掀了桌子,若非当时有兵丁巡视,定是要当场打起来。

    一个月后,张家通敌案就案发了,张家的男丁尽数入狱,那赵司狱本以为只是花场争锋吃醋,如今那张恪都要流放充军了,再怎么说也应该消气了,却不曾想秦松对张恪的记恨如此之深,只能劝慰道:“松哥儿,莫要生气,那辽西苦寒之地,那张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说不定今年冬天就冻死在那为了野狗了,也算是死无葬身之地了,松哥儿你何必为他生气,来,喝酒。”说着就又给秦松满了一杯酒。

    秦松拿起酒杯一饮而尽,过了半晌才说道:“你刚才说张恪明天就上路?”

    赵司狱立刻说道:“没错,昨天下的王命,今天行文都准备好了,明天一早就派人押他们启程。”

    秦松又是喝了一杯酒,一拍桌子站起来身来,“走,带我去大牢。”说着就拉起赵司狱要走,赵司狱连忙拉住他说道:“松哥儿,那大牢污浊之地,去那干嘛,而且刑部大牢是王家重地,我就是一个小小司狱,我带您去了也不能将那张恪怎么样啊,再说,那张恪明天就押赴辽西了,您何必跟一个流囚过不去呢?”

    秦松也不听他话,只拉着他往外走,“老子去探监送别不行吗?少废话,快走!”说着就拉着赵司狱离开,留下屋内众人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其中一人说道:“要不咱们叫几个姑娘上来接着喝?”

    “松哥儿走了谁结账?”

    “叫老鸨记松哥儿账上呗!”

    “我看行。”

    刑部大牢门前,当班的门卫见穿着便服一身酒气赵司狱带着另一个满身酒气,一半脸红肿着,另一边额头上还有个包的公子哥走来,急忙问到:“赵司狱,您这是?”

    赵司狱看了眼身后的秦松,被秦松瞪了一眼,回身说道:“我带人来探监。”

    “探监?不知探的哪位犯人,司狱大人,您知道咱这想要探监最起码也要主事大人的手令,若是一些重要犯人没有王上的诏命是不能探视的。”

    “少废话。”赵司狱压低了声音凑近门卫的耳朵说道:“你知道我身后那位是谁吗?那是左御史大夫秦大人的公子,来此只是探望一个朋友,怎么难道你害怕我二人劫狱不成?”

    那门卫听得赵司狱的话吃惊的看了看后面的秦松,然后说道:“大人您等一下,小人去把班头请过来。”

    过了一会,今夜掌班的班头跑过来行了一礼,犹豫了片刻,大概还是抵不过左御史大夫公子的名头,说道:“二位大人,进去探监可以,但时间不能太长,而且不能带东西进去也不能带东西出去,而且二位没有手令,小人只能让二位隔着牢门探望,希望二位大人理解小人的难处,万一出了事,小人担不起责任。”

    秦松上前一步说道:“好了,别废话了,前面带路。”

    “是!”班头应承了一声,带着二人进了刑部大牢。

    班头在前面领着二人往大牢内部走,赵司狱还好,虽然来的不多,但毕竟对刑部大牢有所了解,但秦松是第一次来刑部大牢,昏暗的灯光,霉味、臭味、尿骚味混在一起冲的秦松脑袋都晕了,时不常能听见犯人的呻吟,还有的犯人看见有人来就冲过来伸着手大喊冤枉,然后被班头抬手一鞭子打在手臂上,这一切都挑战者秦松的心理,让他差点忍不住想要回头跑出大牢。

    就在秦松想着要不要打退堂鼓时,赵司狱说道:“松哥儿,到了,张恪就关在前面那间牢房。”

    秦松一听,立刻精神一振,走到牢房前,看见牢房内只有张恪一人,在牢内关了两个来月,张恪却并没有像秦松想的那样凄惨。只见牢房内张恪穿着一身囚衣,脸上和露出的手上也有一些污垢,但整个人还算整洁,头发虽有些凌乱还沾着稻草,却还是用一个布条束在脑后。此刻张恪正坐在草席上,闭着双目,右腿屈起,右肘拄在膝盖上,手在面前晃来晃去,嘴中念着什么。

    秦松看着张恪,嗤笑了一声说道:“张公子好雅兴啊,这是在吟诗还是作对啊?”

    牢中的张恪听到声音,睁开眼睛,看到牢门外看着自己满是得意的秦松,笑了一下,也不答话,只是放下了手臂,盘腿坐正。

    秦松见张恪不说话,接着说道:“听闻张兄明日就要远赴辽西,今日特来送别,只可惜不能为张兄带来酒食,要不然说不定张兄喝上一杯酒就能做出一首诗来,如今张兄的诗作必是别有一番风味,说不定可以流芳千古,张兄若有诗兴,不妨吟一首让我品鉴一下。”

    张恪笑了一声,“再好的诗作说与你这种人听,也是糟蹋了,莫说是吟诗,就是看你一眼也让人诗兴全无,秦兄,幸亏你没有生在唐代,否则要是让李杜二人看上你一眼,我华夏恐怕就没了诗仙诗圣了。”

    秦松大笑一声:“张兄还是如此伶牙俐齿啊,不过我劝张兄以后少开口,辽西不比燕京,小心冻掉了舌头。”

    张恪轻蔑一笑并不答话,秦松凑近了猥琐的说道:“张兄,那天那个花魁叫什么来着,哎呀我记性不好,记不清了,我只记得张兄入狱后,我怕她孤单寂寞,就给她赎了身,玩了她三天后就把她交给下人了,也不知她现在怎样了,不如我今夜回去问问,若是还活着,就把她送与张兄,让她明日跟你一同上路,日后你二人在辽西风雪里冷了还可以抱在一起取暖,岂不乐哉。”

    说完秦松便自顾自的大笑起来,后边的赵司狱也跟着哈哈大笑。张恪鄙夷的看了秦松一眼,“秦松啊,我那日只与那女子喝了一杯水酒,是个人都明白,那日不是我诗做得好,也不是你那诗买的差。只是人家不待见你这个人罢了,那日就算我说个一二三四五,那女子照样会选择同我喝酒,而不是你。”

    张恪看着笑容消失不见脸色铁青的秦松,接着说道:“土鸡就是土鸡,就算你父亲贵为左御史大夫又怎样,天下谁不知道他是靠着秦夫人的裙带爬上去的,你看燕京那么多官宦子弟有几人与你来往,与你来往的人中有几个有官身有功名。”

    说完张恪看了眼秦松身后的赵司狱突然一笑:“哦,对,我把咱们的赵大司狱赵大人给忘了,赵大人刚刚恩荫得了个从九品的司狱,了不得啊。诶,秦兄,你为何不让你父亲去给你求一个恩荫呢,嗯,你父亲是正二品,可以给你求来一个正六品的官身呢,不如就让你顶了赵司狱的父亲的职,当个刑部员外郎好了,你兄弟二人正好同部为官,岂不乐哉。如此以来,你秦家父亲靠着妹妹恩荫了个正二品的行在左御史大夫,儿子再靠父亲恩荫一个六品员外郎,可谓恩荫世家,必可成为当世佳话。”

    “张恪!”秦松脸色铁青的一声怒喝,张恪却依旧笑吟吟的看着他。赵司狱在后面拉住秦松:“松哥儿,咱走吧,别必要跟他一个犯人生气。”

    秦松甩开赵司狱,盯了张恪一会,突然又笑了起来:“张恪,任你百般伶牙俐齿又有何用,现在还不是被我关在这大狱之中,马上就要流放充军。”

    “什么,哈哈哈,你说什么?”听到秦松如此说张恪立刻大笑起来:“被你关在大狱之中,哈哈哈,秦兄,刚才灯光昏暗,未及看清,现在才发现,秦兄今日的面子好生的大啊。”说完起身凑到近前,“诶,秦兄,我这凑近了才发现,你头上长角了,以前不觉,今日一看秦兄真是头角峥嵘啊,哈哈哈哈。”

    秦松顿时又被气的脸色铁青,咬着牙说道:“笑吧,看你还能笑多久,看你到了辽西还能不能笑出来,你爷爷不是我爹的对手,你也斗不过我。”

    张恪听完更是大笑不止,竟是笑弯了腰,“诶,秦兄,我听闻你家是从南边来的,话说你这个秦不会和前朝秦桧的秦是一家吧,你还是回家问问你爹吧,赶紧认祖归宗,要论这陷害忠良的本事,你爹比之秦相可是不遑多让啊。”张恪说完,大笑着转身回到草席上坐着。

    秦松脸色铁青的锤了一下牢门,转身走到一旁,赵司狱赶紧跟上,远处看着这边动静的班头也赶紧过来,赵司狱说道:“松哥儿,没必要和一个流放犯置气,咱们走吧。”

    秦松咬牙切齿的说到:“受此大辱,我岂能就此放过他。”一旁的班头听到后赶紧说道:“大人,这可是刑部大牢,可不能胡来啊!”赵司狱也急忙劝道:“是啊,松哥儿,你不要意气用事啊!”

    秦松转头盯着张恪的牢房,阴恻恻的一笑说道:“放心,我没想要在这杀了他,在这杀了他,我爹明日就得杀了我。”赵司狱班头二人听到此话刚松了一口气,就被秦松一把搂过来,凑在二人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听完秦松的话赵司狱和班头都是面色难看,赵司狱小声说道:“松哥儿,没这个必要吧?”

    秦松阴狠狠的说道:“今日你若是不做,就别再与我来往,你若是做了,来日我定会在父亲面前推举你。”说完看着另一边的班头说道:“还有你,不做,今日你听了那么多,不如明日你就押着张恪去辽西,做了,将来我保你可以由浊入清,得个官身,干不干,你们两个自己选。”

    那班头和赵司狱听闻秦松的话,互相看了两眼,随后二人一发狠,相互点了点头。赵司狱对秦松说:“松哥儿,我们干了!”

    “好!”秦松拍了拍二人的肩膀,“放心,干完了必少不了你二人的好处。”说完回头看着张恪的牢房狠狠地说道:“张恪,看你还能嘴硬到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