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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册立

    发布于2023-12-0720:36|公众章节

    祥嘉十四年八月十五,中秋佳节。此日也是燕王选定的为长乐公主庆生的日子,因为当初燕王王后难产离世,为了避开王后的忌日,所以燕王就在每年中秋时为燕琪儿庆生。

    依照大虞礼制,藩王的女儿只能授郡主,但这些年除燕国外的四大藩国是宗藩,与朝廷也多有不睦,所以这些年藩王女儿的封号问题就成了藩国与朝廷互相拉扯示威的手段。

    祥嘉裂土以来,凡是宗藩藩王有女儿降生,若是依照礼制向朝廷请封郡主,那么朝廷就会赐封册诏书令宗人府录名造册记下封号,但若是藩王自行封册女儿为公主,那么朝廷就只令宗人府录名,其封号盖不记录,以表明朝廷并不认可此等封号。

    但燕藩是异姓藩王,燕王子嗣与朝廷宗人府无关,如若燕王逾制封自己的女儿为公主,朝廷好像只能吃个哑巴亏,没有半点办法,幸亏燕王子嗣不盛,一开始还没什么。后来燕琪儿降生,燕王后又难产离世,谁都知道燕王肯定会极为重视这个女儿,所以对于燕琪儿的封号朝廷也是极为在意。

    可大概是因为燕维疆真的太过在乎这个亡妻遗留在世间的女儿,所以燕维疆在女儿降生的次年,亲赴洛京,朝见天子,恳求天子恩赐公主封号,此举给足了朝廷颜面,天子也就顺势给燕琪儿赐下了封册其为长乐公主的诏书,这样一来,燕琪儿就成了唯一一个以藩王女儿身份得到朝廷封册的公主,当然长乐公主的食禄朝廷是不会出一石米的。

    时近傍晚,燕行云在侍女们小心翼翼的侍候下换上了今晚参加中秋家宴的袍服,此时离燕行云受伤才过五天,他的左肩还在阵阵疼痛,整个左臂也难以移动。高福拿来一条与袍服颜色相称的丝绸吊带,要将燕行云的左臂固定住,燕行云想了想说道:“不用了,我今夜自己注意点就好了。”

    高福劝道:“殿下,还是带上吧,太医交代了,您这些日子左臂不能移动,以免牵动伤口。”

    “不过是一两个时辰而已,没什么大事,不要扫兴。”燕行云说着左臂微曲敛在胸前,向殿外走去。

    今夜的中秋家宴依旧在毓秀宫举行,参与的人也只有燕王、秦夫人和燕王的三个子嗣,燕维疆的后宫中虽然还有几个美人,但这些年燕维疆独宠秦夫人一人,其他嫔妃也无子嗣,基本上只有年节大宴时才能见上一面。

    今夜既是中秋又为燕琪儿庆生,往年来说都是极为热闹的,但今年燕行云刚刚遇刺,燕琪儿本身兴致就不高,燕行麟应是也受了秦夫人约束,今日出其的安静,所以晚宴上气氛并不热烈。燕维疆问了问燕行云的伤势,一家人就简简单单的叙了会话,看了看歌舞,也就散了。虽然没了往年的热闹,但今晚的安静祥和确实让燕维疆心情大好,很是受用。

    晚宴散后,燕行云回到建章宫,脱去了外面有些繁琐沉重的袍服,绑好了胳膊,让人将一把摇椅搬到了庭院中,今夜依然是个好天气,秋高气爽,万里无云,一轮圆月挂在夜空中,银辉洒满大地,天气转凉,蚊虫渐少,草丛中偶尔还会传来蛐蛐的叫声,让人很是惬意。

    燕行云躺在垫了锦被的摇椅上,高福又拿来一张薄毯为他盖上,燕行云仰头看着天上的一轮明月,摇椅轻轻的晃动,“高福啊,这恐怕是我最后一次在燕京看着一轮圆月了,再见就不知是何年了。”

    在一旁的高福知道主子此时只是想静一静,所以不曾答话,只是安安静静的侍候在一旁。又过了好一会,燕行云说道:“去将叶庭圭喊过来。”高福低头称是,向着一旁的小太监吩咐了一声,过了一会叶庭圭穿着一身盔甲走来。

    叶庭圭来到摇椅前,单膝跪地,“卑职参见殿下!”

    “嗣忠,起来吧!”

    叶庭圭听令起身,高福随后挥手斥退了其余的侍从,燕行云看着叶庭圭说道:“嗣忠,那日在相府我与老相交谈,没有避你,你也应该猜到了些什么,你说说看。”

    叶庭圭略一犹豫,低头说道:“卑职是有些猜测,那日殿下昏倒在相府前,本没觉得有什么,但殿下进了相府不久就苏醒,又在老相来后就与老相谈起去辽西之事,再联想之前那后冲出来的五名黑衣人几乎未与我等交战,反而和那第一波刺客搏命厮杀,卑职斗胆猜测,那五名黑衣人原本是受殿下的指派,要在那日陪殿下演一出苦肉计,所以那日殿下才会故意拖延行程,又在那处树林处停下说话,就是想给那五人制造机会,只是不曾想竟真的有人在那谋划了刺杀。”

    燕行云点点头:“确是如此,不过也算帮了我一个忙,让这出苦肉计没了破绽。”

    叶庭圭接着问道:“殿下,卑职还有一个问题,那五名黑衣人身手都是一流的,似是军旅之人,殿下您是从何处找来的?”

    叶庭圭问完,高福看着燕行云,燕行云点了点头,高福于是回答道:“这些年在殿下的授意下,我帮着殿下在燕京城中笼络了一批人,人也不多,也就几十个,里面的人市井小贩,流氓地痞,落魄文士,街巷暗娼五花八门。但真正知道是为殿下做事的不多,也就八个人,那天那五人全在其中,他们五人本来是戍守沧州的军士,领头的是个伍长,从军时上官克扣他们的粮饷,而那个上官是秦大人的远房侄子,所以他们举告无门,于是一同离开军伍,来燕京想着靠帮大户人家看家护院营生,却又被燕京里面的流氓帮派欺辱,走投无路之际,宫外负责为殿下做事的人招揽了他们,后来他们身为家世清白,忠心可靠,受到了殿下的重视。”

    燕行云接着高福的话说:“那天原本的打算让他们埋伏在树林中,在我停马时用弩箭向我射一箭,然后马上向林中远遁,我受伤之后你们肯定会先护卫我,不清楚敌人方位与人数不会贸然追击,即便你当时派人追击高福也会拦住你,让你以护卫我回宫为重,他们五人逃离后立刻前往辽西,在那边等我,不曾想……哎,可惜了五条好汉子。”

    燕行云说完看向叶庭圭:“嗣忠,你如今是何想法?”

    叶庭圭再度跪倒在地,沉声说道:“卑职及标下一百护卫甲士愿追随殿下,绝无二心!”

    燕行云点点头,示意他起身,然后说到:“我记得你从前在宣府镇从军,后被拔入禁军,后来我搬来这建章宫后你就领着一标卫士来此护卫我,这些年了,一直是个正六品的校尉,放心吧,待我前去辽西时,你就是个都统了,再之后就要靠你去战场上搏杀了。”

    叶庭圭神色激动,低头抱拳答道:“多谢殿下,卑职定殊死效命!”随后燕行云就让其先行退下,自己继续躺在摇椅上,闭目养神。

    依照大虞军制,武官品阶自从六品始设,五人一伍设伍长,十人为一什设什长,此二者皆不入品,只因行军扎营时五人一帐,巡查守夜时以什轮换,所以设此两职方便统率军士。其上百人为一标,设一校尉(正六品),千人为一营设都统一员(正五品)副都统二员(从五品)营镇抚二员(从六品)。再其上五营为一军,设指挥使一员(正三品)都指挥使两员(从三品)指挥佥事四员(正四品)军镇抚二员(从五品),加上指挥使亲卫等一军定员五千六百人。此等规制皆是朝廷所设,藩国内诸军形制官品与朝廷相同,其官员不降品任用。

    在这之上便是朝廷枢密院有左右枢密使正一品,枢密同知从一品,枢密佥事正二品。而一方重镇需要总领一方军事,则一般授枢密院官职领防御使差遣。如朝廷在大同镇便是当朝皇后内弟以从一品的枢密同知,领受的大同防御使的差遣。

    而在藩国中,枢密院也因本是朝廷才应设的,所以藩国枢密院前也要加行在二字,所有官员降一等任用。如在燕国境内,在燕京西北方向居庸关以外的宣府镇设的宣府防御使,在山海关外大宁府设的辽西防御使,就都是以行在枢密同知正二品领受的差遣官。而在燕京以南的真定府则是以从二品的行在枢密佥事领的真定防御使。

    此次燕行云允诺叶庭圭可以晋升都统,是直接将他拔升两级,对于他这个多年来戍守宫城无有寸功的武将来说可谓天大的恩赏,叶庭圭怎能不激动。

    将近一个月之后,祥嘉十四年九月初十,燕京城南城正门丽正门外,黄土垫道,旌旗招展,城内直通王城承天门的青石板路用清水泼洗干净,明晃晃的能映出人影,燕王亲军着明光礼甲肃立两侧。御史大夫秦弛带着礼部一众官员站在城外,燕王行在礼部尚书孟益站在秦弛身旁目视南方,笑着说道:“秦公,时候还早,到一旁坐坐饮杯茶吧?”

    秦弛站在原地不为所动,也是笑容满面的说道:“还是免了吧,这次朝廷派礼部左侍郎亲赴燕京颁赐世子册立诏书,可见天子对我燕国的礼重,我等自然也不能失了礼节,孟尚书,还是辛苦您陪我再等等吧!”

    孟益笑着说不敢,看着秦弛满面真挚的笑容,心中对这位秦大夫又是高看了一眼,这燕京城中但凡心明眼亮的谁不知道秦氏兄妹的争储之心,此次老相沈熙之借着燕行云遇刺,力谏燕王确立世子,很多人都觉着秦氏兄妹在争储中落败,免不了要气急败坏,指不定要闹出什么事来,等着看秦家的笑话。却不曾想这秦氏兄妹的养气功夫都是一等一的好,自从燕王向朝廷上书请立世子以来,秦弛非但没有展现出一丝一毫的抗拒之意,反而积极地为世子册立大典做筹备,多次找到孟益商议大典事宜,而后宫之中也没有传出任何秦夫人的不满之语,好似这秦氏兄妹压根没有争储之意。

    秦氏兄妹的此番作为反而让孟益这样浸淫官场多年的人对其高看了一眼,在这名利场摸爬滚打多年,还能爬上高位的哪有蠢人,自然不会有人相信秦家无心燕王之位,要说经此之后秦氏兄妹绝了争储的念头大多也是不信的。原本燕王朝堂之上很多人都认为秦弛借着妹妹的裙带爬上高位,而秦家原本也只是商贾之家,不是什么世家大族,对其颇有轻视,但在此次风波中秦氏兄妹的作为却向众人展现其不俗的政治手腕与城府,面对燕行云被确立为燕王世子,在争储一事落败之后,秦氏兄妹没有气急败坏的撕闹触怒燕王,反而靠着前朝后宫的一番表现更获燕王欢心,而此次老相力谏立燕行云为世子,相当于旗帜鲜明的站在了燕行云身边,日后为了平衡朝堂,燕王必然更加倚重秦家,那么起码在燕维疆还是燕王时,秦家在燕国朝堂上就根基稳固举足轻重,而争储争到底整的那个世子之位,而是燕王之位,不到最后,谁又能轻言孰胜孰败。

    像礼部尚书孟益这样的人,本身就是燕地的世家大族,本就不愿在世子之争中牵涉过深,对于他这样根基深厚的大族来说有其中立的本钱底气,那么持身中正静待时局变换才是不败之理,而朝中像孟益这样想的朝中重臣也不在少数,此次之后,这些原本轻视秦家的人反而不再将秦弛视为一介贱商,攀附裙带之人。

    孟益和秦弛又在路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接近半个时辰,南方官道上才出现一队举着旌旗的骑士,骑士们簇拥着一辆装饰普通的单驾马车。秦弛看到这一队人马出现后,笑着说了一声:“来了!”

    车队缓缓走进,停在秦弛等人面前,车夫掀开车帘,一名容貌清癯,身着紫色官袍,腰缠金玉带须发花白的老者走下了马车。大虞立国后官员服色依唐制,三品以上着紫袍,四五品为绯袍,六七品为绿袍,以下为蓝袍。此间来者为礼部左侍郎李宗义,字正然,官居正三品。

    秦弛见李宗义下车,与孟益二人上前几步,拱手道:“正然公远道而来,辛苦辛苦!”

    李宗义见眼前走过来的二人,皆是身着紫色官袍配金玉带,走在前面的是一位容貌俊朗风度翩然的中年人,一副黑色长髯随微风浮动,颇有一番贵气自身上散出,稍落后半个身位的则是一名相貌儒雅的老者。李宗义虽未来过燕藩,早就得了通报说燕藩御史大夫秦弛和礼部尚书孟益亲赴城门外迎他,顿时心中了然,立刻笑着作揖回礼:“可是秦公和孟尚书,哎呀老朽一介庸才,不过为陛下跑跑腿,岂敢劳二位大人在此亲迎,实在是折煞老夫了。”

    秦弛对这种官场客套自然熟络,心道:“您老这嘴上说着折煞,这马车自打出了驿站可没提过半点速,一路上慢慢悠悠让我在这吃了快一个时辰的沙子,这架子端的倒是稳。”心里这般想着,但秦弛也明白朝廷和藩国的关系本就微妙,更何况燕国还是外藩不是宗藩,此次传来消息说朝廷派了李宗义来颁赐册立世子的诏书,燕国上下也在犯嘀咕,搞不懂朝廷是想展示对燕藩的倚重亲近还是要借机做些什么。但秦弛此时见李宗义虽然在来时路上端了架子,但见面之后还是平易谦恭,没摆什么谱,心里还是有些底了,看来朝廷还是要倚重燕国来抵御北方辖制宗藩。

    心里心思急转,秦弛动作上也半点不慢,在李宗义拱手作揖之时便快速上前一步,双手扶住李宗义没有让他拜下去:“正然公这是说的哪里话,您老是我大虞的肱骨,此次作为上使亲赴燕境,我燕国上下皆是感佩陛下的恩重。”说着就将李宗义扶起,孟益在一旁看着二人你来我往的寒暄,在一旁笑着不说话,若是秦弛不来,他自然会和李宗义亲近寒暄,但此时秦弛在前面与李宗义套近乎,他若再过分的热情难免有谄媚之态,燕国虽与朝廷亲近,这些年为抵御蒙古入侵粮饷军费对朝廷也多有仪仗,但燕国毕竟是封王裂土的藩国,该拿捏的身段还是要保持的,他孟益也不像秦弛想着和朝廷的重臣有什么私谊,将来好引为外援,身位燕臣,效忠燕王才是立身之本,此时有秦弛在前面顶着,他也正好乐的清闲,在一旁看着二人你来我往。

    秦弛拉着李宗义向着准备好的马车走去,边走边说到:“正然公,此来舟车劳顿,王上已命我和孟尚书为您准备了休憩的宅院,请您和您的护卫们一同进城先休息一夜,明日晌午,王上在宫内设宴为您老接风洗尘,世子的册立大典定在十五大朝,后续的诸多事宜由礼部孟尚书他们与您商洽,咱们先进城吧。”

    “好好好!”李宗义笑着应承,一边随秦弛走向入城的马车一边说道:“只是我今日还需去拜会一下成国公,我临行前,陛下特意交代,让我代为问候成国公,王命在身,不敢耽搁,秦公可否为老朽引个路,随我一同前去啊?”

    成国公是太祖大封功臣时给老相沈熙之的封号,只是沈熙之随燕骥来到北境,任燕国左相后已无人这么称呼沈熙之,沈熙之的府邸也只挂沈府的匾额,并不按礼制挂成国公府。

    听到李宗义此言,秦弛并无太大的反应,笑着说道:“既是圣命在身,自是不能耽搁,不过在下不便陪正然公前去了,我前些时日因为轻狂孟浪恶了老相,我若是陪着您前去,难免惹老相心烦,还是让孟尚书陪您老去相府吧,不过去相府前还是让我和孟尚书陪您老先到歇脚的宅院,您老也好稍作梳洗,您看可好?”

    “也好,也好!”李宗义不动声色,随着秦弛孟益上了马车,心中对这位秦弛秦大夫的应对颇有些意外,朝廷与藩国之间对彼此的风吹草动都是十分在意,李宗义对燕国朝堂的动向自然也是了解的八九不离十,秦弛作为燕王外戚,本就是被燕王硬抬上来与沈熙之打擂台的,双方自然是水火不容的关系,更何况现在又有了夺嫡之争,对与不久前由于张琰通敌一案双方的朝堂对峙朝廷也是有所了解的,秦弛说自己轻狂孟浪恶了老相,李宗义知道他在说此事,只是他没想到秦弛会直接将此事说出来当做推脱的借口。如此一来,倒显得秦弛光明磊落,与沈熙之只是政见之争。

    李宗义心想这秦弛虽是一介商贾出身,但也真不是俗人,朝廷虽然与燕藩亲近,想的是笼络燕藩稳住北方,先着力对付其余虎视眈眈的宗藩,但也不愿看到燕藩真的是铁板一块免得将来尾大不掉,此次李宗义前来虽是要展示朝廷对燕藩的恩重,但若是有搅弄些风雨的机会,李宗义也不会放过,毕竟只有藩国内有所争斗,朝廷才有机会插手。李宗义刚才说要先去拜会沈熙之,其实是不合礼制的,毕竟他作为上使,未见燕王,先去拜会一国丞相,而且沈熙之还是太祖钦封的朝廷国公,又任过朝廷的丞相,难免不会让人多想。这种挑拨虽然很是低级流于表面,但总会让燕王有所不满,李宗义本以为秦弛会借着这个机会和自己一同前去,无论自己和沈熙之谈论什么,秦弛都可以借此去燕王面前鼓弄些唇舌。但没想到秦弛竟然如此的顾全大局,没有顺着自己的话称呼沈熙之为成国公,也不陪自己前去,显然是不准备借此来打压沈熙之。

    试探不成,李宗义也没什么所谓,他本来也没打算真在燕藩这搞出些大风浪,李宗义和秦弛孟益二人一同上了马车,向城内驶去,一路上秦弛与李宗义颇为热情的闲聊,时常掀开车窗的帘子为李宗义介绍着燕京城内的风景,孟益则一直在一旁默默地闭目养神。马车在城内缓缓行驶了半个时辰后,停在了离王城不远处的一处大宅,到达之后,秦弛并未陪同李宗义进门,又与李宗义寒暄两句后便告辞离去,孟益领着李宗义进了下榻的宅邸。稍微安顿了一下,李宗义最终决定让孟益稍待他片刻,自己去卧室换了一套便装,才和孟益一同去了相府。

    等到了沈熙之的府邸门外,只见沈府已然中门大开,只是并无太多人迎候,只有一位年轻人站在门外,见到李宗义二人下了马车,立刻迎了上来,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小子沈宗道,奉祖父之命在此迎候上使、孟尚书。”李宗义身着一席青衫,笑着扶起沈宗道,“一年多未见,探花郎神采依旧啊,我这次来是以弟子身份来看望师相,探花郎不必多礼。”

    沈宗道在祥嘉十三年的春闱中得中探花,在洛京自是见过这位礼部侍郎的,而这位大虞礼部侍郎与沈熙之的渊源也颇为不浅。昔年前宋时,李宗义少年得志,年仅十七岁就得中二甲进士,还被选入翰林院,二十岁时就进了前宋的礼部,只可惜因为家境贫寒,无钱打点,不受上官喜爱,被扔进了北上让当时还没有自立的姚盛交出兵权的使节队伍当副使。当时李宗义就觉得此去必死无疑,姚盛等人被逼之下一定会脱离宋朝自立,介时他们这群人都得被杀了祭旗,只可惜他人微言轻,说的话自然没人听,而当时的正使又是个没脑子的蠢货,只想着北方蒙古虎视眈眈,姚盛等人不敢违逆朝廷,会乖乖交出兵权,让他得此大功。

    等李宗义等人到了当时还是洛阳的姚盛军驻地,一开始对他们还是颇为礼遇,只想着能否拖延转圜,这让当时的正使更加嚣张跋扈,似乎笃定姚盛不敢违逆朝廷旨意,一边收着姚盛及手下将领的贿赂,一边催促姚盛交出兵权南下。李宗义当时只觉得死到临头,说不定下一刻就会有一群骄兵悍将冲出来将自己剁碎了喂狗,本着能活一刻是一刻的想法,终日跑到酒肆买醉。

    就在一天李宗义又跑到酒肆买醉时,碰到了当时在姚盛帐下任军机参赞的沈熙之,两人相谈甚欢,沈熙之大概能猜出这个年轻人心中所想,也对这个脑子还算清醒的年轻人有些欣赏,分别之际沈熙之拍着李宗义的肩膀说道:“小兄弟,莫要觉着山穷水复无路可走,当年我们这些人都活在蒙古人的铁蹄之下,说不定何时就被如猪狗般屠宰,但如今如何,事在人为,就看你怎么想,说不定明天一早就柳暗花明了。”

    当时李宗义只觉得沈熙之是在宽慰他,但第二天一早,李宗义随着正使又一次走进姚盛的大帐,再次要求姚盛南下,而姚盛似乎也难以拖延,无奈答应,要交出兵符大印,当时李宗义就觉着不可思议,难不成自己猜错了,姚盛真的不敢反,自己能活着回去复命了。

    但就在正使志得意满的走上前要去接过大印时,在一旁伫立的燕骥突然一声暴喝:“不可南下!”说完就抽刀一刀将正使的脑袋砍了下来,李宗义看着滚落到自己脚边脸上还挂着笑容的脑袋,只觉得人都傻了,两股战战,再看见提着血刀恶狠狠看着自己的燕骥以及两边站立的两排恶狠狠像是要活吃了他的武将们,更是觉得天旋地转,尿都要控制不住喷出来,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李宗义猛然看到姚盛身边一席文士装扮的沈熙之,想起了昨天在酒肆的谈话,刹那间福至心灵。李宗义猛然跪下,大声喊道:“朝廷不义,迫害忠良,皇帝昏聩无能,亲信奸佞贼子,如今鸷鸟未除豺狼当道,便想着折剑藏弓自毁长城,昔年岳飞将军北伐成功在即,就被宋帝与奸相秦桧十二道金牌追回,冤杀于风波亭中,而今又要行此丧尽天良之事,如此这般必使蒙古贼子趁机南下,屠戮中原,此天道难容也。姚帅起于微末,未受皇恩,振臂聚豪杰而挽天倾,救万民于水火,而今外有恶虎窥伺,内有昏君佞臣,值此天倾海覆之际,唯有姚帅可担大任,小人斗胆请姚帅即登大位,应天道,顺人心,一匡天下!”

    声嘶力竭的喊完这番话,李宗义一头重重的磕在地上,磕的自己眼前金星飞舞,李宗义匍匐在地上,紧闭双眼,自己临危之下说了那么一大通话,此刻全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去,大帐之内一时鸦雀无声,落针可闻,李宗义也不敢抬头看帐内的情景,就在李宗义感到时间漫长到自己仿佛死过一次之后,终于听到沈熙之开口说话:“大帅,此人所言极是,请大帅应天命,即登大位,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匡扶天下,救万民于水火之中。”随之而来的就是帐内一众劝进之声。

    这之后,李宗义也因为劝进之功得以留在姚盛帐下,随沈熙之理事,李宗义也一直感念沈熙之的救命之恩,一直以弟子礼侍奉沈熙之,所以当初见到沈宗道,李宗义对其颇为照顾,沈宗道作为外藩举子能被点为探花郎,李宗义也曾为其在圣上面前美言。

    沈宗道起身后笑着对李宗义说道:“正然公见谅,父亲半月前外出和朋友采风游玩,不在燕京,二叔也在官学讲学,突然接到正然公要来看望祖父的消息,仓促之下,只能由小子出门迎接,望正然公海涵。”沈熙之两子一女,但两个儿子皆不成什么大器,沈宗道的父亲沈默是长子,平生喜好书法绘画,为人旷达疏阔,尤爱与文人墨客出外游历,二字沈言则是不爱交际,偏爱治学,如今在官学授课,二人皆无官身,沈熙之的女儿也只是嫁了个平常人家。

    李宗义听完哈哈一笑:“你父亲还是那么悠游自在,令人好生羡慕啊,师相还好吗?”

    “祖父大人一切都好,现在在书房等候正然公和孟尚书。”沈宗道说完侧身请二人进府。

    在一旁一直不曾言语的孟益开口说道:“我就不陪正然公进府了,临近世子大典,礼部诸事繁忙,许多事还需我去操办,明日王上宴请完正然公后,我再与您详谈册立大典事宜。”随后孟益看向沈宗道称呼他的字道:“元伯,你招待好正然公,拜会完老相后,替我送正然公回住处歇息。”随后又像李宗义告罪一声,转身离去。

    沈宗道赶忙俯身称事,李宗义看着孟益离去的背影,心中又是一震,秦弛不随他前来,他可以理解为秦弛并不想在他这个外人面前展现燕国朝堂的不和,但孟益身为陪同他的礼部尚书,到了相府不进门却着实令他惊讶。他身为朝廷的亲使,此番来拜会燕国的丞相,而且沈熙之此前还是太祖朝的丞相,大虞的成国公,如果孟益和他一同拜会,虽然不和礼制可能引起燕王不满,但有孟益这个见证人也算光明磊落,但这孟益一走,难免就有私会的嫌疑,李宗义心中涌起的第一个想法是难道这孟益是秦弛一党的人,故意要造成私会的局面来让燕王心生不满,但很快李宗义就摒弃了这个想法,按他的了解,孟益是本地的大族,一直在燕国的朝堂中保持中立,而且他若真想以此来挑拨燕王与沈熙之的关系,那么他今日送自己到了相府门口却故意离去的行径也必然招致燕王的恼怒,孟益不会做如此蠢事。那如此一来,就只有一个原因了,那就是孟益笃定燕王并不会在意自己先行来拜会沈熙之,也不会在意自己与沈熙之单独谈话,看来燕王对沈熙之的信重还是异于常人的。

    事情也却如李宗义所想,孟益之所以不陪他进相府,是他明白燕王对于老相还是敬重的,燕国上下也没人会疑心这位曾追随太祖开朝立国的功臣又在太祖崩逝后辞相随先王来到燕境抵御外邦的老相国会做什么对燕国不利之事,而孟益送李宗义到了相府门口却不进,更可明白的向朝廷展示燕王对老相的信任,展示燕国朝堂的团结,孟益相信此事传入王宫中,会比他陪着李宗义进府更获燕王的欢心。

    李宗义心中感叹,面上却不露声色,随着沈宗道进了相府,来到沈熙之的书房,沈宗道在将李宗义引入书房后便告退。李宗义进入书房后就看到须发皆白的沈熙之立在书案后,在书案上挥毫泼墨练习着书法,李宗义站定深深一拜:“学生宗义拜见师相!”

    沈熙之书写完最后一笔,将毛笔放下,笑着对李宗义招手到:“正然来了,来,过来看看老夫的书法可有进步。”

    李宗义笑着起身走进书案,书案上是一副狂草,写的是王昌龄的两句诗“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整幅字以书法来看只能算是一般,并不出彩,但字中狂放之气倒是跃然纸上,李宗义笑着说道:“师相,您的字较之从前确有提升,虽然还称不上大家,但这字中的气魄神韵非常人能比。”

    沈熙之哈哈大笑:“正然啊,你这张嘴还是那么会夸人,老夫昔年只是个落拓秀才,比不上你们这些饱学儒士,不说我那个喜好书法的儿子,现在就连我那孙儿在书法上的造诣也能甩我八条街远。”说完便招呼李宗义到一旁坐下。

    李宗义先扶着沈熙之坐下,然后才坐在一旁,桌上已摆放好两杯热茶,李宗义看着桌上的两杯茶笑着说道:“师相这是早就料定只有我一人前来吗?”

    沈熙之微微一笑:“我听人说你换了便服来我这,就料到孟益不会进门,他这个人呐,在礼部泡了一辈子,仪礼规制繁文缛节最是斤斤计较,所以他这个人也最爱多想处处计较,难免不爽利,其实他进不进来都无所谓,老夫行事无不可对人言。”

    “师相磊落!”李宗义紧着恭维了一句。

    饮了一口茶后,沈熙之问道:“陛下身体如何?”

    李宗义赶忙说道:“陛下一切都好,这次我来燕京,陛下特意让我来看望师相。”

    沈熙之听了李宗义的话并没有如常理般谢恩,反而直接问道:“可我听说,陛下近年来操劳国事,身体一年不如一年,近年来更是药石不断,易感风寒?”

    李宗义听完面色一滞,沈熙之说的是实情,但平日里大家也只是私下里议论一下,尤其现在沈熙之是外藩之臣,如此直白的问话,李宗义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沈熙之见李宗义不答,也不为难,接着问道:“朝廷那边对燕藩的看法如何?”

    又是一个棘手的问题,李宗义思索了一下,索性横下心,不再绕圈子说场面话,直接说道:“陛下还是倾向于亲近燕藩的,朝廷上虽有些异议,但大体上还是认为当务之急是想办法削弱其余四个宗藩,尤其是狼子野心的秦王,燕藩毕竟是外藩,北地这些年又遭蹂躏,元气未复,时常还有蒙古掠边扰境,对朝廷也恭顺,所以大多数人还是想着依靠燕藩安定北方。这次燕王上表请立世子,陛下特意召集了朝内重臣闭门商议,最终决定派我前来,表示对燕王的礼重,表示朝廷对燕藩的亲近之意。”

    沈熙之见李宗义如实作答,脸上的笑容愈发真挚,却没有对李宗义的话做什么评价,反而说起了另外一件事:“你对孟益不陪你来见我是怎么想的?”

    李宗义着实要被沈熙之搞糊涂了,但出于对沈熙之的敬重还是如实说道:“近年来,朝廷也听到风声说如今的燕王对师相有所忌惮,所以扶持了秦弛来打压师相,但今日看来,燕王对师相还是信任非常的,所以今日孟尚书敢让我独自来见师相。”

    沈熙之饮了一口茶,随后说道:“平衡朝堂,是为君为王者应尽的本分,朝堂之上一家独大,哪怕为首者没什么想法,下面的人可不一定,臣强主弱,必生祸端,所以王上扶个秦弛出来我其实很高兴,当然还有一点是当今的王上天性惫懒,有个秦弛牵制我这个老家伙也省我天天念叨他,他可以过得舒服些。”

    说着沈熙之看向李宗义,“说这些,是想借你的口告诉朝廷,当今的燕王是个能守住基业的,但也无甚进取之心,自然对朝廷没什么威胁,还能帮朝廷守住北方,免受蒙古侵扰,你也说了,陛下和朝廷既然也想要亲近燕藩,依靠燕藩,那就做事爽利些,近年来,朝廷答应给付的军费粮饷屡有拖欠,本来答应承担燕境边军五成的军饷,今年的给付不足应拨的三成,辽西军已经两年没有发饷了,河北久遭外族蹂躏,本就穷弱,财政捉襟见肘,一直勉力支撑,朝廷若还是如此扣扣索索,真不拍有朝一日蒙古人再次扣关南下,屠戮中原?我老了,你头发也白了,陛下的年岁也长了,既然决定了要弱宗藩,那就必须依靠燕藩稳住北方,燕国倒了,光凭大同军顶得住蒙古人吗?还是你们指望山东的齐王为朝廷保驾护航?”

    李宗义这才明白沈熙之的意所指处,沉吟了片刻说道:“师相,朝廷这些年来对燕藩多有信重,自然是看中当今燕王对朝廷的忠心,但就像您刚才说的,人都会老的,如今的燕王不也要立储了吗?今天的燕王没有野心,能为朝廷一心一意的守住北方,明日的燕王呢?朝廷也是怕养虎为患啊!”

    沈熙之冷哼了一声:“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既要又要,两边不靠,最终怕不是要落个鸡飞蛋打,当年太祖宠爱当今圣上,又舍不下秦王,犹豫不决拖拖拉拉,我屡次劝其立储都不听我言,若是当初听我所言早下决断,无论是立秦王还是立今上,何至于有今天的局面。你是知道的,我当初是力谏立秦王为太子的,先忠武王也是,但是太祖崩逝后,今上领兵返回洛京,先忠武王决定扶保今上,而后是我去劝服的秦王接受朝廷的敕封,俯首称臣,为什么?因为今上当初领兵回京,手上拿着太祖的传位诏书,又以封王裂土得到了如今的齐王、吴王、楚王的支持,我和先忠武王若是再支持秦王,必然会打的血流成河,蒙古人也必然借机南下,那么就不如扶保今上,强压秦王低头,以此来避免兵祸,保住大虞的基业。如今也是如此,无论怎样,北方不能乱,我已经黄土埋到脖子了,我不能再看着中原陆沉,你明白吗,正然!”

    李宗义起身一拜,说道:“师相,学生明白了,我会将师相的意思转达给陛下,只是如今朝廷也难,河东行省需要支撑大同守军入不敷出,江西行省勉强能自给自足,收不上什么赋税,秦王虎视眈眈,朝廷需要重兵防备,齐王吴王楚王也都是不省心的,朝廷也难啊,不过师相放心,学生回去一定与陛下陈明利害,尽力周旋,尽量将今年应拨付燕军的军饷送到。”

    沈熙之见此摆手让李宗义坐下,“有你这句话便好!”

    二人又闲谈了许久,及至傍晚用过饭后,李宗义才从沈府离开,之后的几天皆是与孟益等商定册立大典事宜,时间一晃,就到了九月十五大朝之日。

    祥嘉十四年九月十五,燕王于这一天清晨于朝天殿内召开大朝,举行燕王世子的封册大典。朝天殿内,燕维疆身着冕服坐于王座之上,燕行云亦着冕服跪于大殿中央,文武官员肃立于大殿两侧,大虞礼部左侍郎李宗义立于陛阶之上,宣读天子诏书:

    维祥嘉十四载,岁在丙申,大虞

    皇帝陛下

    诏:

    燕王长子燕氏行云,天资聪颖,德品无暇,风猷昭茂,好文修武。今应燕王所请,册立为燕王世子,以继国统。特命正议大夫资治尹礼部左侍郎李宗义颁赐册书。

    钦此

    燕行云叩首行礼:“臣叩谢天恩!”

    李宗义走下陛阶,将册立诏书交予燕行云,燕行云再拜,将册书交予礼官。光禄大夫柱国燕王行在中书省左丞相沈熙之为燕行云换戴王世子冠。正奉大夫正治卿燕王行在礼部尚书孟益为燕行云奉上世子金印。

    随后燕行云向燕维疆行叩拜大礼,起身后走上陛阶,于燕王左侧跪坐,文武百官跪拜行礼,齐声道贺:“臣等为燕王贺,为世子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