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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非人哉

    老汉走了。

    顾无愁问他周围那些雾要不要紧。

    老汉摇摇头,只说那是这片荒地多年积成的死气,构不成威胁。

    顾无愁不多说什么,送给他一壶清酒。

    老汉道了声谢,转身越走越远。

    顾无愁目送老汉走出破败的坟场,也转身回屋,又立刻去了货间。

    半盏茶的时间后,顾无愁捧着一本薄册走了出来。

    薄册上明明白白写着三个字。

    ……

    ……

    修行乃立世之基。

    亲眼见证过王老汉的刀后,顾无愁越发确信自己亟需修行一门功法。

    货间内绝当的功法数量不少,他要挑自然是要挑最好的。

    这本《离坤道》典当合款共二百七十五年,与定江刀相差无几。

    老汉持一柄定江刀,随手一击即可震碎云间,不知那些立于顶端的修道者又坐拥何等神奇造化?

    顾无愁既要活下去,就得考虑寿元之外的问题。

    寿元只是寿元,并非寿命。

    所谓寿元,不过是最长能活的时间。

    寿元漫长者,在大限将至前被人斩杀,也是常有的事。

    修炼应当是必不可少的。

    于是顾无愁去了二楼,随意推开一间客房,盘坐床中,翻开这本精挑细选来的《离坤道》,开始照着其上说的引气法呼吸吐纳。

    真气乃万物之本,此本非根本,而是本质。

    呼吸间诸般杂物入体,循循善诱,凭自身造化剔除杂质,究其本源,吐杂纳真,如此循环往复,终可得到真气。

    几息后。

    顾无愁只觉小腹微烫,血流炽热,能明显感觉到呼吸间有股无形之气流走于全身经脉,渗入五脏六腑,乃至与骨骼相融。

    似乎能行。

    他暂且压下心中的情绪,专心于稳固呼吸吐纳之法,同时尽可能想象自己的呼吸能够剔除杂物,只保留下最精纯的那一丝本质之真气。

    如此呼吸三千次,顾无愁逐渐找到窍门,原先紧蹙的眉头缓缓放松下来。

    又呼吸三千次,体内那股滚烫之气越发浓郁,宛如一股特殊的血流,游走于经脉之间。

    最后是呼吸至九千次时,顾无愁吐出一淡雾,意味着万般杂质在此刻被驱逐出体内,只留下修行者最为注重的真气。

    成了。

    那接下来就是……

    “咳!”

    突然间。

    顾无愁喉口剧痒,一口鲜血不由自主地吐出。

    与此同时,顾无愁体内那股无形之气随之烟消云散,周身窍孔间漫出几丝血雾,随着一阵窗缝外钻进的风,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再低头看向地面上那滩血,隐隐见到血迹里藏着些零星的微光。

    真气散尽。

    九千次呼吸全数白费。

    顾无愁心中并无太大的动摇与懊恼,默默起身下楼,又去了一趟货间。

    他以为是这本功法的问题,或许他的体质与这本功法不相匹配。

    当铺内绝当的功法数量不少。

    总有一本适合他。

    ……

    ……

    三日后。

    顾无愁知道自己错了。

    他擦干嘴角的血迹,把最后一本功法丢到一旁。

    此时,屋内已堆满了书籍古册,种类繁多,数以百计。

    正道不行,邪道不行。

    顺练不行,逆练也不行。

    锻体不行,御剑更不行。

    诸般功法皆尝试修行个遍,最终无一例外,顾无愁全都倒在最初的聚气一环,再也不能增进半分。

    非但真气拒绝他,连邪魔外道的魔气妖气也全都将他拒之门外。

    偏偏按书上所说,能感受到真气就说明拥有成为修士的基本天赋。

    换而言之,顾无愁大抵不是纯粹的肉体凡胎。

    既然如此,为何不行?

    到底是哪里出错?

    他找来乌鸦,想得到答案。

    乌鸦只是轻飘飘看了他两眼,说道:“你又不是人,怎么修炼?”

    顾无愁听了直皱眉:“你是在骂我,还是在阐述事实?”

    乌鸦道:“我既是在骂你,也是在阐述事实。”

    顾无愁道:“我是人。”

    乌鸦眼里充满了讥讽:“你不是人!”

    顾无愁道:“那我是什么?”

    乌鸦张开翅膀,高亢地喊了句:“无愁当铺的掌柜!”

    顾无愁本想说这是废话。

    转念一想,觉得此话或许藏有深意,只是他现在还不明白。

    无论如何,局面已定。

    顾无愁遗憾地看着那摞成小山的功法古册,问道:“所以我什么功法都练不了?”

    乌鸦回答道:“什么都不行!”

    顾无愁道:“那我要是被心怀歹念的人找上,要抢我这当铺里的东西,我就只能看着?”

    乌鸦似是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仰起头,嘎嘎狂笑。

    乌鸦在笑,顾无愁就听着,也不打断它。

    过了一会儿,乌鸦似是笑够了,这才尖声说道:“你可是掌柜,你可是掌柜!”

    顾无愁眨了眨眼,愣了愣神。

    乌鸦就飞在高处,扑腾着翅膀,意味深长地盯着他。

    掌柜。

    无愁当铺的掌柜。

    顾无愁神色微变,突然想到什么,冲下楼梯,直奔货间。

    ……

    ……

    是日。

    听雨州暴雨连绵。

    各地阴湿潮气极重,再加冬夜深寒颇浓,街上人烟稀少。

    听雨州北方有处冰湖,四季常冻,霜面始终光滑如此,宛如一面明镜。

    冰湖中央立着一座高峰,直耸入云,孤零零地独立于此,似冰湖延伸而出的一根冰柱。

    山峦间磐石凝冻,雪松密集,唯有一条狭隘的山道蜿蜒曲折,直通山顶的那座小庙。

    庙里只有一座主殿,两座偏殿和几处柴房模样的小屋,算是简陋。

    满鬓斑白的老人坐在主殿门外的台阶上,腿上摊开一本厚实但古旧的书,右手攥着一杆毛笔,悬在半空。

    十五六岁的少女站在老人背后,扎着辫子,模样青涩又俏丽。

    如果她掌中没有握着一把剑,这把剑又没有架在老人脖子上,那她一定会是个让人见了就觉得十分值得怜爱的姑娘。

    “姑娘何必如此?”

    老人无奈长叹,转头望向不远处惨遭屠杀的几名弟子,眼里尽是悲怆。

    少女则抿了下嘴唇,微低下头,声音如夜莺般动听:“都说天机不可泄,我想试试。”

    雨珠顺着庙宇檐角落下,像一串串珠帘。

    老人顺着珠帘向外望去,迟疑几息,接着放下毛笔,合上身前的诗集。

    他平生没什么爱好,唯独写诗怎么也放不下。

    现在倒是要放下了。

    因为他快死了。

    少女见老人不说话,继续问道:“三日前,有人在那片荒地里窥得一丝刀意,刀中隐含先帝的帝威,疑似是失踪多年的定江刀。”

    “你只需告诉我,那把刀是不是定江刀就好。”

    老人苦笑两声,道:“我说了,你就会放过我?”

    少女的回答很直白,很简单:“不会。”

    老人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少女闻言,露出遗憾的表情。

    无论什么时代,杀死一位知识渊博的观州客总是令人惋惜的。

    也正是在她横剑准备斩下老人的头时——

    她那秀气的耳朵突然动了动。

    老人同时抬高视线,略感惊讶地看向远方。

    一抹昏黄从远处地面升起,骤然间刺入云间。

    暴雨连绵的听雨州里,突然炸开一片数十里的无雨空间,区域内的阴云悉数散开,从天际落下一道神圣的昏黄,照耀大地。

    与此同时,听雨州内无数修行者猛然昂首,纷纷望向昏黄所在的地方。

    少女眉头紧蹙。

    老人沉默不语。

    片刻后,黄昏消散。

    纤细的金黄从天际回归,落入凡尘之中。

    雨继续下。

    少女深吸口气,转而问道:“方才那是什么?”

    她此时仍然低着头,因为她的眼睛是一片纯粹的雪白。

    盲人自然看不清方才发生了什么,只能听到和感觉到。

    老人笑了笑。

    “我什么也不知道。”

    少女沉默。

    剑起。

    血溅。

    ……

    ……

    顾无愁伸出手,抓住那一抹从天际回归的昏黄。

    一杆通体玄黄的枪便被他抓在掌中。

    离奇的是,此枪分明势大力沉,落入掌心的瞬间却绵轻无比,丝毫感受不到冲击。

    依照当票上的记录,这杆黄龙枪至少需要结台境的修士才能自如使用。

    先前修炼失败的功法古籍上则有记载,如今修行者只分五重境界。

    凝气、筑基、结台、搬山以及凤毛麟角的人中仙。

    换而言之。

    能舞动黄龙枪的,大抵与王老汉修为相当。

    顾无愁未曾修炼,却依然能够自由使用此枪。

    难道这就是乌鸦那番话的意思?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使用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