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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仇了结,恩未结

    人若是被砍断手臂,一定会流很多血。

    王见风是人,他的手臂却不是人的手臂。

    多年以前,人们望见此情此景,一定会觉得活见鬼,根本无法理解。

    而自从乾坤阁问世以来,能够代替肉体的机械部件被称作【铸体】

    同时这种奇妙的造化被称作【机关术】

    受过机关术改造的铸体,能够替代修士原有的骨骼经脉以及血肉,且不会与任何一门功法产生冲突。

    更加匪夷所思的是,经由改造后,所有修士都表示能够保留原始的触觉,根本不会有任何异样感,好像根本没有经过改造。

    凭此技艺,乾坤阁一跃升至九州顶级势力。

    只要与乾坤阁合作,便有机会得到这名为机关术的造化。

    显然。

    王见风就是其中之一。

    ……

    ……

    “你怎么敢?!”

    王厚甫俯下身去,愤恨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乾坤阁以造化之名行邪门歪道之事,且这造化来自上界,这是上界驯化的下元界的手段,你难道不懂?”

    王见风面无表情,冷声道:“就算真是如此又如何?”

    王厚甫愣住:“什么?”

    王见风眼里满是讽刺,盯着王厚甫,哂笑道:“你又不是我的父亲。”

    “你……!”

    王厚甫震怒,却无话可说。

    他又有什么话可说呢?

    王见风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深深扎在他的心里,那样尖锐,那样无情。

    他没有办法反驳,因为他确实不是王见风的父亲。

    失去父子这层身份,他又该拿什么来说教,该拿什么让王见风悔改?

    而且不止如此。

    他非但不是王见风的父亲,更是王见风的杀父仇人。

    是他亲手斩杀王永纯的脑袋,又一脚把他踢到了王见风面前,让一个儿子亲眼见证自己生父不留完尸的惨状。

    事到如今,老汉又有什么资格斥责这个孩子?

    雪落在刀上,好像一朵朵白色的铁花,压得他手腕发抖。

    这一次,比杀王永纯时抖得还要厉害。

    王见风也不盯着王厚甫,默默把视线移开,不作抵抗。

    这般如待宰羔羊的姿态,已把意思表达得非常明确。

    ——你要杀便杀吧。

    王厚甫说不出话。

    直到某个瞬间,他下定决心,眼底露出狠意,突然欺身上前,一掌奋力轰在王见风的腹部,同时将自身真气蛮横地灌入其中。

    王见风痛而呕血,满脸惊骇,顿时意识到王厚甫的想法。

    真气震碎经脉的尽头。

    某种长期吐纳真气而形成的器官被当场碾成血粉。

    王见风只觉这方天地间的灵气突然与自己断了联系,熟悉的世界变得陌生,就好像失去视觉的盲人,诸般景象竟变得那么枯燥乏味。

    他抽搐着倒下,鲜血与口水混在一起,从闭不紧的嘴里流出来。

    意识恍惚间,王见风看见王厚甫收起定江刀,从自己身边走过,朝更深处前行。

    他本想抓住那裤腿,可逐渐消沉的意识不允许他这么做。

    没错,王厚甫让他活了下来。

    但是付出了极其惨痛的代价。

    或许他的余生都要去思考这个代价是否值得。

    ……

    ……

    金钟已经散了。

    满地都是焦黑的血迹。

    王厚甫顺着血迹,走向清幽门最深处的那座塔楼。

    耳边还残留着王见风的呻吟,都被他无视。

    他只管前进。

    脚下踩着的是薄薄的雪,是染血的冰,是一条通往复仇的路。

    定江刀拖在地上,刀身割开地面,发出尖锐的声音。

    他只管前进。

    一个人如果走到这一步,他就绝对无法回头。

    就像这漫天飘落的雪花,绝对无法回到天空。

    ……

    ……

    门是敞开的。

    天光散尽,乌云密布。

    墨青色的地砖上缀着几朵银白,很快被融化成水渍。

    王厚甫从风雪愈凛的世界里走来,踏入这座阔别许久的塔楼。

    塔楼的最底层装点着大量的奢侈品,一张冰玉软床,几面轻纱落账,百年绯木制成的红衣柜,排列整齐的青花瓷瓶器,还有摆满金玉挂饰的梳妆台,都是承载着回忆的地方。

    身段曼妙,不着衣装的女人躺在床上,用艳红的被褥裹住身体,一头黑发如瀑布般披散下来。

    突然。

    一道惊雷在远方乍起。

    刘千雁娇俏妩媚的容颜被照亮。

    那双迷人的,可称妖艳的眼睛里倒映出一道人影。

    她此生都不可能忘记这道人影。

    这道人影拖着刀,低着头,穿过风霜,衣衫褴褛、浑身是血地朝自己一步步走来。

    他的脚步是那样缓慢沉重,仿佛在敲响丧钟。

    他的拖刀声是那样尖锐刺耳,惊得刘千雁瑟瑟发抖。

    不知不觉之间。

    他已经来到床边,握着刀,坐在刘千雁身旁。

    王厚甫抬起头。

    几滴黑血在面庞上流淌。

    刘千雁忽然觉得可怕。

    因为这张布满沧桑岁月痕迹的脸孔,竟变得那么陌生。

    人在害怕的时候,往往会叫出声来。

    尤其是女人,更是容易失魂尖叫。

    刘千雁没有叫。

    她想到了什么,痛苦地揪紧床被。

    “你又杀了一个儿子。”

    一个又字,痛贯天灵。

    王厚甫长出口气,平静地说道:“王见风还活着。”

    刘千雁闻言一怔:“风儿还活着?”

    王厚甫道:“我没有杀他,只是废了他。”

    刘千雁脸上又生出几丝绝望。

    “废了?”

    王厚甫道:“我碎了他的丹田和灵根,让他此生再也无法修行,与凡人无异。”

    听到这句话,刘千雁恨恨地瞪着王厚甫,咬牙切齿道:“这比杀了他更难受!”

    王厚甫点点头:“可能是吧,但我不在乎了。”

    刘千雁彻底失了魂,娇躯瘫软在床,如同残花败柳,绝望地问道:“你还在乎什么?”

    王厚甫道:“你。”

    刘千雁道:“我?”

    王厚甫道:“你的死,对我来说很重要。”

    这是个既简单又理所当然的答案。

    刘千雁听到这个答案,心道一声果然,接着笑出声。

    她的笑比任何时候都要凄惨狼狈。

    “其实我很怕死的。”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微弱,楚楚可怜。

    “我知道。”

    “你知道?”

    “如果你不怕死,就不会选择乾坤阁。”

    “其实……我早就知道跟着像你这样的人,是没有好下场的。”

    “这我也知道。”

    “你也知道?”

    “因为我不怕死,所以总有一天我会死得很惨。”

    王厚甫看着刘千雁,说道:“但我分明记得,你说过愿意与我共生死。”

    刘千雁听了,惨笑的意味更浓,低声说了一句。

    “那是假话。”

    语毕。

    刘千雁娇躯向前倾倒,主动投入王厚甫的怀抱。

    王厚甫下意识要接住刘千雁的瞬间,她忽然从被子里掏出一根玉簪,狠狠地扎向王厚甫的心脏。

    噗嗤。

    刘千雁美眸圆瞪,低头看着那把贯穿自己身体的定江刀,露出惊恐的眼神。

    而玉簪此时撞在一面护心镜上,把镜子扎得满是裂痕,却未能伤及王厚甫分毫。

    王厚甫叹了口气。

    他轻轻抱住刘千雁,把她搂进怀里,拍了拍她的脑袋,说道:“其实我知道的,你说的一直是假话。”

    刘千雁没有回话。

    她逐渐感觉到生机从腹部的伤口流出,意识逐渐消沉。

    就像过去那样,她在王厚甫的怀里闭上双眼,渐渐失去所有力气。

    以前她睡不着的时候,总会这样躺在他怀里,听他说以前村里的人们是怎么生活的,听着听着觉得无趣也就睡着了。

    她的身体又不甘心地抽搐几下,像将死未死的鱼,最后彻底没了动静,沉沉地睡了下去。

    只是这一次,她的眼睛再也无法睁开。

    ……

    ……

    刘千雁死了。

    死在王厚甫怀里。

    他抱了她一阵,直到她的体温慢慢褪去。

    他把她放到床上。

    她的血和鲜红的床被融为一体,不分你我。

    王厚甫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看了刘千雁一眼,心想结束了。

    都结束了。

    他心里难受了一阵,说不清是因为什么难受的,伸手摸了摸胸口那面破碎的铜镜,苦笑了一声。

    他有些累了,但脚下的路还没走完。

    他头也不回地走出塔楼,本想看看对岸的情况,视线却不自觉地被吸向天空。

    因为天上站着一位少女。

    少女白衣飘然如旗,罡风环绕,剑意大鸣,好似这方雪天的主人。

    而她单掌向上撑起,一柄百丈之长的巨剑被她托于高空,眼看就要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