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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褫姓

    达及保和徽儿也不知是怎么把完颜宁带回营的,恰好承麟匆匆赶出来寻他们,徽儿看见父亲,终于忍不住哭出来:“爹爹,你劝劝姑姑吧……”

    “宁儿,你听我说。”承麟看到这副情景,心里哐当一声,直叫完蛋,“上个月底,左丞李蹊去朔方接讹可回京,听蒙古人说良佐已经……不在了,李左丞将此事上奏天子,官家极是动容,追赠良佐为镇南军节度使,塑像勒石,建庙褒忠,碑文是良佐的至交好友元好问亲自题写的……”他艰难地措辞:“宁儿,良佐尽节而死,名垂青史,流芳后世,也算……求仁得仁了,你是最明白他的,对吗?”

    完颜宁迟缓地转了转眼珠,定定地看着承麟,目中却是干涸的,没有一滴眼泪,那空洞的眼神看得承麟心里发慌,他轻轻握住她细瘦的手臂,小心翼翼地道:“我们先回去,好不好?”完颜宁仍是呆呆的,承麟扶着她走了几步,见她双足打着晃,心中一酸,轻道:“哥哥抱你回去,好么?”完颜宁怔怔地也不反抗。承麟横抱起她快步跑回房中,唤凝光先取下完颜宁头上全部簪笄,拿走了房中所有瓷器,连方角桌椅都被达及保抬了出去,完颜宁仍是怔怔坐在床沿上毫不反抗,任由凝光将她满头秀发拆散了,以一根短短不足半尺的锻带束成长长一绺,软垂在背后。

    承麟眼看着四壁徒然,断喉、自缢、割腕、吞金种种方法都行之无路,这才松了一口气,轻轻拍了拍达及保,示意他一同走到屋外,低声嘱咐:“记住了,良佐是忠烈报国、不屈而死,无论她怎么问,你都要这样答,知道么?”达及保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用力点头。承麟叹道:“前几天没告诉你,实在是怕你过于悲痛,露了行迹。今天我本想叮嘱你别往那边去,可她就在旁边,我也不好说什么。没想到这一犹豫,反倒……唉!”

    众人怕她自尽,围着她反复开解安慰,到了晚间,仍干坐着不敢离开,承麟对徽儿道:“乖儿,你先回去休息,爹爹在。”徽儿不肯放心,承麟叹道:“你姑姑这样子,不知要多久,咱们轮着陪她,别把身子熬坏了。”徽儿这才答应,抱着完颜宁含泪道:“姑姑,徽儿明日一早来看你。”这次完颜宁竟微微点了点头,待徽儿离开,自己展开衾枕静静地躺下睡了。

    达及保愣了愣,避忌大防,低头退了出去,房中只剩他兄妹二人,承麟走到床边,恳切地道:“宁儿,你心里难受,就狠狠哭一哭,哭出来就好了。你嫂嫂去了,我又何尝不痛?可日子总还得过下去。”完颜宁轻轻点了点头,阖上双目,承麟不便陪她就寝,迟疑地站起来,唤凝光进来嘱咐再三,便也回房去了。

    凝光不敢怠慢,强打精神看着完颜宁,窗外上弦月渐渐西沉,室中只余一灯如豆,凝光见她始终十分安静,一动不动地睡着,慢慢放松下来,越来越困,坐在地上靠着床沿打盹,竟不知不觉睡熟过去。

    静夜里,清晰的敲门声将达及保从睡梦中惊醒,“是我,请开门。”竟是完颜宁的声音。达及保连忙从床上跳下来,开门一看,黑暗中一个轻细的身影幽幽飘浮在眼前,不知是人是鬼,颤声唤道:“长主,您怎么一个人?没人陪着您么?”那幽影不答,飘进房中,温言道:“实在对不住,我有几句话要问,问完了就走。”

    达及保想起承麟白天的嘱咐,深吸了一口气,回身点上灯,低头道:“长主请问。”

    烛光下,完颜宁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神态沉静,端然坐下来,指着对面的椅子和言道:“请坐。”

    达及保不敢正面对着她,垂首站在一旁,完颜宁也不坚持,开门见山地问:“请问郎君,当日在钧州石室中打晕我的人,是谁?”

    达及保微微一颤,瓮声道:“是我。那天……”

    完颜宁不等他说完,快速接口道:“那天我昏迷前,耳畔曾有风声掠过,郎君当时在我身后,击我后颈,何来耳侧风声?”她犀利的目光定定注视着达及保躲闪的双目:“所以,打晕我的那个人,本是站在我身边的,对么?”

    达及保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完颜宁紧跟着又问:“你家将军为何自投敌营?”达及保囫囵搬出承麟的话:“将军忠烈报国……”谁知又一次被完颜宁打断:“既如此,何不拼死力战,与敌兵同归于尽?为何要白白送死?”达及保额上沁出冷汗,瞠目难辩,完颜宁不给他思考的时间,继续道:“其实当日在钧州,我心里就有个疑影,只是思来想去,情理上都不通。他要出去勤王,我绝不会阻拦,又何须打晕我?直到昨日我才明白,原来他是去自投请死,难怪怕我知道。”她越说越快,目中透出异样的幽光,逼视着达及保:“可这又是为什么?”

    达及保紧咬牙关,不肯说话,完颜宁幽幽叹了一声:“我想起来,他打晕我之前,是站在风口听外面的动静,我虽看不见他神色,却听到他呼吸浊重,全身骨节都在发抖,我想他听到的消息,绝不止是巷战失败,对么?”

    她站起来,缓缓走向达及保,幽深的眸子看得达及保心里发毛:“事到如今,你依然不肯告诉我,说明此事必定与我有关。可蒙古人根本不知道我在钧州,所以,他们究竟说了什么,可以在瞬息之间,让一个刚强坚忍的大丈夫决意慨然赴死?”达及保眼中泪光闪动,咬牙不语,完颜宁忽然笑起来,那笑容沉浮在她惨无人色的脸上,无限凄哀,又无限可怖:“我又想起来,蒙古人退兵时,曾说过他们挖地三尺,擒得副枢,所以,当时只差一个金军将官没找到,蒙古人说,就是把整座钧州城翻过来,也要找到那个在倒回谷杀得他们颜面无光的忠孝军总领,对么?”

    达及保脸上湿漉漉的,已分不清汗水和泪水,完颜宁目中却仍是干涸的,唇角犹带凄异的微笑:“你家将军不怕死,也不怕被他们找到,可他害怕另一个人落在蒙兵手里,也舍不得她自尽,所以,他不敢杀出去和蒙古人硬拼,不敢引来更多敌兵,不敢激怒蒙古大汗放一把大火,只要他束手就死,蒙古自然撤兵,那个人就得以平安脱险了,这才是他的求仁得仁,对么?”

    达及保想起当日情景,再忍不住,双手抱着头无声地痛哭起来,完颜宁却仍在笑,笑得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齿,齿如编贝,一颗颗甚是好看,很快,那小小的白牙就被鲜红的液体淹没。

    “长主!”达及保惊呼,他的叫声在静夜里显得格外突兀,很快,承麟冲了进来,凝光也跟着跑进来,怯怯望了承麟一眼,待看清完颜宁唇角下颌的血迹后,吓得魂不附体。

    完颜宁呕出几口血后,心口气息通畅了些,抬起头注视达及保,神色仍是平静的,仿佛只是在解一道题,并已求得了最终的答案:“那个人——就是我。”

    承麟知道瞒不住了,急道:“你告诉她,良佐临去前说了什么!”达及保泣不成声:“将军嘱咐我和李小子,千万保护长主周全,他说他此生唯一所求,就是您能平安活着……还有,他说他对不起您,请您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到来生,他再和您重结连理……”

    完颜宁感到心脏在胸腔里一阵缩虬抽搐,却觉不出痛,唯有喉中大股腥甜,正不受控制地涌出来。承麟手忙脚乱地搀她坐下,焦急地抚她后背:“听到了么?良佐要你好好活着,你可以为他服丧,可以为他守节,但你不能糟践自己的身子……他在天有灵,看到你现在这样子,该有多心疼……”

    完颜宁搜肠抖肺地咳了几声,呛出好些血来,无力地倒在承麟身上,凄然笑道:“呼敦哥哥,我想回宫。”

    “什么?!”承麟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要面圣。”她挣扎着站起来,引袖擦拭唇边的血迹,“还有件要紧东西,落在宫里了。”

    承麟不敢再违拗刺激她,只得答应着将她抱回房中,唤凝光打水给她梳洗换衣。

    五更将尽,天边微微透出青光,完颜宁强自支撑着走出辕门,迎面晓风清凉如水,她闭目仰首,在新秋的凉意中恣意追寻着四年前一个春日的拂晓,辕门下,那人穿戴着整整齐齐的乌纱冠、大红袍,进宫请求天子成全一对有情人,谁知人心翻覆,天地无情,今生梦碎,遗她一人独自承受这永殇。

    感受到心脏又开始抽搐发麻,她强忍住喉头涌上来的腥气,靠在壁上养精蓄锐。到了东华门,承麟搀她下车,禁军见到失踪已久的兖国长公主,惊诧地入内通传,不多时,一个清癯的灰衣内侍跌跌撞撞跑出来,他身后是个鬓发如银的老内侍,跑得头上巾帻都歪了,正是潘守恒与宋珪。

    二人悲喜交集,将完颜宁从头看到脚,潘守恒颤声道:“长主,您怎么瘦成这样?病了吗?有没有受伤?”宋珪喘得上气不接下气,顿足急道:“为什么回……唉!长主,事已至此,您要看开些呐!”完颜宁只是微笑,轻声道:“官家肯见我么?”潘守恒忙点头:“自然!官家听说长主平安回宫,龙颜大悦。”宋珪面露忧色,压低声音问:“长主要做什么?先和臣说说,好么?”完颜宁笑道:“我有事求官家。”说罢,不待众人再问,快步向仁安殿走去。

    秋风扫过殿前白玉栏杆,轻轻掀起她素色的裙角,皇帝在尽头的丹墀御座上端然相待,完颜宁行礼如仪,以手加额跪伏于地,叩拜甫毕,不待皇帝询问,便静静道:“臣背君弃民,罪无可赦,岂堪再受百姓供养?请陛下降旨,褫夺赐姓与封号,将臣贬为庶人。”

    皇帝微微一愣,承麟忙不迭跪地叩首:“长主并非蓄意离宫,她伤心过度,神志不清,还望陛下念她素日忠心,宽恕一二。”

    皇帝想起李蹊的禀述,顿时明白,完颜彝既已殒身殉国,褒扬忠烈,倒不便再追究她离宫之罪,便和言道:“你自己回来,便不算背君弃民。你能从万死之地平安脱险,可见确是吉星之身,如今你回到宫中,国家有望了。”

    “吉星?”完颜宁瞪大眼睛,惨白的唇角幽幽绽开,仿佛听到了世间最滑稽的笑话,渐渐笑得喘不过气,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撑在地上支着身子,“我是吉星?”她笑得仰后坐倒在地上:“官家,你真的相信?”

    皇帝脸色骤沉,冷冷地看着她,承麟忙扑上去捂她的嘴,谁知她突然直起身将承麟一推,力道大得出奇,竟将承麟推倒在地,然后侧首回视皇帝,目光诡谲幽冷,笑道:“我这一生,克父、克母、克夫,连身边至亲的嬷嬷、姨父姨母都被克死,竟然还会有人认为我是个吉星?哈哈哈,哈哈哈哈……”她又大笑起来,状如疯癫:“司天监算错了,其实我不是吉星,是灾星!官家,连国家都要被我克亡……”

    潘守恒浑身抖若筛糠,膝行上前重重顿首:“陛下,长主病了,病糊涂了!您连胡言乱语的乱民都不加苛责,也请饶恕长主吧……”宋珪老泪纵横,顾不得忌讳,与承麟一左一右搀住她,心疼地唤:“长主,不要这样说……”

    忽有环佩叮咚而来,步摇晃动在皇帝森冷的眼中,使大殿胶着的气氛有了一丝缓和的空间。“臣妾听闻妹妹平安回宫,特来看望。”皇后的声音一如既往的轻柔,她在完颜宁身旁蹲下来,温婉地抚她长发:“妹妹,你知道么,其实陛下已准了你和将军的婚事,宋殿头也听见了的,原本打算等蒙军退了,你平安回来后,就给你们完婚,谁知道……”她不胜惋惜:“妹妹怎么病成这样,真可怜……”

    “可怜?”完颜宁桀桀地笑,“我有什么可怜?娘娘才是真可怜!”她抬头注视皇帝,衅意冷笑:“汴梁一场大疫,官家知道柳娘子景况如何么?太后不许她留在宫中,可并没不许你接济她,这几年来,官家有问过她一句吗?”她仰天大笑,尖利的笑声回响在宏丽庄严的大殿之上,令人毛骨悚然:“我真糊涂,官家连满城瘟疫都不管,全凭民间医家自己研治方药,又怎会理一个嫁作人妇的女人的生死?娘娘,你知道么,莺儿已经死在相国寺了,可莺儿之后有纨纨,纨纨之后又会有谁?你身居凤位,哪一日得以心安?假若与我异地而处,你能活着离开钧州城么?”她笑着摇头,鄙夷而悲悯:“可怜!你才是真可怜!”

    皇后脸上一阵白一阵青,潘守恒汗如雨下,趴在地上磕头:“长主疯了,疯了,病中言语不能当真,陛下息怒,臣去请太医……”承麟亦叩首道:“此事乃臣之过,臣思虑不周,又未能妥善照料妹妹,以致她猝然看到褒忠庙中的碑文,惊痛攻心,急病疯迷,陛下若要降罪,臣请与妹妹一同承担。”

    “我疯?”完颜宁仍在笑,“你们才是疯了。”她环视众人:“你们为权势、为妄念、为贪欲,一个个颠倒黑白,说出多少疯话,做出多少疯事,到头来却一个个成群结党指鹿为马,非要说我疯了……我不是疯,我是个孽障,本就不该到这世上来………”她一忍再忍,终于无法再咽回喉中腥甜,一声痛嗽,喷出一大口鲜血,而后伏倒在地,不断咯血,雪白的衣衫上溅落无数猩红的圆点,看去触目惊心。

    皇帝原本气得发抖,见她突然呕血不止,似将不治,怒气渐平,皱眉道:“呼敦,你带她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