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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钱

    丈母娘回去没几天,高志军便接到了一个电话,刚一接通,电话那头就传来一个厚重的声音:“志军,我是玉玲爸!”就这一声,像在志军耳边敲响了一面锣,震得他不仅脑子嗡嗡响,心里也麻酥酥的。他的脑子飞快地旋转着,这位未曾谋面的老丈人打电话有啥事呢?不同意他和玉玲的事?或者……

    “你们两个的事情我们同意了!”又是一句炸雷一样的话,但这一声炸得他心里舒服,玉玲爸妈同意了,就是说相中他这个女婿了!虽然爱情是两个人的事,但是家人的支持和祝福会让他们多一份甜蜜和幸福。

    “但是……”老丈人口气又一转,志军在心里揣测,这个老丈人肯定在他们村里当了个村长或支书什么的,要不然讲话的语气怎么这样像领导。“但是,你俩要把婚礼办了,总不能让我的丫头不明不白地跟着你!礼钱我们一分钱不要!我要说的就是这,你们把日子订好了通知我们!”

    咔哒,电话挂了,志军却愣在那里没缓过神来。完了悄悄地问玉玲,你爸是不是村长?玉玲眨着眼说:“不是啊,他是村里的庙管。我爸打电话说啥啊?”

    “让我们早点举办婚礼……”志军有些发愁地对玉玲说。倒不是他不想结婚,只是结婚要花钱啊,最近刚把店转过来,哪来的钱结婚呢?可是老丈人都说不要礼钱了,难道他还能再说没钱办婚礼?想来想起,志军觉得这事不能拖,于是就在三爸的pp机上留了个言,让他转告家里,商量怎么办这场婚礼。

    三爸过完年一直在老家呆着,当他把这个消息告知自己的大哥,也就是志军大时,志军大惊得半天没说话,好一会儿才问一句:“真的不要礼钱吗?”言外之意是这么好的事咋落到我家头上了!

    90年代末的西北农村,彩礼就像安上火箭的卫星一样,越飞越高,娶个媳妇最少也得千八上万块钱呢,没想到老天爷可怜他们高家,竟然送了那么干散的一个儿媳妇给他们,没看出来他的志军娃命还真大。

    志军妈正在厨房里和面,听到掌柜的和老三的对话,高兴地拎着个面手就奔到上房里来了,老两口在兄弟跟前一遍一遍确认了“不要彩礼”这件事是真的后,高兴地不知说啥是好。志军妈在地上走来走去转了一圈后,提了个电壶去厨房灌开水,准备给老三倒茶;高老汉从怀里摸出旱烟袋,自己抓了一把,又传给兄弟,老哥俩各自熟练地卷了一根旱烟,老三还没来得及抽一口,就被炕上刚睡醒的老母亲拽着胳膊问东问西。老太太睡梦中听到谁要结婚了,就问三儿子:“蛮个,你要娶媳妇了吗?”老三笑着凑到母亲耳旁说:“妈,我的娃都上初中了,你忘了吗?是志军要结婚了!”哦,老太太听完又睡下了,完了又问一句:“志军是谁呀?”弟兄两个人听到老娘的话都忍不住苦笑了一下,母亲年龄大了,越来越糊涂了。

    这个消息让志军的父母高兴了半天,他们执意留老三在家里吃饭,饭桌上一直围绕着未来的儿媳妇说个不停,他们几个人当中,只有志军大见过玉玲,老三和志军妈就一个劲儿地问,这个儿媳妇心疼不?麻利不?脾气好不?长得像庄里的谁?志军大从来就是个不会夸人的人,但是对这个未过门的儿媳妇却是赞口不绝,听得志军妈都忘了吃饭,脸笑得像刚出锅的包子一样,褶褶皱皱的。

    直到把老三打发走后,高老汉躺在炕上的烂被褥上,这才想起要结婚就得花钱呢。可是,前段时间为了儿子开店,他把家里的粮食都粜了,仅有的一点积蓄也给儿子了,现在猛扎扎地说要结婚,就算不要彩礼,过事情也得要一万多块钱呢,儿子店刚开业,肯定也没挣下多少钱。这可咋办呢?

    这么一想,才使得高兴地晕晕乎乎的高老汉脑子凉了下来。但这个婚必须是要结的,亲家连彩礼都不要,这么好的事上哪里寻去了?!没钱,想办法,借也要借钱把儿子一辈子的大事给办了!

    这天晚上,老两口把亲戚、亲房、庄来人各个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算来算去,最后把目标定在了自家的兄弟——志军的二爸高守忠身上。

    话说这高老汉弟兄三人,他排行老大,叫守田,除了刚才来过的老三守义,他还有一个兄弟守忠在秦安县城的畜牧站上班,说白了就是兽医站的兽医,但也是弟兄三人当中最有出息的,想当年老二考上了武威的“黄x技校”,还是他这个大哥靠在青海这一带转乡卖蒸笼供弟弟上的学。虽然这几年,守忠被媳妇管得严,很少回家,但是亲亲的亲弟兄,就算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更何况八十几岁高龄的老娘还在世呢,他不可能看着老哥有难不帮吧!

    第二天一大早,高老汉就提着一桶子十斤重的胡麻油和一尼龙袋子干洋芋粉条,往县城出发了。他先像老牛一样吭哧吭哧地爬了半截子山,在半梁上遇到一辆去王铺的农用三轮车,这才搭着顺风车到了王铺集上,坐上王铺去秦安的班车,来到了兄弟家的小区门口。

    这是离秦安汽车站不远的一个陈旧小区,高老汉站在一个刷着蓝漆的大铁门外抬头望,一排六层高的砖混楼房黯淡无光地横在眼前,楼体的墙皮已经被风雨侵蚀地斑斑迹迹,如果他猜得没错,这楼已经有几十年的历史了。唉,老二也不容易,一个农村娃娃在城里守着一份薪水不高的工作,天天和猪啊羊啊搅在一起,还要养家糊口,压力大着呢。更何况守忠的这个媳妇是个好吃懒做,光知道一天到晚地打扮日摆自己,还总是嫌男人没本事,天天叨叨叨地骂男人,吓得守忠一年四季连老家都不敢回。

    大家都清楚守忠媳妇的这个坏脾气,平时都不敢和老二来往,高老汉也是两年前才来过兄弟家一趟,碍于兄弟媳妇的脸色,平时就算有事来一趟县城,也是悄悄地来,悄悄地就回了。但是今天不同,为了志军结婚,他就是厚着脸皮也要见一下兄弟。

    此时正是中午十二点多,县城的太阳灰蒙蒙的,周围的楼房也灰蒙蒙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油烟味,现在正是饭点,高老汉估摸着这个时候兄弟应该在家,于是提起放在地上的一桶子油和一袋子粉条就往小区最里面的一栋楼走去。虽然只来过一次,但他记得路,2单元503,正是他兄弟在县城的家。

    当高老汉七拐八拐爬到5楼时,已经累得气喘吁吁,胸口像压了块大石头,比屲上担了一担粪还吃力。他把手里提的东西先放在地上,揩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又在楼道里拾了一片硬纸板,把一双布鞋膀子上的泥泥刮得干干净净的。昨天下了一场小雨,乡里的土路上一走一脚泥,把他脚上的一双新布鞋都浆成泥鞋了。城里人讲究、爱干净,他总不能带着一腿的泥巴去人家的家里。

    高老汉把脚上的泥刮干净后,这才小心翼翼地敲了一下兄弟家的铁门。“谁啊!”一个尖楚楚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紧接着铁门里面的木头门“咯吱”一声打开了,从铁门的栅栏后露出一张胖胖的脸,粉抹得像在面缸里蘸了一下,一张嘴又红的像喝了猪血一样,这猛扎扎地在眼前一晃,倒把高老汉吓了一跳。

    “彩香,是我。守忠在没?”高老汉看兄弟媳妇半天不开门,以为认不出他了,这才说出兄弟的名字,彩香用画得蓝莹莹的小眼睛瞄了他一眼,没出声,顺手打开防盗门,边往里面走边喊了一声:“高守忠,你哥来了!”

    高老汉看着“吱呀呀”开了的铁门,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站在门口不知该进还是不该进。一会儿功夫,他的兄弟守忠就从里面提拉着拖鞋迎了出来,可能是听到大哥来了有些激动,连手里的饭碗都忘了放,伸着一只手赶紧把老哥手里的一桶子油接住,高兴地说:“哥,你来了咋不打一声招呼,我好接你去!妈身体好着没?家里都好不?”

    守忠梳着个大背头,戴着玻璃瓶底厚的眼镜子,穿一件的确良的白衬衣,展拓拓地像一棵白杨树。他们老高家的人,论相貌那都没说头,高老汉在心里自豪地说,便随着兄弟走进房子。

    这是一套面积不大的两居室,房子没怎么装修,里面摆着简单的家具,但在高老汉眼里却显得非常阔气了,也不由地拘谨起来,当他跟着兄弟往客厅走去的时候,守忠的媳妇从厨房里端着一碗浆水面走了出来,看见高老汉提来的胡麻油和粉条子,耷拉着的眼皮一下子飞上了额头,态度来了个180度大转弯,赶紧让着高老汉坐到沙发上,笑嘻嘻地说:“大哥,你人来就行了,拿这么的东西组啥呢么!”一边提了胡麻油到厨房给高老汉下浆水面。

    高老汉看着茶几上的一碟子炒韭菜和一碟子炒洋芋丝,再看看兄弟碗里端着的浆水面,感叹兄弟的日子也过得惜荒,这借钱的事一下子又开不了口。守忠忙着一边给大哥倒茶,一边询问家里的事情,问完母亲的身体又开始问志军的情况,还没等志军大开口,他就问志军有没有找下对象!

    既然兄弟都已经问到这份上了,高老汉只好实话实说,说志军在兰州谈了个对象,最近急着结婚,家里一下子凑不齐过事情的费用,看兄弟能不能先借上几千块钱。守忠一听自己的侄娃子马上要结婚了,高兴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说他前两天刚发了工资,还没往银行存,这就给大哥去取。守忠话还没说完,他媳妇彩香就在厨房喊他进去。

    守忠刚一进去,彩香劈头盖脸就骂开了:“高守忠,我说你哥咋今天想起你这个兄弟来了,又是油又是粉条儿,原来是借钱来了!他以为我们是开银行的呀!我给你说,没钱!”守忠急得挥手制止媳妇,示意她声音小一点,又压低声音说,我哥是个有志气的人,不到万不得已是不可能低头跟人借钱的,咱先借上,等志军把婚一结,挣下钱了就会还回来。彩香却不听,把一个打面的漏勺摔得“啪啪”响。

    客厅和厨房只有一墙之隔,高老汉自然是听得实实切切,眼看这两口子要因为借钱的事吵起来了,他一个人在客厅的沙发上如坐针毡,心里好像有一只猫在抓一样,扣心挖嗓地难受。他实在是坐不住了,就猛地从沙发上弹了起来,两步奔到厨房门口,对里面的兄弟说了一声:“守忠,再别下饭了,我还有个事,先回去了!”说完就日急慌忙地开了门向外面走去。等到他像陀螺一样旋到一楼的时候,听见兄弟穿着拖鞋在后面追赶的声音。高老汉头也没回,跑到小区外顺手拦了一辆奔奔车,对司机师傅说去车站。

    坐在秦安回王铺的班车上,高老汉的脑子里像一团乱麻,心里涌上来一股说不清楚的难怅。年轻的时候,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他身为长子,没念一天书就在队上挣公分,后来又到青海转乡卖蒸笼,供给两个兄弟念书,那时候真是年轻气盛,天不怕地不怕,从来就不知道惆怅是个啥,没想到他苦了一辈子,到最后连给儿子娶媳妇的钱都没攒下,这让他陷入到无限的自责和苦恼当中......

    唉!对于农村穷家薄业的庄稼人来说,要娶一个儿媳妇,真的不容易啊!幸亏玉玲家还不要礼钱,要不然,他就是把家卖了也凑不够儿子结婚的钱!

    这一路上,高老汉一直就在琢磨去哪里借钱的事,窝在座位里甚至连头都没抬一下,两个多小时的路转眼即逝。当班车停在王铺梁上,所有的人都下车后他才如梦初醒,赶紧颤颤巍巍地下了车,背搭着手,低着头,慢腾腾地往家走去。

    早上来的时候,还算运气好搭了个顺风车,现在都是下午五点多了,路上稀稀拉拉地没几个人,偶尔有一辆风驰电掣般的东风车或开得比火车还快的三轮车从他身边飞过,他也懒得抬头。庄稼人走点路怕啥呢,他年轻的时候,担着蒸笼担子走街串巷,不知道磨破了多少双鞋,那时候跑光阴心境大,越走越精神。可是今天,他空手走在这条柏油马路上,却感觉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重,眼前的路白花花的越走越长......

    高老汉踏进家门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家里的灯都亮了,他掀开上房的门帘,看见大家都在等自己吃晚饭。炕桌上已经摆好了咸菜和筷子,老母亲眯着眼盘腿坐在炕上打盹,自己的兄弟守义坐在八仙椅上,手里夹着一根旱烟正和坐在炕头上的志军妈说着什么。

    高老汉一进屋,老伴赶紧溜下炕沿去厨房下饭,老三守义站起来说了声哥你回来了,就从上衣里子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牛皮纸的包裹,塞在高老汉的怀里,用略带生气的口吻说:“哥,你有难处咋不跟我说嘛!跑了那么远去看别人的脸色,还不是一分钱也没寻上。这是我这两年在工程队上挣的一万块钱,志军结婚的事紧急,你们先用去!”老三说完就往外走,高老汉一时蒙住了,半天才明白过来,赶紧一把抓住兄弟的胳膊,攥着脸说:“老三,这是你准备修房的钱,你借给我们,志军三妈妈能同意嘛!”

    老三拉回自己的胳膊,仰着头,嘴一撇说:“这是我辛辛苦苦挣下的钱,她管屁呢!再说我又没借给别人,我借给自己的亲哥,谁管得着!”

    说着话,老三已经大踏步从门里走了出去,只留下志军大一个人站在院子里望着大门口发呆。许久,他抹了一把眼角流下的泪水,默默地走进了上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