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觉
三年后。
神镜山神殿。
这个神殿并不是山巅那座供奉神像的殿宇，而是华夏仅存的两处基地之一的军方机构所在。
年轻的陈昭博士很仔细地看了一遍手里的检查结果，最后叹了口气，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
“你这种情况应该属于创后应激障碍，师弟，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心理压力，你自己就是心理医生，应该明白逝者已矣生者如斯的道理。”
花朝沉默半晌，这才定定看着对面的陈昭，“这种情况多吗？”
“嗯？”
花朝抿了抿嘴唇，神色郑重，“幸存者中……创后应激的情况多吗？”
陈昭想了想，神色微变，“说来的确奇怪，这场毁灭性的灾难，为什么创后应激障碍者居然这么少？连你都有反应，那些人却好像……很平和就接受了现状？”
“是啊，太平和了。一场地震都能给家园被毁者造成巨大伤害，如今整颗星球都快没了，他们反倒没感觉了？创伤太大，所以所有人的感官都变迟钝了？”
“不可能，这世界上就没有完全一致的两个人，对待一件事情的反应不可能出现绝对的一致。”
花朝有些迟疑，“刚刚开始的时候，好像还不是这样？”
“嗯。”陈昭的思绪瞬间回到了三年前，“变故出现的太快，也太惨烈，每个人都很绝望，侥幸活下来后，我甚至一度担心……活下来的这些人没有死在那场灾难里，也要毁在灾难之后绝望的压抑里，那样的情况，没有坚忍的心性，真的会疯。
可是没有，除了开始为了争抢更高的安全区域发生的一小波骚乱，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最初以为是因为国家反应及时，控制了下来，不止一次庆幸过我们是生活在这样一个国度，可如今想来，人的行为或者还可以控制，可人心呢？那么重的心理创伤，怎么可能说没就没？”
这惊天的骇浪，好像不止吞没了人类的家园，还同时吞噬掉了人类的软弱和恐惧。
是什么原因让人心本可能产生的巨大骚动就此消弭？
是不会发生，还是压根没来得及发生？
这场灾难，真的已经过去了吗？
两个同是心理学系毕业的师兄弟彼此对视一眼，同时从对方的眼底看到了浓浓的忧虑。
花朝一只手里的硬币转的飞快，几乎出了残影，另一只手下意识揉了揉自己的额角。
头又开始痛了。
这场空前的海劫——那场海洋暴动被最终命名为“海劫”——让花朝失去了爱人，失去了好友，却多出了一个头痛的毛病。
和缓的时候就像现在这样，隐隐的痛，忍忍就过去了，不影响什么，只是会让人情绪烦躁。
严重的时候，却好似一颗头颅随时都能炸开，整个世界都会变成虚影一般的存在，甚至会……出现幻觉。
陈昭皱眉看着他，“头又痛了？”
花朝“唔”了一声，“在可忍受范围。”
陈昭叹了口气，“外人说什么都是隔靴搔痒，心理上的问题，还是得靠你自己。也不能一味忍，现在医疗物资紧缺，我只能给你开点抑制类的药剂，没大用，但总能缓解一二。”
“已经很好了，谢谢师兄。”
陈昭看着他，半晌才又旧事重提，“你真的不打算来神殿？我们很需要你。”
花朝笑了笑，脸色有些苍白，“不了，我觉得目前探险队可能还是更适合我一些。”
从陈昭的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又是一个夕阳将落的黄昏。
花朝站在劫后余生的神镜山高处，神色茫然的望向脚下的海港城。
如果这里还能叫海港城的话。
如今的海港城，港没了，只剩下海，茫茫远方，尽是汹涌的海浪。
这是海面难得平静的一个黄昏，不是潮汐日，天体引力相对和缓，没有高山一般的海浪来袭，海面汹涌的很平静。
高耸巍峨的神镜山矗立在海浪之中，成了这座茫茫海洋上唯一的孤岛和安全区。
一座两千万人口的城市，一场大灾之后，人口只剩三十多万，紧紧巴巴地委屈在这一座占地不到五百平方公里的山上。
据说30亿年前的蓝星到处都是海洋，没有一片可立足之地。
相较而言，如今的海劫之后，在这颗星球上至少还能有几片立锥之地。
曾经环境最恶劣的高原地区，反倒成了最大的安全区。
国家机器的心脏已经从前首都鳞信，迁到了如今西部海拔将近五千米的甘泉城，甘泉城的“甘泉”二字，也因此成为了历史。
因为甘泉带水，海劫之后，一切跟水有关的字眼都成了不祥。
于是甘泉，成了朱雀。
水火不容。
朱雀属火，国家可能是想用这个新首都的名字向民众传达着誓与海劫拼到底的决心。
可是，拿什么拼？蚍蜉撼树的勇气吗？
一转眼就是三年。
不过三年，惊涛骇浪席卷的昨日好似还历历在目，海洋包围下的神镜山却已经呈现出安静祥和的一派繁华。
恍如之前的一切不过一场大梦，向死而生，没有死，于是，继续有条不紊的生。
盘山的公路一圈圈推过去，好好一座神镜山被推成了一只头顶尖尖削了皮的菠萝，一栋栋木屋林立其间，给末世里幸存下来的海港人安了家。
海上探险队一次次出海，物资一批批运回来，被海洋吞没的现代科技，正在一点点恢复。
那些在海劫之中幸存下来的人，做了一场家园破灭的梦，好似倏忽便醒了，在求生的本能驱使下，迅速地适应着新的规则，很努力的活。
“我居然还活着。”
花朝苦笑，忍着头痛，脚步匆忙地向山腰的方向赶。
头痛在持续加剧，这苗头有些不妙。
得赶在幻觉出现之前，快些回家。
“花朝。”
一个声音轻轻在耳边响起。
花朝猛地停住了脚，捏着硬币的手指蓦地收紧，却没有回头。
那声音越来越近，含着微嗔，“走那么快做什么？”
喊住他的人已经赶了上来，极其自然地挽住了他的胳膊，用她微微有点烟嗓的声音抱怨道，“我今天穿了高跟鞋，脚又磨破了，呶，你看？”
花朝艰难转头，怔怔地看着身侧那张带了点孩子气的脸，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可每次看到这张脸，他依旧久久无法回神。
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是幻觉，这不是真的秦深。
秦深已经死了，他亲眼看着她那副已经被海水泡得变了形的尸骸被推进了火化炉，化成了一捧灰。
可就是挪不动脚。
有时候他也会不可抑制地怨恨。
为什么要让他找到她的尸体？几十万分之一找到尸体的几率，为什么偏偏就要让他给碰上？
如果没有找到，没有看见尸体，他还可以心存侥幸地留一点期冀。
她还有可能活着，活在这世界上的某个他看不见的地方。
虽然希望渺茫，但至少有希望。
秦深的脸上带了点疑惑，“怎么一副要哭的表情？没事啦，没真的破，就是红了。唉，我还是学不会穿高跟鞋，这玩意太反人类了。”
“没事。”花朝深吸了口气，声音温柔，“你怎么在这？”
“来找你呀，虽然海劫已经过去了三年，可保不齐就还有会发疯的，人心说不准的，我担心你。”
花朝有些恍惚。
这真的只是幻觉吗？这真的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臆想？
他没有应声，秦深便也不做声，两个人就那么慢吞吞地向山下方向走。
夕阳无限好，不冷，不热，适宜的温度，不适宜的场景好像也变得格外适宜。
连一直剧烈的头痛，都消失了。
如果能一直这样，是不是也很好？
秦深忽然拉住了他。
沉浸在这难得的适宜中的花朝愣了愣，看向身边的“人”。
“怎么？”
秦深嘴角含笑，下巴冲前方一点，对着几只正在地上蹦蹦跳跳啄虫子的小鸟，“嘘，咱们绕开一点走吧，不要打扰它们。”
花朝怔住。
那大概是在四年前，在秦深的小区楼下，也是这样一个黄昏。
他们也是这样一路散着步，秦深忽然拉住了他，下巴点了点前方啄食的小鸟。
“别去打扰人家。”
现实与虚幻一时间毫无预兆地重合到一起，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交错在一起，花朝再控制不住，痛苦地蹲在地上。
消失的头痛，重新袭了上来。
痛得他面目扭曲，世界又变成了一片虚影。
站在他身侧的那个身影，已经消失无踪。
花朝抖着手摸出了陈昭开给他的药剂，狼狈地吞了一粒。
好半晌，露出个恍惚的笑来。
神镜山神殿。
这个神殿并不是山巅那座供奉神像的殿宇，而是华夏仅存的两处基地之一的军方机构所在。
年轻的陈昭博士很仔细地看了一遍手里的检查结果，最后叹了口气，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
“你这种情况应该属于创后应激障碍，师弟，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心理压力，你自己就是心理医生，应该明白逝者已矣生者如斯的道理。”
花朝沉默半晌，这才定定看着对面的陈昭，“这种情况多吗？”
“嗯？”
花朝抿了抿嘴唇，神色郑重，“幸存者中……创后应激的情况多吗？”
陈昭想了想，神色微变，“说来的确奇怪，这场毁灭性的灾难，为什么创后应激障碍者居然这么少？连你都有反应，那些人却好像……很平和就接受了现状？”
“是啊，太平和了。一场地震都能给家园被毁者造成巨大伤害，如今整颗星球都快没了，他们反倒没感觉了？创伤太大，所以所有人的感官都变迟钝了？”
“不可能，这世界上就没有完全一致的两个人，对待一件事情的反应不可能出现绝对的一致。”
花朝有些迟疑，“刚刚开始的时候，好像还不是这样？”
“嗯。”陈昭的思绪瞬间回到了三年前，“变故出现的太快，也太惨烈，每个人都很绝望，侥幸活下来后，我甚至一度担心……活下来的这些人没有死在那场灾难里，也要毁在灾难之后绝望的压抑里，那样的情况，没有坚忍的心性，真的会疯。
可是没有，除了开始为了争抢更高的安全区域发生的一小波骚乱，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最初以为是因为国家反应及时，控制了下来，不止一次庆幸过我们是生活在这样一个国度，可如今想来，人的行为或者还可以控制，可人心呢？那么重的心理创伤，怎么可能说没就没？”
这惊天的骇浪，好像不止吞没了人类的家园，还同时吞噬掉了人类的软弱和恐惧。
是什么原因让人心本可能产生的巨大骚动就此消弭？
是不会发生，还是压根没来得及发生？
这场灾难，真的已经过去了吗？
两个同是心理学系毕业的师兄弟彼此对视一眼，同时从对方的眼底看到了浓浓的忧虑。
花朝一只手里的硬币转的飞快，几乎出了残影，另一只手下意识揉了揉自己的额角。
头又开始痛了。
这场空前的海劫——那场海洋暴动被最终命名为“海劫”——让花朝失去了爱人，失去了好友，却多出了一个头痛的毛病。
和缓的时候就像现在这样，隐隐的痛，忍忍就过去了，不影响什么，只是会让人情绪烦躁。
严重的时候，却好似一颗头颅随时都能炸开，整个世界都会变成虚影一般的存在，甚至会……出现幻觉。
陈昭皱眉看着他，“头又痛了？”
花朝“唔”了一声，“在可忍受范围。”
陈昭叹了口气，“外人说什么都是隔靴搔痒，心理上的问题，还是得靠你自己。也不能一味忍，现在医疗物资紧缺，我只能给你开点抑制类的药剂，没大用，但总能缓解一二。”
“已经很好了，谢谢师兄。”
陈昭看着他，半晌才又旧事重提，“你真的不打算来神殿？我们很需要你。”
花朝笑了笑，脸色有些苍白，“不了，我觉得目前探险队可能还是更适合我一些。”
从陈昭的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又是一个夕阳将落的黄昏。
花朝站在劫后余生的神镜山高处，神色茫然的望向脚下的海港城。
如果这里还能叫海港城的话。
如今的海港城，港没了，只剩下海，茫茫远方，尽是汹涌的海浪。
这是海面难得平静的一个黄昏，不是潮汐日，天体引力相对和缓，没有高山一般的海浪来袭，海面汹涌的很平静。
高耸巍峨的神镜山矗立在海浪之中，成了这座茫茫海洋上唯一的孤岛和安全区。
一座两千万人口的城市，一场大灾之后，人口只剩三十多万，紧紧巴巴地委屈在这一座占地不到五百平方公里的山上。
据说30亿年前的蓝星到处都是海洋，没有一片可立足之地。
相较而言，如今的海劫之后，在这颗星球上至少还能有几片立锥之地。
曾经环境最恶劣的高原地区，反倒成了最大的安全区。
国家机器的心脏已经从前首都鳞信，迁到了如今西部海拔将近五千米的甘泉城，甘泉城的“甘泉”二字，也因此成为了历史。
因为甘泉带水，海劫之后，一切跟水有关的字眼都成了不祥。
于是甘泉，成了朱雀。
水火不容。
朱雀属火，国家可能是想用这个新首都的名字向民众传达着誓与海劫拼到底的决心。
可是，拿什么拼？蚍蜉撼树的勇气吗？
一转眼就是三年。
不过三年，惊涛骇浪席卷的昨日好似还历历在目，海洋包围下的神镜山却已经呈现出安静祥和的一派繁华。
恍如之前的一切不过一场大梦，向死而生，没有死，于是，继续有条不紊的生。
盘山的公路一圈圈推过去，好好一座神镜山被推成了一只头顶尖尖削了皮的菠萝，一栋栋木屋林立其间，给末世里幸存下来的海港人安了家。
海上探险队一次次出海，物资一批批运回来，被海洋吞没的现代科技，正在一点点恢复。
那些在海劫之中幸存下来的人，做了一场家园破灭的梦，好似倏忽便醒了，在求生的本能驱使下，迅速地适应着新的规则，很努力的活。
“我居然还活着。”
花朝苦笑，忍着头痛，脚步匆忙地向山腰的方向赶。
头痛在持续加剧，这苗头有些不妙。
得赶在幻觉出现之前，快些回家。
“花朝。”
一个声音轻轻在耳边响起。
花朝猛地停住了脚，捏着硬币的手指蓦地收紧，却没有回头。
那声音越来越近，含着微嗔，“走那么快做什么？”
喊住他的人已经赶了上来，极其自然地挽住了他的胳膊，用她微微有点烟嗓的声音抱怨道，“我今天穿了高跟鞋，脚又磨破了，呶，你看？”
花朝艰难转头，怔怔地看着身侧那张带了点孩子气的脸，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可每次看到这张脸，他依旧久久无法回神。
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是幻觉，这不是真的秦深。
秦深已经死了，他亲眼看着她那副已经被海水泡得变了形的尸骸被推进了火化炉，化成了一捧灰。
可就是挪不动脚。
有时候他也会不可抑制地怨恨。
为什么要让他找到她的尸体？几十万分之一找到尸体的几率，为什么偏偏就要让他给碰上？
如果没有找到，没有看见尸体，他还可以心存侥幸地留一点期冀。
她还有可能活着，活在这世界上的某个他看不见的地方。
虽然希望渺茫，但至少有希望。
秦深的脸上带了点疑惑，“怎么一副要哭的表情？没事啦，没真的破，就是红了。唉，我还是学不会穿高跟鞋，这玩意太反人类了。”
“没事。”花朝深吸了口气，声音温柔，“你怎么在这？”
“来找你呀，虽然海劫已经过去了三年，可保不齐就还有会发疯的，人心说不准的，我担心你。”
花朝有些恍惚。
这真的只是幻觉吗？这真的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臆想？
他没有应声，秦深便也不做声，两个人就那么慢吞吞地向山下方向走。
夕阳无限好，不冷，不热，适宜的温度，不适宜的场景好像也变得格外适宜。
连一直剧烈的头痛，都消失了。
如果能一直这样，是不是也很好？
秦深忽然拉住了他。
沉浸在这难得的适宜中的花朝愣了愣，看向身边的“人”。
“怎么？”
秦深嘴角含笑，下巴冲前方一点，对着几只正在地上蹦蹦跳跳啄虫子的小鸟，“嘘，咱们绕开一点走吧，不要打扰它们。”
花朝怔住。
那大概是在四年前，在秦深的小区楼下，也是这样一个黄昏。
他们也是这样一路散着步，秦深忽然拉住了他，下巴点了点前方啄食的小鸟。
“别去打扰人家。”
现实与虚幻一时间毫无预兆地重合到一起，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交错在一起，花朝再控制不住，痛苦地蹲在地上。
消失的头痛，重新袭了上来。
痛得他面目扭曲，世界又变成了一片虚影。
站在他身侧的那个身影，已经消失无踪。
花朝抖着手摸出了陈昭开给他的药剂，狼狈地吞了一粒。
好半晌，露出个恍惚的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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