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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聩耳(上)

    捷报传来的时候,少野并不在府邸,所以未能第一时间知悉战况,不过杀鸡用牛刀耳,谁也不会去上心。

    最后一批麦子的种植已进入了尾声,剩下浇水,施肥,养护,除草,捉虫自然交给了老人,女人,半大孩子们,谷内青壮劳力再次被统合集结起来。

    他们自带工具和干粮,在河谷地延伸二十里地的一处峡口驻扎了下来。

    巨大的峡谷缺口变成庞大且密集的工地,无数人在监管带领下展开了工事筑造。

    河谷地整个被叠峦的群峰所包围,除了几条难行的小径,就属西面的这条豁口最大。

    工事坐落于两山夹一涧的节点上,面前是宽三十丈有余的坦途,左侧是如光面般的峭壁,另一侧是不见底的深涧,只有一条路通往外界,端得是险峻异常,易守难攻。

    少野做事,自成体系,隐隐有大家气度,未算胜,先算败。

    闲落棋子,半操心。

    没有什么一定毕其功于一役就能马到成功的,敌人太强大,做怎么的准备都不嫌多。此处落一座关隘,算是给整个河谷地上了一扇大门,当然也没狂妄自大到觉得一座关隘能够抵挡住千军万马,只能算,真到了这个地步,或困守绝地,同仇敌忾,或拖延时日,耗其粮秣。总之,也算最无奈情况下,聊胜于无的妥协之法。

    关隘的建设非一朝一夕之功,短短几个月也不用妄想构建出怎样的雄关铁堡。

    棚屋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劳工蚂蚁般在整个巨大工地上来来回回,清道跟筑基同时进行,因为工具数量不够,往往一队人猛挖猛锄之后,换另一队人接上。清出来的泥土被翻到一边,由人挑着送走,这个时代的人也是拿来当牲畜用惯了,吃苦耐劳,且没个怨言,干活还勤快,两筐子泥,足足一百四五十斤,挑在肩上跟玩儿似的,能从早干到晚。

    这边尚且还好,难的是采石的队伍,那秃顶石山距离这边七八里远,山路崎岖难行,十几个人挑着条状大石走山路,一个不注意,就是非死即伤。

    这个时代的大型工程,就是拿人命填,一天不死个七八条命,就算太平,饶是少野亲自坐镇,引入了些现代管理理念和防控体系,依然阻止不了工伤事故频频。

    工匠们连轴转,劳工们只能干粗活,精细的还得他们上。

    按照少野的设想,整座关隘占地五百六十三亩,前后两座关墙,长四十七丈,宽十一丈,高七丈有余,内部黄土夯实,外侧贴条形石砖堆叠。另外左侧居高临下的山体上筑有瞭望台三座,可视察敌情,可防御对手攀爬,也可用强弩策应关墙防御。中间墙体筑有城楼,垛口,藏兵洞,马道,玄梯,一次性可上墙列阵五百人。

    两座关墙中间是兵营,仓储,校场等建筑集群,可供三千士兵长期驻守。

    收工的铜锣声一响,几乎人人从紧绷状态一下子松懈下来,各自在领队的吆喝声中,排着乱糟糟的队伍往棚户区走。

    每个编队里,提前下工的人早早一步,在营地内煮起了晚饭,炊烟袅袅。

    民夫不比得军伍,没有这样那样的限制,只要人不逃就行。当然了,也没这样那样的福利,吃喝拉撒全自己编队管着,每个编队的管事或族长或族老,都是有名望之人担任,草创班子的官署会派人下发额定的粮食,但远远不够,都是泥工的重体力活,没吃饱饭,第二天根本干不动,这个时候往往需要他们吃自己携带的粮食。

    今天发了善心,少野见工期赶得满意,特意让人牵了二十头猪过来,剥干洗净,下发各个编队,这是许多人半个月来第一次见荤腥,虽说分到个人手上没几两肥肉,但有油水跟没油水,是不一样的,长期吃不到油,连大解都拉不出来,何提干活。

    “爹,我饿了。”十四岁的半大少年拖着疲倦的身体,一瘸一拐的走来。

    这旬月的重体力活,不光磨坏了脚上的草鞋,也伤了脚板,走起路来,钻心的疼。

    也是没法子,他们是左近部落的人,河谷地一声征召,许多部落里的男性只能硬着头皮过来。

    虽说之前若有若无的感觉到一丝阶级的差异,这旬月活干下来,这种感觉越来越明显。

    谷内的族人跟谷外的族人,天然性的渐渐对立成了两个阶级。

    谷内自称谷民,对外界以粗鄙之人对待,虽然干的是一样的脏活累活,但那股油然而生的优越感时不时的体现出来。加上监管官员,看管士兵皆是谷内出来的,对自己人自是照顾,什么清闲的活,物资的分配,自然帮衬着往这些人倾斜。

    矛盾在不经意间激化,这次猪肉分配,少年所在的雾头部落就只分到了半扇猪肉加一个猪头,那两条前腿不翼而飞了。

    雾头部此次出工一百三十七人,按理要分一整头猪的。但如今受了薄待,吃了暗亏,那族长也不敢去审论,只好打下牙齿往肚里吞。

    “终究比那些奴隶要好太多了,”族长最近老提这么一茬来宽慰族人,望着旁边那队身形佝偻,瘦骨嶙峋,一个个拿着破碗装稀饭吃的家伙们。众人终究是默默低下了头。

    “马上就好,”那少年的爹拿着木棍往滚烫的锅里搅拌了几下,捡了些菜叶,野葱往里面投,肉的香味在乳白的汤水中滚动,随着雾气升腾飘散。

    众人盯着锅子里面,喉结耸动,因为身上脏,全是泥,也没往棚子里进,只端着碗,站在外面,等着开饭。

    那少年的爹给每个人碗里打了一勺麦饭,转身又从锅里勺了一碗肉汤浇在上面,油蹭蹭的别提多诱人了。

    肉不多,每人二两,煮得稀烂,夹起来往嘴里一丢,满口溢香,还没回味,咕咚一声就往喉咙里滑,那感觉,真杀馋,吃了一块还想吃第二块。可惜,肉不多,得省着点吃,下一次发肉还不知道啥时候,不可能一次性全煮了,不然接下来几天肚里没油水,干活都不得劲。

    少年打了满满一碗,浇了汤汁的麦饭吸饱了汁水,一口吞下去,整个人都泛起涟漪,好吃死了。那粉嫩的猪肉还没来得及品尝味道就滑到肚子里去了,感受着回甘,心痒痒得狠,真想再吃一块。

    “咦?”干掉大半碗麦饭后,底部躺着一块肥嘟嘟的肉块,足足有三两多,少年左右看看,一旁的父亲回头笑了笑,只见他的碗里只有饭,没有肉。

    少年有些愧疚,但终究年少,嘴馋得要死,也就没勇气把肉拿出来放父亲碗里,而是夹起来放进嘴里慢慢品尝。

    吃完,众人把碗筷洗了,一个个脱下全是泥的外套,扔在棚屋外面,就着外面的溪水,擦了擦身子,一个个累得要死,简单收拾下就回棚子睡了。

    那棚子也就几块木板用钉子拼接下,上面盖了层稀薄的茅草,简陋得也就只是个遮风挡雨的住处罢了。

    里面用稻草铺设,众人拿出自己携带的被褥或者兽皮,往上面一铺,倒下就睡。

    一个棚子也就只能容纳十几二十人,山里的初春,夜间还有些凉,大家凑合挤在一起倒也不觉得冷。

    少年倒下就睡,这个年纪正是嗜睡的时候,身子骨尚未长开,却干如此重体力活,其实对身体很伤的,可惜这个年代没人讲究这个,也顾不上这个。能好好活着就是奢侈的年代里,还能希求什么?

    刚睡下不久,被人拍了拍肩膀,迷迷糊糊起来,见父亲拎了个木桶进来,提起他的脚往桶里伸,那水很烫,加上伤口结痂,少年一阵龇牙咧嘴,但烫过之后,又非常舒坦,仿佛一天的疲惫都随之消散。

    父亲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让他早点休息,养足精力,明天还得早起干活。

    提桶出去前,偷偷把自己的草鞋换走了儿子那破破烂烂的草鞋。

    门外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出去倒水的父亲正好碰上过来巡视的族长,压低声音,商量着能不能给孩子换个轻松些的工作。

    棚子内呼噜声打得震天响,众人睡得死沉,到了后半夜,被一阵尿憋醒的少年,偷偷望着睡在一旁的父亲,摸索着起来。

    这个时代大部分人有夜盲症,少年只能凭借记忆慢慢挪动步伐,来到门口,随手抄了一件外衣套在身上,借着外围的篝火,顺着小道一溜跑,来到百步之外的杂草堆前,掏出玩意一阵激射。

    正闭着眼睛享受着小腹清空的快感,远处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少年疑惑的抬起头,只见二十仗外,几道黑影矮着身子慢慢移动。

    想都没想,少年一个激灵跳了起来,不管不顾的往回跑,一边跑,一边大声呼喊,“有人逃跑了,有人逃跑了。”

    噗通一声,远处一块石头飞来,准确无误打在少年头部,一个趔趄,跌倒在地上,挣扎着想起来。

    只见那逃跑之人,手里捏了块石头,面目狰狞的一跨步,来到少年身畔,一脚踩在他胸口上,用力碾了碾,巨大的力道把少年肺部的气给挤压出来,吚吚呜呜喊不声来。

    他抄起石头,照着少年的头部砸了下去。

    身后传来呼啸的疾风声,黑影尚来不及反应,一铁锹照着他的后脑勺狠狠砸来。

    那少年父亲,满脸惊恐,手握着铁锹,颤颤巍巍,见那黑影挣扎着想起来,急忙高高举起铁锹,狠狠挥落,一下,两下,少年目瞪口呆的望着面前这一切,无数斑驳的血液飞溅,糊了他一脸,只见满目血色,那黑影早已没了人样,整个后脑勺被敲扁,狰狞可怖。

    远处传来几处火把,另一些黑影慌不择路,就像稻田里惊扰的麻雀,四散而逃,初时不觉什么,此刻接着此起彼伏的火把看得略微真切了点,野草丛里亡命奔逃的,竟然有数十人。

    全副武装的士兵慢慢围聚过来,进行着最后的逮捕,当然,也有反抗的,因为他们明知必死,往往不惜铤而走险,士兵们也不客气,提刀就砍,只有棍棒和石头的逃跑之人,岂是对手,一个个被砍翻在地。

    一队士兵拥簇着一骑马的官员过来,那马背上的人面色恬淡,目光顺着灰头土脸被押解回来的逃跑者移动,最后落在满脸呆滞的少年身上,淡淡点了点头,提起马鞭,遥遥一指,“很好,你很好。”

    少年不认识那个骑马的官员,也不理解这句话所代表的意志,他只是有点懵逼,有点慌乱,更多的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火光映射下,他看清楚了那些逃跑者的脸,是隔壁部落的几名叛逃者。

    少年并不知道,这次见面后,他再也看不到那个部落的人了,全族近两百号出工的人,一夜之间,全部消失。

    而少野的眼里,轻描淡写落下一子,改革的浪潮汹涌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