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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要回家乡

    苍央与伏天两国交界处,苍央国大屏镇上,激战了一天一夜。

    气力不济,全然象踩了西瓜皮,一身甲胄滑到哪里算哪里的满面烟尘的少年,勉力拖刀逃逸在一座怪石嶙峋的小山上。

    此处树木稀疏,奇石乱滩飞流,有沐英台在下,远处大丛林根脚处流淌着急促的来自于天池的山溪水,化做瀑布日夜冲涮着沐英台那几道天然大青石阶。

    只要奔过乱石山,一入大林海,百里外便是石笋村,那边再往后是悬崖万丈,山如竹木,易守难攻,毒瘴飘荡,一般的山下人很难存活。

    正是清明时节,沐英台边开满了焕彩七色大山茶和连片的金黄色杜鹃花。

    风景如画,江山多娇。

    苍央国大屏镇兵败,李林泽手下千人如今只剩一名亲兵,眼看那士兵支撑不住盏茶时间,后面三十多骑正快马加鞭的追赶上来,其中夹杂有敌方随军修士一名,以其为首,奔驰而来。

    路不是很好走,无论什么马,下山容易上山难,好在李林泽座下是西南矮脚灵马,跑惯了丛林,奔驰如飞,瞬间入林。

    少年十四岁来到边关,如今已经过去两年,再过一年,少年就可以返乡,跟别的村民一样娶妻生子,他算是半个老边关了。

    他最喜欢做的是弹墨线做木匠,虽然没有正式投过师,但家里的一些小家具都是他做的,桌子板凳,放酒的酒柜,妹妹的小床……

    他将来要做大木匠的,可以帮人家上梁的那种。

    少年的一年会很快过去,他已经在憧憬未来的山妻稚子家常饭,这愿景平平淡淡又流光溢彩,没想到今日会败在这里。

    墨黑的半干枯的尸休堆积如山,横七竖八丫叉在溪水边,烟木旁。残垣断壁下都是腐蚀过半的尸骸。

    敌国用上了不少魔修鬼修,不但打乱了人身,并且用鬼灵储阴法器快速吸干了逝者魂魄,以至于转眼间倒下去的人就开始腐败,肉眼可见的蚀骨消魂。

    流珠飞溅,鲜花满山,骸骨成堆,这一切都让少年惊骇丧胆。

    少年也曾初生牛犊不畏虎,但是这两天他是真的怕了。他从来不怕死,要不然不会替父从军,怕的是这样骇人的死,魂魄难归故里,要被敌国炼制成死无英灵的战争傀儡。

    夕阳已西下,只要躲过了这半个时辰,等到山里彻底的暗下来,他就可以摸黑离开这个地方。

    兵败如山倒,苍央国的南线中轴被彻底撕开,敌人将要从这里长驱直入,他一个小小的千户,有那么一点点小能力,但不足以挽天倾。他想念家乡,想念家乡的红土地,想念故乡的亲人。

    他要逃回去。

    李义在后面一箭三发,为他挡住追来的三十多骑。

    李义灵活得像山间猴儿,箭无虚发,边跑边回射,只要弓弦响,对方必有三人跌下马背。

    眼一瞟,就能知道那些人从什么方向避开箭矢,提前预判了敌方的预判,全是一瞬之间。

    这是战场上练就的神功,箭无虚发。

    只是他每射一次,需要在腿上拍一枚神行符,起步间能瞬间飘行数十丈,看起来只比马快了那么一点点。

    更遑论后面的追兵当中也有神箭手,不是等着练箭的草垛子,当然不跑不行,起落间很难真的将对手稳稳射杀。

    泪水模糊了少年小将李林泽的双眼,李义是伴他一起在七子山扶摇门成长的侍者,是李家十年前在外面捡回来的一个小乞丐,后做了李林泽的刀侍,并跟随他应征守边。

    李林泽终究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郎,十四岁顶替父亲,不过是因为他长得高修为好,以筑基中境的修士身份从的军。

    因为小仙修有点自保和攻击能力,所以入营即带兵,从一百二十个兵到一千二百个兵,大小七次战役,他都靠着一腔少年热血和手中的三尺狭刀有惊无险的活了下来。

    少年越跑越快,已经进了松林,跑马在茂密森林里处处受阻,树枝子啪啪打脸,这样根本不如在地上奔跑来的快一些。

    他刚想弃马,正犹豫间,倏忽听附近人喊马嘶,少年拍了拍马儿示意其卧倒,在一条几丈宽的崚嶒嵯峨象山石后面伏下来。

    顺着缝隙看出去,几个与他同袍的兄弟奔马而过,数十骑狂追不舍,有人持一黑大扇,隔了几百步远都能感觉阴风阵阵,持扇之人将前面最后一骑扇下马来,细碎光线肉眼可见的如流星坠落般往那扇面飘去。

    李林泽看得全身发抖如筛糠,这就是人死魂被拘,望乡台上难望乡。

    “回家,我要回家。”

    少年下意识紧紧抓住了身前的泥土,血气翻涌,心如被寒冰凌迟,收缩滴液。

    三骑都被那黑扇打杀后,持扇之人哈哈大笑:“这一战老子终于赚到了。

    这么多年没想到这样的大生意,一直孤魂野鬼一样,躲在坟地里修行。原来吾道可不孤,阳气这么重的大边关才是老子的起势地。”

    旁边有人诌媚道:“水大师这回进溢了,以后加官进爵,可别忘了小的们。”

    说的都是苍央国靖西土话。

    零星几声后远去。

    李林泽紧靠在石壁上,离那伙人只有百十步,隔了百十株亭亭松木,夕阳完全落下,苍色茫茫,导致密林中有些昏暗,枣红马早通人性,伏地不动,是以终教李林泽躲过。

    但躲过一次死劫的李林泽,却更加悲愤莫名,那伙队伍中,竟然有好几个苍央本国人。

    那个水大师也是靖西当地腔,大概是巫修。

    巫修在靖西盛行,大多数巫修仗着小能耐,捉虫养盅,捉小妖役使,帮一些家道不顺的人家驱鬼避邪,或帮一些心怀叵测之人做点小恶事,赚点昧心钱,养家糊口。

    正经巫师是学些医术,比如祝由术,或炼几只拨病替身蛊,给乡亲们治一些小毛病,神秘而古老。

    坏巫师的小手段都不怎么上得了台面,除了当地人信奉这个,外地人都惹不起就躲,从来不愿触碰当地风俗。

    靖西是苍央要塞,面向三国,东琼,伏天,月西。

    此役正对伏天。

    伏天在那两国中央,一狭窄山脉并连四国,当真象四字形状,苍央大国在四的尾巴上,宽大漫展,越往后越辽阔无垠,形成三千三百万平方公里的央央大国。

    南方潮热,森林茂密,山势险峻,虫蛇众多,易守难攻,不是当地人进了森林连出路都找不到。

    连李林泽这种在边关驻守了两年的人,整个靖西辖地,还没走熟过十分之一。

    他逃跑的这个方向他倒很熟悉,沐英台下沐英雄,多少热血男儿血洒疆场后,都要送到这里来沐浴更衣,再焚寂归乡。

    他亲手送来过一百多人,对这条线路过于熟悉,所以逃命的时候才朝着这个方向。

    别说他胆小,面对于数百倍于己的敌人,能想到的只有留得青山在,他们是第一阵线的前营,打不过只能往城里逃。

    瑟瑟发抖到夜幕降临,周边还不时响起马蹄声,直到后半夜,李林泽绝望到快平静下来时,才听到了熟悉的布谷鸟的鸣叫。

    看着从树梢跌下来的少年,李林泽声音哽咽冲上去,隔了两三丈的距离都停了下来。

    “还好么?”带着哭腔。

    李义嬉笑:“好的。你瞧,我今儿真的跑得快,少爷的超生符是好用的,就是这个符名应该改一改。”

    话刚说到这儿,人喊马嘶的的上百人往这边赶来,李林泽下意识牵马,李义压低声音道:“马不要了,放生吧,超生符我只用了十六枚。”

    边说,李义边按了一大把超生符在李林泽手上:“快跑。”

    李林泽万般不舍枣红马:“阿红,躲起来,千万躲起来。”

    然后飞奔而去。

    两人一前一后,借助超生符纵横驰骋,借风逃遁,离地一两尺,只几息便去往数里之外。

    半个时辰后,前面的小小村庄一片死寂,周边许多竹笋样的山尖陡峭壁立。

    二人初时只往那最高最旷的笋山上飞奔,精疲力竭的爬到山上,还未见到追兵,便又后悔这么光秃秃的山,无躲无藏的爬上来干什么?

    眼看十几里外就是真正的雾瘴森林,他们身上有防瘴草,俩少年对视了一眼,便不顾一切又往另一个方向朝山下赶,好不容易在那乱哄哄的一群跑来之前,进了雾瘴大森林。

    李义气喘吁吁:“这个村子白天被屠过,更不能留在村子周围,如今只能往靖西城去,也不知道靖西城怎么样了。

    要是靖西都陷落,我们还真就无处可去。”

    李林泽边喘边道:“等一下,好累,歇半个时辰,我都感觉天旋地转了。”

    一个六十多岁的黑衣老头持松明火把四处照耀,一个人走走停停,俩少年伏于草丛一动不动。

    要是在往日,这种情形他们两个早就杀出来了,现在,早已力竭的二人连动动手指头都费劲,是以默契的无声无息。

    靖西算是边关老营,辐射边关三大镇,三镇兵马十万,各分一股面向一国。

    靖西城驻军十万,是为后援。

    但李林泽所在伏天对面的兵镇大屏,已经打了一天一夜,并没有等到两百里外的靖西援兵,要不然也不可能这么一败涂地。

    三万人被敌方十万人马痛击,李林泽看到那浩浩荡荡的人马如蚁,那一瞬间头皮发麻。

    打到第二天才接到撤退的命令,路已断,无可奈何,残兵败将各自为战,逃往深山,再被伏击。

    再一次天亮,两人终于逃离了那个山如尖笋的小村庄附近,并且隐隐约约能看到靖西城了,李林泽笑着哭了。

    李义严肃道:“我们今儿就歇在山里,想办法装扮成樵子,连猎户都不能扮。

    我怀疑靖西城早就被拿下了,我们这么过去可能送死。

    只要活着,就不怕没有机会。”

    李林泽瘫坐在地上,有气无力的道:“靖西没了,那彩虹城也快了,要不我们直接回家或回门派?”

    李义一双眼睛还晶亮:“回去就是个死。苍央逃兵,夷三族。”

    李林泽半闭眼睛,他现在最想做的事情就是睡一觉。已经累成了一滩烂泥,但是不敢睡,怕一觉醒来已经是鬼,并且是被拘押于魔杖魔扇中的鬼。

    扮樵夫,哪有那么容易?

    他身上战甲下的衣裳是武官戍衣,下面是母亲给他缝的刀枪不入的灵蛛丝宝衣,要是真的被抓住了,光身上的蛛丝宝衣就能出卖了他。

    “呜!来人哪,发财了,这边有两小子,活捉了他们。”

    有人呜哇哇的叫起来。

    是伏天官话,李林泽他们学过一些。

    十几个人,也都是破衣烂衫,隔着十几丈的距离,将他们团团围住。

    个个面带喜色,其中一个大胡子打头的,呜哩哇啦的笑说了一番,才举刀吓唬两人:“乖乖的不要动,把手中的刀放下,储物袋摆放在地,不然会死的很难看。”

    说的是苍央官话,有些生硬,却能听懂。

    李林泽慢慢站起来,双手拄着狭刀,刚才那滩乱泥般的形象不再,而是眼神冰冷的小杀神模样。

    背着空箭壶的李义握拳透爪,拉开拳架。

    围住他们的十来个人,马上提气准备对敌。

    李林泽一声吼:“跑啊!”

    嗖一下,两人从所在处烟尘一般消失,声音还留在当地,人却不知去向。

    十几个人呆若木鸡,转遍了当地的角角落落,搜索了十来公里的地方,都没找到刚才看到的两个臭小子。

    一群人转来转去,整整转了快一个时辰,最后骂骂咧咧的下山去了。

    在山腰一片密林中,李林泽和李义两人靠在同一株水冬瓜大树上,一直闷不吭声。

    直到确定这一片林子里确实没人了,李义才放松下来,差点从树上掉下去。

    “少爷你先睡一会儿,得摸清了靖西的情形再离开,明儿我下山去看看,我现在也累的很。”

    于是两人用腰带将自己绑在树上,一个睡前半夜一个睡后半夜,总算熬过了一个平静的夜晚。

    清风冷月,梳理着万物蓬勃生长的山林,沉睡中的少年,梦里是袍泽兄弟,是寒光铁衣,割麦一般倾倒,流光一般消逝。

    天大亮,李义撵了两只野鸡来烧了两人充饥,佐料是随时带着的,仙修入门便有一个三立方尺的储物袋一只,只能放一些基础的东西,对于无家无当的一般小仙修来说也够了。

    大的储物袋可不便宜,三个立方丈的,起码得一百颗仙宝钱,要自费。

    仙宝钱是仙山修士使用的一种晶莹剔透的有灵气储藏的第一等通用币。

    其次是灵宝钱,再其次是君宝钱,都是十倍数。

    这主仆俩是村里出来的人,又只是七子山外门弟子,又是世袭的屯边军户,穷的一批,除了一套换洗衣裳在只有个大包袱大的储物袋里,啥啥都没有,倒是李义,为仆极机敏,无论何时何地,都带着吃饭的家伙。

    锅碗瓢盆少不了,米面干粮也都会带着些。

    他身上有三个储物袋,是这两年仗打多了毛来的。

    李林泽平时最爱吃鸡,但是现在吃着,虽然感觉也很饿,就是觉得鸡肉噎脖子。

    他还想起了头天见着的那些身边人变成的半腐的的尸骸,便再也没有吃鸡的心情。

    李义自个狼吞虎咽,有些惋惜的看着有点矫情的主子,从储物袋里给他拿了两个馒头:“还好我每顿都会偷偷的藏一个。”

    又将一个装满了馒头的储物袋留给了李林泽:“最好不要挪动,就在这棵树上等我回来。”

    他边拿着自家少爷只咬了两口的松鸡狼吞虎咽着,边用心神翻动储物袋里的东西。

    李林泽苦笑:“我就是想挪动也跑不了,我的腿,被流星锤打过好几下,要不是有蛛丝衣相隔,早就粉碎了。

    我现在才感觉动不了。他妈的,我也要学锤,隔了几丈远都被打了,比剑仙的飞剑还快,简直了!”

    他慢慢脱鞋,卷起裤腿,左腿一整条肿成青紫色,都快有他半个腰粗了,好在外裤宽绰,方便作战,内衣裤是牙白色的灵蛛丝衣,有适身阵法。

    难为他被打成这样,还拖着伤腿奔波了一天一夜,这会才感觉痛不欲生。

    李义叹了口气,只得又在周边翻找了一番,寻了些消肿止痛的草草,石头砸碎了,给他敷在了腿上,才换了一身平常进城时穿的哄女儿家眼睛的半新不旧的儒士青衫,头上也戴了伦巾,竟是个俊俏的少年读书郎的模样。

    他得意的照了一下绫花小铜镜,捏着嗓子唱了一句:“小生去也。”

    然后欢快的少年就飞奔离去,轻手轻脚如山中小妖,瞬间消失于茫茫林海。

    李林泽吃饱喝足,好不容易才爬到树上,真不怪他道行不高,他现在灵力枯竭,跟一般的山下人没什么两样。

    败逃的人,唯有挣命。

    要不是他心思灵巧,在门派早早学会了御风神行符这种中级符箓,恐怕他们两个都早死早超生了。

    不光是在这里活不下去,在门派的那些年也活不下去。

    因为逃跑得命的次数多了,他在画御风符的时候总是得意的道:“我要赶紧把我的超生符画起来,这种东西多多益善。”

    天快黑了,李义还没有回来,李林泽拿出一个馒头,准备咬的时候犹豫了一下,又放回了储物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