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姑苏烟雨
醉心楼安静得不同寻常，刘洵忽然意识到什么，心中一沉，推开虚掩的门。
莞娘伏在榻上，唇色乌青面容惨白，身体早已冰凉。刘洵细细打量着她，最后一次为她抚平凌乱的几根鬓发，回身便走。
“好生无情啊，洵哥。”寒雪倚在门边，啧啧笑道。
“来杀她的？”他的语气仍旧听不出任何感情。
寒雪摇头道：“奴家多年不杀人了。”
刘洵与她擦肩而过，却又被漂亮修长的兰花指拦下：“似乎是留给你的，奴家不巧看见了。”刘洵接过递来的信笺，展开却见莞娘清秀的字迹：开皇四年二月，江都。
银环蛇一样的双手缠上刘洵的脖子，盈盈笑语伴着芳香扑面而来：“洵哥，你是希望奴家健忘——还是多事呀？”
刘洵一声冷笑，捏起她的面颊亲了一口。寒雪松了手，眼见着他收好信笺径自下楼，又吹起火折子投到楼下的禾草堆里。火苗渐渐燃起，寒雪轻扶护栏望着他远去，自顾自笑：是什么样的陈年往事竟能勾起你的兴趣？真是叫人期待啊。
手中是刚刚收到的飞鸽传书，寒雪已经看过，便也随手投入火中灭迹。
东阳之后，暂无消息。
“真能干呀，小丫头。”
余杭西的酒铺里走出来一个留着山羊胡的官老爷，面上谄笑脚下踉跄，一副喝高了的模样，他的怀里还搂着个束双丫的小姑娘，姑娘抱着个长包裹，呆滞得目光中尽是木然。路人唯有摇头叹息，小姑娘固然值得可怜，但同样命运的女孩又何曾少过呢？
所以大家也便都不在意了。
二人骑马走了，直到出了城门，官老爷才舒了舒筋骨，笑道：“三百六十行，今天第十五行，我都快认不出我自己了！飞儿，你可真有办法！”
轩飞将长包裹抛了过去，笑道：“拿好你的宝贝。”
苏越摘了帽子使劲扇着风，皱眉道：“官儿也不好做啊，大热的天还得穿得这么严实，哪有我们轻松自在。”
轩飞叹道：“自在虽有，轻松却未必见得。”
苏越道：“你一路都在反追踪，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又是穿堂迂回、又是易容换装，连猎狗都休想抓住我们。”
轩飞摇头道：“这些技巧还远算不上精明，有些人的追踪术才堪称匪夷所思令人发指。”
玉京楼，天下第一杀手。苏越骤然缄默，似乎连嘴里都突然涌起了一股末茶的苦涩。
他就要来了么？
他为什么还不来？
余杭越来越远，行人越来越少，官老爷和小丫头的旅程渐渐变得寂静而冷清。
一阵暖风吹起，携来馥郁的桂香，苏越如梦初醒，轻呼道：“入秋了？”
轩飞也贪婪地嗅了一口，道：“是啊，入秋了，我们竟已逍遥了两个月，我还从未觉得时间过得这么快……”
苏越心底叹道：是啊，时间太快，我多想留住你一辈子……
思量间轩飞已驾马抄到前边去了，苏越几步跟上，却见她停在了一块界碑前。
“再往前就入吴了。”她说。
苏越沉默良久，方笑道：“那就去吧！月桂飘香，正是一年品蟹时。咱们正好去那‘松鹤斋’要几只肥蟹，再伴上两壶好酒。”苏越面带陶醉地说着，“叫你尝尝我们姑苏最上乘的美味！”
轩飞笑得前俯后仰：“一脸馋相再加上那山羊胡，苏少爷竟真成了个官老爷了！”
苏越撕了胡子丢了官袍，笑道：“天子尚不能入我眼，遑论区区小官！走，吃蟹去！”
于是驾马飞奔，苏越竟一口气抢到前头去了，轩飞争心顿起，不甘示弱奋蹄直追，不想奔出十里开外仍是落下了一截。
“湖边的孩子，你可服输呀？”苏越勒马掉头，意气风发。
轩飞喘着气笑道：“不服！才不要服你！”
“凭什么不服呀？”苏越抱怨道，“你也会青鸟那套，输了就耍赖，果然漂亮姑娘都一个样！”
轩飞刚要反驳，远处林间突然传来了一声马鸣，鸣声悲切，似乎受了重创，轩飞浑身一颤急忙凝神再听，脸上笑意已在顷刻间散去。
“怎么了？”
“踏云……”轩飞的声音里带着战栗，“是踏云的嘶鸣……”
踏云，刘洵的那匹白蹄黑马？苏越还没来得及问，轩飞长鞭一扬已飞奔了过去。
马鸣还在继续，轩飞的心里也愈发焦急，踏云从未像这样连续哀嚎，莫不是洵哥哥出了什么意外？
声源就在附近，轩飞转了个弯，果然看见一匹骏马伏在地上，后腿受伤，正汩汩流着鲜血。
但它绝不是踏云。
苏越松了口气，轩飞的一颗心却沉了下去。
“快走，中计了！”
“走不了咯！”
身左乍然飘来一声轻叹，带着浓浓的幽州腔调，二人匆忙回头，但见一寸头络腮胡子大剌剌坐在那里嚼着肉干，另三面也各有一人围了上来，将他们困在了小小圈子里。
“天暴？”
“嗯呐。”寸头咧嘴一笑，“是我，李超。”
另三人只是地煞，轩飞知道自己的主公已经足够客气。
“抓你也忒不容易，我们只好等你自己寻上门来。地狗花了不少时间才弄到这样一匹马，叫起来简直和踏云那畜生一模一样，不是吗？“
苏越冷笑道：“有劳你们主子费心，看来有时候畜生倒比人更好使。”
“好利索的嘴皮子。”李超不屑地对轩飞道，“怎么，这就是你的小相好？瘦得跟小娘炮似的，我们那的妮子都要比他壮些。”
苏越道：“绵羊倒肥壮，左不过瘦狼一顿盘中餐。”
李超说不过他，眉头一皱手已按在刀把上，轩飞连忙冲其喝斥道：“井水不犯河水，你别招惹他！”
李超不以为然，嗤笑道：“那就走吧，金丝雀。该回笼子里了，总惦记着外头，不像话吧？”
轩飞明显地感到苏越已怒不可遏，谈话若再进行下去终归少不了一场恶战，她不愿看着这些与自己同病相怜的人流血，自然更舍不得苏越受半点伤，唯有说道：“让他走，我和你们回去。”
“飞儿你……”苏越亦惊亦愤，他如何也想不到轩飞竟然临阵倒戈、不战而降。
轩飞下了马，走到苏越驾前，轻声道：“对不起，我没法子……”
苏越也跳将下来，坚毅地说道：“我也没法放手，退远些。”
天暴手指一动，三个地煞已直攻苏越而来。轩飞一时恍惚不知所措，如同看到了过去的自己似猎鹰般扑向了目标，她眼睁睁地看着，心里像灌了铅般沉重。
敌众我寡，苏越却仍不将剑出鞘，但见他盘旋期间，脚步变换波谲云诡，顺势移形如风如电。常言道单剑看手，弄起剑来空手往往比那握剑之手更为要紧，空手若局促僵硬便是少了半身的力，失了阴阳乱了调和，自然就差了一截。苏越因是左利，剑招路数本就不同寻常，此时他专攻敌空手，招招虚实变化却只往赭衣男子左手神门穴上点，那赭衣男子不明就里，待若有所悟时却已着了招，登时左肢绵软再使不出半点力道，攻势弱了六成有余，苏越即接下剑来，拳冲膻中破了对方内气，赭衣男子弓身倒地口吐鲜血，一时功力全失。
“好一手和光同尘剑法，这小娘炮是正一道士？”李超笑道。
苏越又作势要取青衣男子，那人岂肯重蹈覆辙，往来数回防守慎之又慎。苏越一招“碧竹扫月”横推一剑逼得他后仰，却又顺势接了一招“羽客拂尘”直攻下三路，青衣男子机警闪避，不料苏越忽又转势带了一招“清箫引鹤”，剑鞘猛击肩井穴，青衣男子大惊，却已半身酥麻翻倒在地。
绛衣男子不曾料到敌人剑未出鞘都如此棘手，不由更提起十二分精神全力以赴，手拈飞镖直冲苏越厥阴俞穴。苏越急急回身旁开，迎面又一枚径直往膺窗穴来，苏越打量此人飞镖手法精准又专攻死穴，唯有近身图之，遂使出“鸾翔凤翥”急冲至对方面前。剑鞘取咽喉而去，绛衣男子抽出铁索搅扰阻挡，苏越转腕直突狠敲在对方下颌之上，绛衣男子顾不上拭血，铁索便也照苏越脸上打去，苏越只一闪身，飞镖却又冲巨阙穴来。
“有些意思。”李超道，“地杰，别打人，打剑！”
轩飞恍然回神，急忙喝道：“天暴！都退下！”
“我本来是该听你的。”李超漫不经心地说着，“可惜主子在上，他老人家要这小子命，我们有什么办法？”
铁索应声飞来，舞如游龙走蛇，流畅娴熟显然是多年修习。苏越剑术虽精却少有针对缴械的练习，何况剑鞘无锋无力削斫，他竟徒感吃力不能应对。不出五十回合，剑鞘陡然被铁索缠上，苏越企图回抽，岂料非但不成，更叫对手又缠紧了几圈。
“住手！”轩飞喊道，可是这战意高昂之际谁又肯听她劝阻？
绛衣男子猛然一拽企图缴械，苏越不得已换手握回剑柄，“刺啦”一声剑鞘被铁索带走，夺目寒光霎时从绝尘剑上涌出。
“绝尘！”绛衣男子未及得意当即目瞪口呆，那骨瘦如柴的身子发出的竟是沉闷浑厚的声音。只这刹那的分神，绝尘剑已横在了他的锁骨上。继而两指一撞点中了他的穴道，他应声伏倒，不再动弹。
李超站起身来，一把戒刀已经出鞘。
“绝尘剑，原来你就是苏越？”
“是，我就是。”
李超舔了舔牙齿愉悦地一笑，就像看到了锅里蒸好的肉块。
苏越也笑，好似风雨欲来的万顷浓云。
唯有轩飞静静地倚在树旁，沮丧得无以复加。
戒刀倏尔猛斩了过来，大开大阖如饕风虐雪，径直取头肩而去，出手就是势在必得。剑法却突然走起了极致轻灵的路子，施展得洒脱无拘，风度翩翩，竟与先前使和光同尘剑法的小道判若两人。这小娘炮居然还有后着！李超啐了一声，招式更沉劈砍更疾，招招直击要害穷追猛打，只不肯给苏越喘息的机会。
然苏越全不理会，绝尘轻推慢刺，静谧如湖上烹茶、亭中作画。李超越打越奇，不知为何这绣花般绵软的剑法竟严密得无懈可击，强攻非但不能取之，反而极易被其反破，顷刻扭转局势。他感到骑虎难下，想不到这个小白脸斯文的外表下居然有这般无坚不摧的力量。
苏家果然不容小觑！他沉思着，卒然醒悟：“折柳剑法？”
苏越笑而不答。
姑苏杨柳轻绝尘。李超不禁胆寒，唯有硬着头皮再攻一轮，戒刀虚晃几招径取肩去，苏越竟不闪避，一招“高树迎风”挥剑上挑直图咽喉。李超大骇，他的力道太猛，刀速实在不快，对方虚若无力的剑法却能徒然增快到极限，刀还未落下半尺，长剑已赫然送到了他面前。
死亡近在咫尺，他感到绝望。
狂风。
树林里竟刮起了一阵狂风，李超没有被一剑穿喉，反而毫无征兆地让一记重脚踹在了小腹上，他向后摔倒，打地翻滚了一圈，只能勉强抬起头来。
一双柔弱的手牢牢制住了苏越的剑，没有人可以快到在这电光火石间化解战局，除了她。
扶风轩飞。
“够了，砚山。”
她松了手，看着苏越收回了剑，对李超道：“你不是他的对手，更得罪不起苏家，管好自己的嘴，我保证不连累你们。”
李超无话可说唯有遵命，苏越强忍悲戚低声问道：“你真的忍心前功尽弃……让我们……让我的一切努力付诸东流？”
既然回去是早晚的事，我又何必要搭上无谓的牺牲！轩飞看着苏越良久，终于什么也没肯多说，转身吩咐李超道：“扶他们上马。”
李超一挥手，三枚飞镖已刺入目标。
“你！”轩飞震怒，他却沉声说道：“我的小主子，一张嘴比四张嘴好管，走着吧。”
但轩飞却像被摄了魂般僵在原地，李超回头一撇，是友非敌，顿时安心了许多。
“鬼王。”他行了个礼，与来人擦肩而过。
苏越的剑却缓缓扬了起来。
“天暴。”刘洵叫住了他。
李超方回头，一枚飞刀已送入他的喉咙，他的脸上还带着疑惑，双瞳就再看不到半点光芒。
精钢飞刀，两寸七分。
轩飞的刀，名扬天下的飞刀。
“一张嘴都太多。”刘洵对着尸体道。
轩飞凝视着他，忍不住微微颤抖。刘洵只看了她一眼，回身就要离开。
熟悉的气息消失，她突然慌了手脚，抛开一切向刘洵的方向奔去。她觉得有似乎什么东西曾经触手可得，现在却不断远去，遥不可及。
“洵哥哥！”
刘洵伫立河畔，见轩飞追来，悲喜交加却只埋在心底。轩飞顾不上许多快步上前紧抱着他，急促的呼吸胜却千言万语。
“久违。”刘洵平静的语气飘荡在耳际，轩飞撒娇似的呢喃：“我好想你。”
刘洵只顿了片刻，就轻轻推开她说道：“好了，去吧。”
轩飞一愣：“什么？”
刘洵问道：“你想回棠湖？”
轩飞诧异地望着他，问道：“那我们要去哪？”
刘洵心下叹了口气，又轻描淡写地道：“你喜欢他，随他去吧。”
“我？”轩飞的表情看起来就像是在听着天方夜谭，“什么喜欢？”
刘洵望着河里的涟漪，只是沉默。
轩飞像是突然明白了过来，霎时间心尖如针刺般一颤，浑身汗毛都倒立了起来。她一步绕到刘洵面前用力抓住他的手，问道：“你说我喜欢苏越？这是什么意思？那你呢？”
刘洵不答，轩飞用力掐住他的手，将头深深埋在他肩上，恐惧和不安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几乎要在瞬间将她的孤岛淹没。“我……你不能……你不能这么说……我只要你……我只要你……”
刘洵再次推开了她，回话犹如一把利刃，毫无犹豫地刺向她的心脏。
“轩飞，到此为止。你走吧。”
“我不要！”轩飞激动地高喊道，“为什么要我走？因为我和他说话你生气了？你是不是非要逼我亲手杀了他！”
“走！”刘洵提高升调打断了她的自语，低头冷冷盯着她双眸，眼神如刀，直插心脏。“别让我说第三遍。”
轩飞松开手指，像看陌生人一样审视着他，颤抖的樱唇竟说不出半个字来。
“好……”半晌之后轩飞终于咬牙应道，“走就走！你别后悔！”
一狠心扭头便跑，她实在无法接受翘首以盼的重逢竟是这般收场，可刘洵还是无动于衷地站在那里，甚至不肯回头目送她离去。
“轩飞，今日之后，你我再无瓜葛。如若再见，只同陌路。”
好，只同陌路，好！轩飞悲愤不已，又怕他说出更绝情的话，唯有慌张逃走。
她扶着树大口大口呼吸，极力将盈满眼眶的泪忍回去。她不想知道是什么逼着刘洵对她绝情绝义，至少在她心里，这十几年的情义绝不是任何事物可以斩断，没有商量的余地。
身世飘零孤苦伶仃，这些年来历尽辛酸受惯驱使，她虽叹息无奈却从未有过半分抱怨，青梅竹马的情谊让她看不见所有的苦难，但时至今日她终于想要问一句——值得吗？
苏越还站在原地。
绝尘的剑光虽寒，始终寒不过他的心。
他甚至开始恨起苏州，为什么自己所有的痛苦都来自这片土地？
都结束了。他收起剑，只想离开这伤心之地。
但再抬起头时他却又看到了那熟悉的身影，孤独萧索，像只受伤的小鹿。他有些惊讶，不假思索追上前去。
“飞儿？”
苏越早习惯了她平日里的冷峻，就算在鹊枝山伤成那样都不曾见她泛过泪花，而如今这双目赤红的模样倒真吓得他不轻。芥蒂早已抛在了脑后，他小心翼翼地问道：“怎么了？他欺负你了？”
轩飞看着他，无名怨火腾地燃起，猛然一伸手狠狠将他推出了几步开外。
都是你！都怪你！都怪你……
苏越一时愣在那里，眼里净是惊讶和茫然，连刚刚抬起想要去牵她的手都还悬在半空忘了放下。
“飞儿……”
轩飞情不自禁又望了他一眼，却没能在那双惊疑的眼神之后找到半点埋怨——毋庸置疑，那里面满溢着的仍然全是关怀。
不……轩飞心软了下来，不怪你……你那么好……你有什么错……
见她神色略有缓和，苏越松了口气，便试探着问道：“出了什么事，能不能告诉我？”
她摇了摇头，漫无目的地向前迈着步子，像一缕无根飘萍。
“好好我不多问。”苏越拉住了她，“别走，好么？”
轩飞久久凝睇着他，渐渐地，黯淡的眼神之中浮起了一丝柔情。
苏越明白她是答应了，便换了笑脸说道：“我们说好的，品蟹吃酒，看散乐百戏。”
“你……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轩飞终于开口。
“因为我傻。”苏越道，“我就是想要你开心。”
轩飞破颜一笑，心中漾起一片温暖。她想起了刘洵的话，不由扪心自问：在他身边竟如此舒服，莫非……我真的喜欢他？
苏州的秋日弥漫着种种花果的香甜，街上行人来往匆忙，脸上多少都带着些喜色。百戏杂耍轩飞也并非全不知晓，只不过昔日皆是匆忙一瞥，从未意识到其中乐趣罢了。和苏越一起在熙攘人群中穿梭，她觉得自己就好像再寻常不过的黎民百姓，轻松自得，什么也不必去想。
逛了好些时候，见了不少新鲜的小玩意，轩飞几乎就要忘记前日的烦恼了，沿着平江河漫步，看尽粉墙黛瓦、车水马龙。在廊桥稍歇，苏越望着远处，神色茫然。
“你家？”轩飞问道。隔水遥见一座恢宏的府邸氤氲在水色之中，丹楹刻桷，画栋飞甍，气派非凡。
“嗯。”他轻声说，“许久没回来了。”
“砚山？”忽然一声问候，是位儒雅书生。苏越回望，忙作揖道：“原是世南，久违久违！”
沈世南道：“阔别已久，不想在此巧遇，看来是天要我沾染些喜气吧！”
苏越不解：“世南何出此言？”
沈世南笑道：“砚山大婚在即，全城皆知，独想瞒我不成？”他好像突然发现轩飞，忙拉苏越近旁窃语：“新人还未过门就如此恩爱，砚山福分不浅哦！”
“这……”苏越顿时慌乱，敷衍说道：“世南莫要玩笑……”
沈世南知趣，寒暄几句便告辞了。轩飞假装充耳不闻，兀自整着衣袖。
“我不会妥协的。”苏越说。
“嗯……”轩飞应着。
苏越望着她的侧脸，默默想着：那个素未谋面的女子，我竟丝毫不愿理会关乎她的任何消息，这份没来由的固执却成了我与你相遇的契机。天行有常，一切又何尝不是冥冥之中注定。
“砚山。”轩飞突然唤道。
“嗯？”
“你的扇子能不能送给我？”
苏越一愣，抖开手上的玉竹扇，现出“清风徐来”四个大字，以及“苏砚山”的落款。
“你喜欢这个？”
轩飞点了点头，苏越一把塞到她手里，打趣道：“无怪满街琳琅你都看不上，原来竟惦记着我这一支。只是我的扇子俱是左开，你用不方便，以后见着好看的一定给你留着！”
“这就够了。”轩飞说，“我们走吧。”
苏越颔首，又回头瞧了苏府一眼。漂泊日久，适才竟也思归起来。老宅里的曲院雕栏水柳风荷或许再过半生仍不会改变，待吾垂垂老矣之际若能回到此地，不知彼时物是人非，又将是何光景？
苏越笑叹：也罢，吾本江湖浪子，苏府不过往昔流连的云烟一缕。诸位珍重，长乐无极。
才走出几步，一抹嫩黄由远及近，唤着“越少爷”。
苏越颇不耐烦地敲着护栏抱怨：“消息倒灵通。”
“越少爷！”茗香小跑过来匆忙行了个礼，道，“大少爷让我来找您。”
苏越冷哼一声：“那你去回他，叫他别多管闲事！”
“少爷，”茗香面露难色，“大少爷说，就算不为别的，您也该回去看看夫人。”
“有本事就把我绑回去！”苏越嘲讽道，“无中生有软硬兼施，亏得他们煞费苦心。”
茗香难堪地将目光投向轩飞，希望她能帮忙说上几句好话，但轩飞只是漠然看着苏越，对她的期盼毫无回应。
“回去吧小丫头，我不想为难你。”苏越的声音渐渐低沉，“苏家有他还不够吗？”
玉盘高悬，在屋顶凝成飘逸的影子，轩飞仰头望着，心中泛起了层层涟漪。初次相遇也似这般场景，算来竟也大半年了，她一声苦笑，百感交集。她在苏越身边坐下，夜风徐徐，将他温煦的气息一丝丝吹进她心窝。
苏越难得的沉静，轩飞知道，从踏进苏州起他就一直在强颜欢笑。
“回家吧。”她说。
苏越扭头望着她，那眼神充满了缠绵幽怨：“你也希望我回去？”
轩飞垂下头去，算是默认。
“你该见见我哥。”苏越道，“或许那样就能明白为什么我不愿回家。”
他哥哥苏晋的名声可不小，人人都赞其老成持重、年少有为，轩飞也时常耳闻。
“那么你想要什么？又为了什么漂泊？”
“嫁给我。”
轩飞瞠目结舌，这要求来得突如其然，她显然无法接受：“你……你说什么？”
苏越二话不说硬拉过她的手，毫不避讳地喊道：“我想要你！只要你一句话，囿于方寸或是浪迹天涯，我都不在乎！”
他的眼神闪烁着动人的光辉，她凝望着他，朱唇欲启，却又轻叹一声，缓缓地、又坚决地抽回手来。
眼里的光芒流失殆尽，苏越一声冷笑，放话道：“既然如此，就别来管我！”
轩飞愕然看着他，耳里尽是他憔悴疲惫的声音：“你的心一直在别人那里，我留着你的人又有什么用……”
她说不出半个字。
一片秋叶落在她肩上，她抬手想要拂去，不料手才微动苏越便慌乱地抓住了她，她回过头去，只看到他眉目间满满的惶恐和落寞。
“只要一个时辰。”他几乎要落下泪来，“再陪陪我。”
她才知道这个小少爷原本和她一样孤独。
孤独不是独饮独坐，独唱独卧。孤独不是一颗星一片草，也不是一湾水一朵云。孤独不在深山处，也并非在远海间。
孤独在人潮中，在喧嚣里，在你看着满目繁华的时候，茕茕孑立，踽踽独行。
轩飞没有说话，因为她懂。
“你从没问过我的过去。”苏越说，他还没舍得放开她的手。
轩飞沉吟。
“一点也不在乎吗？”
她没想过这个问题，好像她眼中所看到的这个人就已经是他的全部。
苏越苦笑道：“人很奇怪，别人缠着我问东问西，我总懒得开口，你不感兴趣，我却只想着要对你说。”
“我是苏家二少爷，但我却并不在苏府里长大。八岁那年我爹把我交给师父，往后的十载寒暑我都在姑苏山上度过，比起苏府，山上更像是我家。我只在每年春节回去几天，也许因为聚少离多，爹娘挺少管我，大哥对我也是有求必应，每日锦衣玉食肥马轻裘，很幸福，对吗？”
轩飞不答，等待他接着往下说。
“我也觉得日子就这么过着，没什么不好。行了弱冠，我便听命辞别师父下山回家。无所事事了一阵子，爹忽然逼着我成亲，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子。我忿然离家出走，只想着逃了也罢，反正有娘和大哥替我说话，要老爹打消念头不过是时间问题。于是隐姓埋名，游戏江湖。”
“你一定不知道，我到江都的第一天就已见过你。小桥旁柳树下，你一袭青白袅娜娉婷，像极了沉静的鸢尾。在我哥把青竹小筑送给我之前，我便逗留在那附近的客栈。那期间我见过你三次，所以能在藕花别院一眼认出你来。”
苏越注视着她，接着说道：“于是我找到了决不能妥协回家的理由。我不是颗棋子，我不想为苏家的事业自我牺牲，他们替我安排了十九年，以后的路，我一点一滴都想不要别人干涉。”
他刚刚激愤起来，却又马上沉静下去：“但我跑不了太远……我总是挂念着我娘亲，她是全世间最温柔的女人，可却偏偏遭人暗害，身染了‘幽泉绿雪’之毒。”
幽泉绿雪？轩飞甚至没听过这个名字。
“这是种无药可解的慢性剧毒。我走访过不少名医，大多数人闻所未闻，前不久也曾问过轩辕先生，甚至连她也无能为力。此毒不定时发作，毒发之际全身血如冷泉，肤若绿雪，毒素依附经脉大肆蔓延，一旦侵入心脉，回天乏术……”他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幸而艾灸尚能些微控制毒性，这十几年来总算留得性命，只是左臂经络日损，如今已行动吃力。”
“你问我想要什么。”苏越垂下眼睫轻轻说道，“现在我只想找到解药，再无他求。”
原来他逃避的不只是婚姻，轩飞仿佛今日才真正认识这个人。她自己孑然一身，总以为家世过人的苏少爷无忧无虑风光无限，竟不知他原也埋藏着这些无人知晓的烦恼。她很想安慰他，很想告诉他其实她在乎，不论是寻医问药还是走南闯北她都愿意陪着他。
但她只能走。
她不仅是轩飞，更是扶风右使，她一刻也没有忘记。
她始终相信总有一天她还将回到那冰冷残酷的宫殿去，再永远隐匿在她那些大披风的阴影里。她和苏少爷只是碰巧相逢的旅伴，从前不是一路人，今后更将分道扬镳陌路难逢。
她没有选择的机会。
“我说完了。”
苏越松开五指，轩飞淡淡地收回手来，似乎依然无动于衷。他心如槁木，虽然喜欢着她，可要他苏少爷放下自尊苦苦哀求，他做不到，唯惨然一笑，终将这番情意归入浮梦虚影不再碰触。
“当真好狠的心……也罢，姑娘权当世上从未有过苏越此人！海角天涯，任君逍遥。”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她从屋檐跃下，翩翩身姿宛若惊鸿。
她说不出再会，更说不出永别。
“人月两圆，好个中秋！”苏越仰天大笑。
采儿，今天叔父要教些什么呀？
还是《湘夫人》，叔父说诗文太长，要学好久呢。
那采儿记下了多少？
采儿能背一点儿。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木叶下……嗯……登白薠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鸟何萃……鸟何萃兮苹中，罾何为兮木上？罾何为兮木上……唔……采儿想不起来了。
沅有茝兮醴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轩飞在心里默默接下去。母女俩谈笑风生渐行渐远，很快消失在晨雾中。秋露深重，她站起身来，头发泛着潮气。在河畔坐了几个时辰，夜尽天明，是时候动身了。
“姑娘搭船吗？”
“去江都。”
“好嘞！”
轩飞最后回望苏州，解缆离岸。
“姑娘，江都到了。”
到了。轩飞缓过神来。
到了哪里？
小船泊在最繁华的市集，张灯结彩，人声鼎沸，一切如旧，只是这偌大的江都，如今再无容身之所。人潮涌动，她缓步前行，如若秋叶随风荡漾。
棠湖的水依然清澈而冰冷，她躺在一叶小舟上，任它在湖里漫无目的地打转。风吹芦草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那一片片鹅黄的草浪此即彼伏，似乎永不知停歇。
我到底为什么离开？我又为了什么回到这里？命运为什么要让我遇见另一个人啊！为什么要让我听到心跳，看到自由的曙光？我只是把为杀戮而生的刀啊，那就收回我的心吧！或者让我烂掉，折断在这湖底……棠湖啊棠湖！你既不让我活，为什么不亲手把我埋葬！
她猛然举起桨向芦苇丛砸去，滚烫的双颊突然遭遇冰冷，轩飞抬手一拂，居然是泪。泪……十多年了，我都要忘了自己还会流泪……轩飞愣了半晌，终于失控哭出声来。
莞娘伏在榻上，唇色乌青面容惨白，身体早已冰凉。刘洵细细打量着她，最后一次为她抚平凌乱的几根鬓发，回身便走。
“好生无情啊，洵哥。”寒雪倚在门边，啧啧笑道。
“来杀她的？”他的语气仍旧听不出任何感情。
寒雪摇头道：“奴家多年不杀人了。”
刘洵与她擦肩而过，却又被漂亮修长的兰花指拦下：“似乎是留给你的，奴家不巧看见了。”刘洵接过递来的信笺，展开却见莞娘清秀的字迹：开皇四年二月，江都。
银环蛇一样的双手缠上刘洵的脖子，盈盈笑语伴着芳香扑面而来：“洵哥，你是希望奴家健忘——还是多事呀？”
刘洵一声冷笑，捏起她的面颊亲了一口。寒雪松了手，眼见着他收好信笺径自下楼，又吹起火折子投到楼下的禾草堆里。火苗渐渐燃起，寒雪轻扶护栏望着他远去，自顾自笑：是什么样的陈年往事竟能勾起你的兴趣？真是叫人期待啊。
手中是刚刚收到的飞鸽传书，寒雪已经看过，便也随手投入火中灭迹。
东阳之后，暂无消息。
“真能干呀，小丫头。”
余杭西的酒铺里走出来一个留着山羊胡的官老爷，面上谄笑脚下踉跄，一副喝高了的模样，他的怀里还搂着个束双丫的小姑娘，姑娘抱着个长包裹，呆滞得目光中尽是木然。路人唯有摇头叹息，小姑娘固然值得可怜，但同样命运的女孩又何曾少过呢？
所以大家也便都不在意了。
二人骑马走了，直到出了城门，官老爷才舒了舒筋骨，笑道：“三百六十行，今天第十五行，我都快认不出我自己了！飞儿，你可真有办法！”
轩飞将长包裹抛了过去，笑道：“拿好你的宝贝。”
苏越摘了帽子使劲扇着风，皱眉道：“官儿也不好做啊，大热的天还得穿得这么严实，哪有我们轻松自在。”
轩飞叹道：“自在虽有，轻松却未必见得。”
苏越道：“你一路都在反追踪，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又是穿堂迂回、又是易容换装，连猎狗都休想抓住我们。”
轩飞摇头道：“这些技巧还远算不上精明，有些人的追踪术才堪称匪夷所思令人发指。”
玉京楼，天下第一杀手。苏越骤然缄默，似乎连嘴里都突然涌起了一股末茶的苦涩。
他就要来了么？
他为什么还不来？
余杭越来越远，行人越来越少，官老爷和小丫头的旅程渐渐变得寂静而冷清。
一阵暖风吹起，携来馥郁的桂香，苏越如梦初醒，轻呼道：“入秋了？”
轩飞也贪婪地嗅了一口，道：“是啊，入秋了，我们竟已逍遥了两个月，我还从未觉得时间过得这么快……”
苏越心底叹道：是啊，时间太快，我多想留住你一辈子……
思量间轩飞已驾马抄到前边去了，苏越几步跟上，却见她停在了一块界碑前。
“再往前就入吴了。”她说。
苏越沉默良久，方笑道：“那就去吧！月桂飘香，正是一年品蟹时。咱们正好去那‘松鹤斋’要几只肥蟹，再伴上两壶好酒。”苏越面带陶醉地说着，“叫你尝尝我们姑苏最上乘的美味！”
轩飞笑得前俯后仰：“一脸馋相再加上那山羊胡，苏少爷竟真成了个官老爷了！”
苏越撕了胡子丢了官袍，笑道：“天子尚不能入我眼，遑论区区小官！走，吃蟹去！”
于是驾马飞奔，苏越竟一口气抢到前头去了，轩飞争心顿起，不甘示弱奋蹄直追，不想奔出十里开外仍是落下了一截。
“湖边的孩子，你可服输呀？”苏越勒马掉头，意气风发。
轩飞喘着气笑道：“不服！才不要服你！”
“凭什么不服呀？”苏越抱怨道，“你也会青鸟那套，输了就耍赖，果然漂亮姑娘都一个样！”
轩飞刚要反驳，远处林间突然传来了一声马鸣，鸣声悲切，似乎受了重创，轩飞浑身一颤急忙凝神再听，脸上笑意已在顷刻间散去。
“怎么了？”
“踏云……”轩飞的声音里带着战栗，“是踏云的嘶鸣……”
踏云，刘洵的那匹白蹄黑马？苏越还没来得及问，轩飞长鞭一扬已飞奔了过去。
马鸣还在继续，轩飞的心里也愈发焦急，踏云从未像这样连续哀嚎，莫不是洵哥哥出了什么意外？
声源就在附近，轩飞转了个弯，果然看见一匹骏马伏在地上，后腿受伤，正汩汩流着鲜血。
但它绝不是踏云。
苏越松了口气，轩飞的一颗心却沉了下去。
“快走，中计了！”
“走不了咯！”
身左乍然飘来一声轻叹，带着浓浓的幽州腔调，二人匆忙回头，但见一寸头络腮胡子大剌剌坐在那里嚼着肉干，另三面也各有一人围了上来，将他们困在了小小圈子里。
“天暴？”
“嗯呐。”寸头咧嘴一笑，“是我，李超。”
另三人只是地煞，轩飞知道自己的主公已经足够客气。
“抓你也忒不容易，我们只好等你自己寻上门来。地狗花了不少时间才弄到这样一匹马，叫起来简直和踏云那畜生一模一样，不是吗？“
苏越冷笑道：“有劳你们主子费心，看来有时候畜生倒比人更好使。”
“好利索的嘴皮子。”李超不屑地对轩飞道，“怎么，这就是你的小相好？瘦得跟小娘炮似的，我们那的妮子都要比他壮些。”
苏越道：“绵羊倒肥壮，左不过瘦狼一顿盘中餐。”
李超说不过他，眉头一皱手已按在刀把上，轩飞连忙冲其喝斥道：“井水不犯河水，你别招惹他！”
李超不以为然，嗤笑道：“那就走吧，金丝雀。该回笼子里了，总惦记着外头，不像话吧？”
轩飞明显地感到苏越已怒不可遏，谈话若再进行下去终归少不了一场恶战，她不愿看着这些与自己同病相怜的人流血，自然更舍不得苏越受半点伤，唯有说道：“让他走，我和你们回去。”
“飞儿你……”苏越亦惊亦愤，他如何也想不到轩飞竟然临阵倒戈、不战而降。
轩飞下了马，走到苏越驾前，轻声道：“对不起，我没法子……”
苏越也跳将下来，坚毅地说道：“我也没法放手，退远些。”
天暴手指一动，三个地煞已直攻苏越而来。轩飞一时恍惚不知所措，如同看到了过去的自己似猎鹰般扑向了目标，她眼睁睁地看着，心里像灌了铅般沉重。
敌众我寡，苏越却仍不将剑出鞘，但见他盘旋期间，脚步变换波谲云诡，顺势移形如风如电。常言道单剑看手，弄起剑来空手往往比那握剑之手更为要紧，空手若局促僵硬便是少了半身的力，失了阴阳乱了调和，自然就差了一截。苏越因是左利，剑招路数本就不同寻常，此时他专攻敌空手，招招虚实变化却只往赭衣男子左手神门穴上点，那赭衣男子不明就里，待若有所悟时却已着了招，登时左肢绵软再使不出半点力道，攻势弱了六成有余，苏越即接下剑来，拳冲膻中破了对方内气，赭衣男子弓身倒地口吐鲜血，一时功力全失。
“好一手和光同尘剑法，这小娘炮是正一道士？”李超笑道。
苏越又作势要取青衣男子，那人岂肯重蹈覆辙，往来数回防守慎之又慎。苏越一招“碧竹扫月”横推一剑逼得他后仰，却又顺势接了一招“羽客拂尘”直攻下三路，青衣男子机警闪避，不料苏越忽又转势带了一招“清箫引鹤”，剑鞘猛击肩井穴，青衣男子大惊，却已半身酥麻翻倒在地。
绛衣男子不曾料到敌人剑未出鞘都如此棘手，不由更提起十二分精神全力以赴，手拈飞镖直冲苏越厥阴俞穴。苏越急急回身旁开，迎面又一枚径直往膺窗穴来，苏越打量此人飞镖手法精准又专攻死穴，唯有近身图之，遂使出“鸾翔凤翥”急冲至对方面前。剑鞘取咽喉而去，绛衣男子抽出铁索搅扰阻挡，苏越转腕直突狠敲在对方下颌之上，绛衣男子顾不上拭血，铁索便也照苏越脸上打去，苏越只一闪身，飞镖却又冲巨阙穴来。
“有些意思。”李超道，“地杰，别打人，打剑！”
轩飞恍然回神，急忙喝道：“天暴！都退下！”
“我本来是该听你的。”李超漫不经心地说着，“可惜主子在上，他老人家要这小子命，我们有什么办法？”
铁索应声飞来，舞如游龙走蛇，流畅娴熟显然是多年修习。苏越剑术虽精却少有针对缴械的练习，何况剑鞘无锋无力削斫，他竟徒感吃力不能应对。不出五十回合，剑鞘陡然被铁索缠上，苏越企图回抽，岂料非但不成，更叫对手又缠紧了几圈。
“住手！”轩飞喊道，可是这战意高昂之际谁又肯听她劝阻？
绛衣男子猛然一拽企图缴械，苏越不得已换手握回剑柄，“刺啦”一声剑鞘被铁索带走，夺目寒光霎时从绝尘剑上涌出。
“绝尘！”绛衣男子未及得意当即目瞪口呆，那骨瘦如柴的身子发出的竟是沉闷浑厚的声音。只这刹那的分神，绝尘剑已横在了他的锁骨上。继而两指一撞点中了他的穴道，他应声伏倒，不再动弹。
李超站起身来，一把戒刀已经出鞘。
“绝尘剑，原来你就是苏越？”
“是，我就是。”
李超舔了舔牙齿愉悦地一笑，就像看到了锅里蒸好的肉块。
苏越也笑，好似风雨欲来的万顷浓云。
唯有轩飞静静地倚在树旁，沮丧得无以复加。
戒刀倏尔猛斩了过来，大开大阖如饕风虐雪，径直取头肩而去，出手就是势在必得。剑法却突然走起了极致轻灵的路子，施展得洒脱无拘，风度翩翩，竟与先前使和光同尘剑法的小道判若两人。这小娘炮居然还有后着！李超啐了一声，招式更沉劈砍更疾，招招直击要害穷追猛打，只不肯给苏越喘息的机会。
然苏越全不理会，绝尘轻推慢刺，静谧如湖上烹茶、亭中作画。李超越打越奇，不知为何这绣花般绵软的剑法竟严密得无懈可击，强攻非但不能取之，反而极易被其反破，顷刻扭转局势。他感到骑虎难下，想不到这个小白脸斯文的外表下居然有这般无坚不摧的力量。
苏家果然不容小觑！他沉思着，卒然醒悟：“折柳剑法？”
苏越笑而不答。
姑苏杨柳轻绝尘。李超不禁胆寒，唯有硬着头皮再攻一轮，戒刀虚晃几招径取肩去，苏越竟不闪避，一招“高树迎风”挥剑上挑直图咽喉。李超大骇，他的力道太猛，刀速实在不快，对方虚若无力的剑法却能徒然增快到极限，刀还未落下半尺，长剑已赫然送到了他面前。
死亡近在咫尺，他感到绝望。
狂风。
树林里竟刮起了一阵狂风，李超没有被一剑穿喉，反而毫无征兆地让一记重脚踹在了小腹上，他向后摔倒，打地翻滚了一圈，只能勉强抬起头来。
一双柔弱的手牢牢制住了苏越的剑，没有人可以快到在这电光火石间化解战局，除了她。
扶风轩飞。
“够了，砚山。”
她松了手，看着苏越收回了剑，对李超道：“你不是他的对手，更得罪不起苏家，管好自己的嘴，我保证不连累你们。”
李超无话可说唯有遵命，苏越强忍悲戚低声问道：“你真的忍心前功尽弃……让我们……让我的一切努力付诸东流？”
既然回去是早晚的事，我又何必要搭上无谓的牺牲！轩飞看着苏越良久，终于什么也没肯多说，转身吩咐李超道：“扶他们上马。”
李超一挥手，三枚飞镖已刺入目标。
“你！”轩飞震怒，他却沉声说道：“我的小主子，一张嘴比四张嘴好管，走着吧。”
但轩飞却像被摄了魂般僵在原地，李超回头一撇，是友非敌，顿时安心了许多。
“鬼王。”他行了个礼，与来人擦肩而过。
苏越的剑却缓缓扬了起来。
“天暴。”刘洵叫住了他。
李超方回头，一枚飞刀已送入他的喉咙，他的脸上还带着疑惑，双瞳就再看不到半点光芒。
精钢飞刀，两寸七分。
轩飞的刀，名扬天下的飞刀。
“一张嘴都太多。”刘洵对着尸体道。
轩飞凝视着他，忍不住微微颤抖。刘洵只看了她一眼，回身就要离开。
熟悉的气息消失，她突然慌了手脚，抛开一切向刘洵的方向奔去。她觉得有似乎什么东西曾经触手可得，现在却不断远去，遥不可及。
“洵哥哥！”
刘洵伫立河畔，见轩飞追来，悲喜交加却只埋在心底。轩飞顾不上许多快步上前紧抱着他，急促的呼吸胜却千言万语。
“久违。”刘洵平静的语气飘荡在耳际，轩飞撒娇似的呢喃：“我好想你。”
刘洵只顿了片刻，就轻轻推开她说道：“好了，去吧。”
轩飞一愣：“什么？”
刘洵问道：“你想回棠湖？”
轩飞诧异地望着他，问道：“那我们要去哪？”
刘洵心下叹了口气，又轻描淡写地道：“你喜欢他，随他去吧。”
“我？”轩飞的表情看起来就像是在听着天方夜谭，“什么喜欢？”
刘洵望着河里的涟漪，只是沉默。
轩飞像是突然明白了过来，霎时间心尖如针刺般一颤，浑身汗毛都倒立了起来。她一步绕到刘洵面前用力抓住他的手，问道：“你说我喜欢苏越？这是什么意思？那你呢？”
刘洵不答，轩飞用力掐住他的手，将头深深埋在他肩上，恐惧和不安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几乎要在瞬间将她的孤岛淹没。“我……你不能……你不能这么说……我只要你……我只要你……”
刘洵再次推开了她，回话犹如一把利刃，毫无犹豫地刺向她的心脏。
“轩飞，到此为止。你走吧。”
“我不要！”轩飞激动地高喊道，“为什么要我走？因为我和他说话你生气了？你是不是非要逼我亲手杀了他！”
“走！”刘洵提高升调打断了她的自语，低头冷冷盯着她双眸，眼神如刀，直插心脏。“别让我说第三遍。”
轩飞松开手指，像看陌生人一样审视着他，颤抖的樱唇竟说不出半个字来。
“好……”半晌之后轩飞终于咬牙应道，“走就走！你别后悔！”
一狠心扭头便跑，她实在无法接受翘首以盼的重逢竟是这般收场，可刘洵还是无动于衷地站在那里，甚至不肯回头目送她离去。
“轩飞，今日之后，你我再无瓜葛。如若再见，只同陌路。”
好，只同陌路，好！轩飞悲愤不已，又怕他说出更绝情的话，唯有慌张逃走。
她扶着树大口大口呼吸，极力将盈满眼眶的泪忍回去。她不想知道是什么逼着刘洵对她绝情绝义，至少在她心里，这十几年的情义绝不是任何事物可以斩断，没有商量的余地。
身世飘零孤苦伶仃，这些年来历尽辛酸受惯驱使，她虽叹息无奈却从未有过半分抱怨，青梅竹马的情谊让她看不见所有的苦难，但时至今日她终于想要问一句——值得吗？
苏越还站在原地。
绝尘的剑光虽寒，始终寒不过他的心。
他甚至开始恨起苏州，为什么自己所有的痛苦都来自这片土地？
都结束了。他收起剑，只想离开这伤心之地。
但再抬起头时他却又看到了那熟悉的身影，孤独萧索，像只受伤的小鹿。他有些惊讶，不假思索追上前去。
“飞儿？”
苏越早习惯了她平日里的冷峻，就算在鹊枝山伤成那样都不曾见她泛过泪花，而如今这双目赤红的模样倒真吓得他不轻。芥蒂早已抛在了脑后，他小心翼翼地问道：“怎么了？他欺负你了？”
轩飞看着他，无名怨火腾地燃起，猛然一伸手狠狠将他推出了几步开外。
都是你！都怪你！都怪你……
苏越一时愣在那里，眼里净是惊讶和茫然，连刚刚抬起想要去牵她的手都还悬在半空忘了放下。
“飞儿……”
轩飞情不自禁又望了他一眼，却没能在那双惊疑的眼神之后找到半点埋怨——毋庸置疑，那里面满溢着的仍然全是关怀。
不……轩飞心软了下来，不怪你……你那么好……你有什么错……
见她神色略有缓和，苏越松了口气，便试探着问道：“出了什么事，能不能告诉我？”
她摇了摇头，漫无目的地向前迈着步子，像一缕无根飘萍。
“好好我不多问。”苏越拉住了她，“别走，好么？”
轩飞久久凝睇着他，渐渐地，黯淡的眼神之中浮起了一丝柔情。
苏越明白她是答应了，便换了笑脸说道：“我们说好的，品蟹吃酒，看散乐百戏。”
“你……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轩飞终于开口。
“因为我傻。”苏越道，“我就是想要你开心。”
轩飞破颜一笑，心中漾起一片温暖。她想起了刘洵的话，不由扪心自问：在他身边竟如此舒服，莫非……我真的喜欢他？
苏州的秋日弥漫着种种花果的香甜，街上行人来往匆忙，脸上多少都带着些喜色。百戏杂耍轩飞也并非全不知晓，只不过昔日皆是匆忙一瞥，从未意识到其中乐趣罢了。和苏越一起在熙攘人群中穿梭，她觉得自己就好像再寻常不过的黎民百姓，轻松自得，什么也不必去想。
逛了好些时候，见了不少新鲜的小玩意，轩飞几乎就要忘记前日的烦恼了，沿着平江河漫步，看尽粉墙黛瓦、车水马龙。在廊桥稍歇，苏越望着远处，神色茫然。
“你家？”轩飞问道。隔水遥见一座恢宏的府邸氤氲在水色之中，丹楹刻桷，画栋飞甍，气派非凡。
“嗯。”他轻声说，“许久没回来了。”
“砚山？”忽然一声问候，是位儒雅书生。苏越回望，忙作揖道：“原是世南，久违久违！”
沈世南道：“阔别已久，不想在此巧遇，看来是天要我沾染些喜气吧！”
苏越不解：“世南何出此言？”
沈世南笑道：“砚山大婚在即，全城皆知，独想瞒我不成？”他好像突然发现轩飞，忙拉苏越近旁窃语：“新人还未过门就如此恩爱，砚山福分不浅哦！”
“这……”苏越顿时慌乱，敷衍说道：“世南莫要玩笑……”
沈世南知趣，寒暄几句便告辞了。轩飞假装充耳不闻，兀自整着衣袖。
“我不会妥协的。”苏越说。
“嗯……”轩飞应着。
苏越望着她的侧脸，默默想着：那个素未谋面的女子，我竟丝毫不愿理会关乎她的任何消息，这份没来由的固执却成了我与你相遇的契机。天行有常，一切又何尝不是冥冥之中注定。
“砚山。”轩飞突然唤道。
“嗯？”
“你的扇子能不能送给我？”
苏越一愣，抖开手上的玉竹扇，现出“清风徐来”四个大字，以及“苏砚山”的落款。
“你喜欢这个？”
轩飞点了点头，苏越一把塞到她手里，打趣道：“无怪满街琳琅你都看不上，原来竟惦记着我这一支。只是我的扇子俱是左开，你用不方便，以后见着好看的一定给你留着！”
“这就够了。”轩飞说，“我们走吧。”
苏越颔首，又回头瞧了苏府一眼。漂泊日久，适才竟也思归起来。老宅里的曲院雕栏水柳风荷或许再过半生仍不会改变，待吾垂垂老矣之际若能回到此地，不知彼时物是人非，又将是何光景？
苏越笑叹：也罢，吾本江湖浪子，苏府不过往昔流连的云烟一缕。诸位珍重，长乐无极。
才走出几步，一抹嫩黄由远及近，唤着“越少爷”。
苏越颇不耐烦地敲着护栏抱怨：“消息倒灵通。”
“越少爷！”茗香小跑过来匆忙行了个礼，道，“大少爷让我来找您。”
苏越冷哼一声：“那你去回他，叫他别多管闲事！”
“少爷，”茗香面露难色，“大少爷说，就算不为别的，您也该回去看看夫人。”
“有本事就把我绑回去！”苏越嘲讽道，“无中生有软硬兼施，亏得他们煞费苦心。”
茗香难堪地将目光投向轩飞，希望她能帮忙说上几句好话，但轩飞只是漠然看着苏越，对她的期盼毫无回应。
“回去吧小丫头，我不想为难你。”苏越的声音渐渐低沉，“苏家有他还不够吗？”
玉盘高悬，在屋顶凝成飘逸的影子，轩飞仰头望着，心中泛起了层层涟漪。初次相遇也似这般场景，算来竟也大半年了，她一声苦笑，百感交集。她在苏越身边坐下，夜风徐徐，将他温煦的气息一丝丝吹进她心窝。
苏越难得的沉静，轩飞知道，从踏进苏州起他就一直在强颜欢笑。
“回家吧。”她说。
苏越扭头望着她，那眼神充满了缠绵幽怨：“你也希望我回去？”
轩飞垂下头去，算是默认。
“你该见见我哥。”苏越道，“或许那样就能明白为什么我不愿回家。”
他哥哥苏晋的名声可不小，人人都赞其老成持重、年少有为，轩飞也时常耳闻。
“那么你想要什么？又为了什么漂泊？”
“嫁给我。”
轩飞瞠目结舌，这要求来得突如其然，她显然无法接受：“你……你说什么？”
苏越二话不说硬拉过她的手，毫不避讳地喊道：“我想要你！只要你一句话，囿于方寸或是浪迹天涯，我都不在乎！”
他的眼神闪烁着动人的光辉，她凝望着他，朱唇欲启，却又轻叹一声，缓缓地、又坚决地抽回手来。
眼里的光芒流失殆尽，苏越一声冷笑，放话道：“既然如此，就别来管我！”
轩飞愕然看着他，耳里尽是他憔悴疲惫的声音：“你的心一直在别人那里，我留着你的人又有什么用……”
她说不出半个字。
一片秋叶落在她肩上，她抬手想要拂去，不料手才微动苏越便慌乱地抓住了她，她回过头去，只看到他眉目间满满的惶恐和落寞。
“只要一个时辰。”他几乎要落下泪来，“再陪陪我。”
她才知道这个小少爷原本和她一样孤独。
孤独不是独饮独坐，独唱独卧。孤独不是一颗星一片草，也不是一湾水一朵云。孤独不在深山处，也并非在远海间。
孤独在人潮中，在喧嚣里，在你看着满目繁华的时候，茕茕孑立，踽踽独行。
轩飞没有说话，因为她懂。
“你从没问过我的过去。”苏越说，他还没舍得放开她的手。
轩飞沉吟。
“一点也不在乎吗？”
她没想过这个问题，好像她眼中所看到的这个人就已经是他的全部。
苏越苦笑道：“人很奇怪，别人缠着我问东问西，我总懒得开口，你不感兴趣，我却只想着要对你说。”
“我是苏家二少爷，但我却并不在苏府里长大。八岁那年我爹把我交给师父，往后的十载寒暑我都在姑苏山上度过，比起苏府，山上更像是我家。我只在每年春节回去几天，也许因为聚少离多，爹娘挺少管我，大哥对我也是有求必应，每日锦衣玉食肥马轻裘，很幸福，对吗？”
轩飞不答，等待他接着往下说。
“我也觉得日子就这么过着，没什么不好。行了弱冠，我便听命辞别师父下山回家。无所事事了一阵子，爹忽然逼着我成亲，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子。我忿然离家出走，只想着逃了也罢，反正有娘和大哥替我说话，要老爹打消念头不过是时间问题。于是隐姓埋名，游戏江湖。”
“你一定不知道，我到江都的第一天就已见过你。小桥旁柳树下，你一袭青白袅娜娉婷，像极了沉静的鸢尾。在我哥把青竹小筑送给我之前，我便逗留在那附近的客栈。那期间我见过你三次，所以能在藕花别院一眼认出你来。”
苏越注视着她，接着说道：“于是我找到了决不能妥协回家的理由。我不是颗棋子，我不想为苏家的事业自我牺牲，他们替我安排了十九年，以后的路，我一点一滴都想不要别人干涉。”
他刚刚激愤起来，却又马上沉静下去：“但我跑不了太远……我总是挂念着我娘亲，她是全世间最温柔的女人，可却偏偏遭人暗害，身染了‘幽泉绿雪’之毒。”
幽泉绿雪？轩飞甚至没听过这个名字。
“这是种无药可解的慢性剧毒。我走访过不少名医，大多数人闻所未闻，前不久也曾问过轩辕先生，甚至连她也无能为力。此毒不定时发作，毒发之际全身血如冷泉，肤若绿雪，毒素依附经脉大肆蔓延，一旦侵入心脉，回天乏术……”他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幸而艾灸尚能些微控制毒性，这十几年来总算留得性命，只是左臂经络日损，如今已行动吃力。”
“你问我想要什么。”苏越垂下眼睫轻轻说道，“现在我只想找到解药，再无他求。”
原来他逃避的不只是婚姻，轩飞仿佛今日才真正认识这个人。她自己孑然一身，总以为家世过人的苏少爷无忧无虑风光无限，竟不知他原也埋藏着这些无人知晓的烦恼。她很想安慰他，很想告诉他其实她在乎，不论是寻医问药还是走南闯北她都愿意陪着他。
但她只能走。
她不仅是轩飞，更是扶风右使，她一刻也没有忘记。
她始终相信总有一天她还将回到那冰冷残酷的宫殿去，再永远隐匿在她那些大披风的阴影里。她和苏少爷只是碰巧相逢的旅伴，从前不是一路人，今后更将分道扬镳陌路难逢。
她没有选择的机会。
“我说完了。”
苏越松开五指，轩飞淡淡地收回手来，似乎依然无动于衷。他心如槁木，虽然喜欢着她，可要他苏少爷放下自尊苦苦哀求，他做不到，唯惨然一笑，终将这番情意归入浮梦虚影不再碰触。
“当真好狠的心……也罢，姑娘权当世上从未有过苏越此人！海角天涯，任君逍遥。”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她从屋檐跃下，翩翩身姿宛若惊鸿。
她说不出再会，更说不出永别。
“人月两圆，好个中秋！”苏越仰天大笑。
采儿，今天叔父要教些什么呀？
还是《湘夫人》，叔父说诗文太长，要学好久呢。
那采儿记下了多少？
采儿能背一点儿。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木叶下……嗯……登白薠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鸟何萃……鸟何萃兮苹中，罾何为兮木上？罾何为兮木上……唔……采儿想不起来了。
沅有茝兮醴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轩飞在心里默默接下去。母女俩谈笑风生渐行渐远，很快消失在晨雾中。秋露深重，她站起身来，头发泛着潮气。在河畔坐了几个时辰，夜尽天明，是时候动身了。
“姑娘搭船吗？”
“去江都。”
“好嘞！”
轩飞最后回望苏州，解缆离岸。
“姑娘，江都到了。”
到了。轩飞缓过神来。
到了哪里？
小船泊在最繁华的市集，张灯结彩，人声鼎沸，一切如旧，只是这偌大的江都，如今再无容身之所。人潮涌动，她缓步前行，如若秋叶随风荡漾。
棠湖的水依然清澈而冰冷，她躺在一叶小舟上，任它在湖里漫无目的地打转。风吹芦草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那一片片鹅黄的草浪此即彼伏，似乎永不知停歇。
我到底为什么离开？我又为了什么回到这里？命运为什么要让我遇见另一个人啊！为什么要让我听到心跳，看到自由的曙光？我只是把为杀戮而生的刀啊，那就收回我的心吧！或者让我烂掉，折断在这湖底……棠湖啊棠湖！你既不让我活，为什么不亲手把我埋葬！
她猛然举起桨向芦苇丛砸去，滚烫的双颊突然遭遇冰冷，轩飞抬手一拂，居然是泪。泪……十多年了，我都要忘了自己还会流泪……轩飞愣了半晌，终于失控哭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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