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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第六扇门

    祁君进殿的时候望月宫主还未回来,她在空旷宏伟的大殿上慢慢踱着步,不自觉走到了殿左第一根柱子前。阳光透过高窗照亮每一根柱子,却不知为何这里竟要更明亮不少,是因为阳光的偏爱,还是因为曾经站在这里的人太过辉煌?

    “你也喜欢这?”

    祁君连忙回头行礼,一步退回阴影里:“光明之处藏不住影子,属下没有那个能耐。”

    苍鸮笑道:“你不愿?”

    “属下不敢。”

    “难得,难得。”他便不再提,转而问道,“何事急奏?”

    祁君道:“轩飞来过。”

    “哦?”

    “天威自作主张去行刺苏越,叫对方斩了一条手臂,是轩飞将人救了回来,不过只连人带马丢在了渡口,她并不曾露面。”

    苍鸮问道:“你说是她,证据呢?”

    祁君道:“天威的伤口让人紧急处理过,包扎手法像是宫里常见的,且他转醒之后就一直在痛斥轩飞,属下方才如此推断。”

    苍鸮问道:“他都骂了些什么?”

    “无非一些污言秽语。”祁君顿了顿,道,“主公可能未曾在意,天威这个人……有些古怪。”

    “古怪。”苍鸮漠然一笑,“怎么,他中意七杀?”

    “主公明鉴。”

    “擅自行动,还铩羽而归。”苍鸮道,“天机啊,你如何也不懂事了?”

    祁君忙道:“属下斗胆,请念天威昔日战功赫赫……”

    “再锋利的宝剑,折断了就是废铁。去做你该做的事,莫要浪费时间。”

    祁君只好道:“属下领命。”

    苍鸮点了点,突然问道,“天魁还没有消息?”

    祁君回道:“十数日前在东海有过目睹,起了些冲突,没能劝回来。”

    “去把消息放给他,疯狗哪有不咬人的?”

    祁君领命退下,阳光又落在她的身上,她不动声色地走过,影子依旧温和平静不露锋芒。“藏”这个字她一向运用得炉火纯青,远比她主子知道的要出色得多。

    “天英领命,奉主公密诏剿杀叛徒张文彻,不得有误!”

    昨夜的雨洗刷了江南,微凉的空气携着幽幽草香沁人心脾,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无疑是个神清气爽的早晨。贩草鞋的中年人支起了帐子,卖首饰的货郎儿打开了木匣,“豆花”的吆喝声刚刚响起在巷头,老妪们已经整理好铺上新鲜的水果坐下来聊天了,等到草编匠人排开一摞摞芦苇操起活计时,兴奋的孩子早已团团围了上来。

    在这一派繁华里,蜷缩在春熹茶楼墙根下的那个肮脏乞丐显得如此地不合时宜。

    轩飞迈出去的步子顿了一顿,转向了另一条街的方向。并非出于对乞丐的歧视,只因她清楚这江都城中少说半数的乞丐都是望月宫的眼线。虽说宫主暂不打算杀她,可这从不意味着别人不会来寻她的麻烦。

    但当她走出十来步时,酸臭气味居然飘得更近了些。轩飞微皱了皱眉头,一丝困惑浮上了心头:这些乞丐向来拿钱看路很少愿意把自己卷入江湖,这人却是收了多少银子,命都舍得不要了?

    她便停在了墙角的阴影里,那乞丐竟不回避,反而拄着拐杖蹒跚地迎了上来。

    干枯的乱发遮住了他的面部,除了酸臭还带有浓重的腐臭,看来这个人受了不小的伤且并未得到及时的救治,是什么人要他带消息给我吗?莫非是洵哥哥?

    “姑娘行行好,赏口饭吃吧……”声音嘶哑,气若游丝,好像当真已饿得够呛。

    轩飞随手抓了几个铜板放在他伤痕累累的掌心里,乞丐合掌鞠躬,颤声道了一句:“无上天尊。”

    轩飞浑身一颤,抬起的玉手僵持在半空收不回来,那乞丐却已踉跄地转过身远去,含糊地唱着:“庙王土地,覆护贵人,子夜良辰,金光加身……”

    一个木球咕噜噜滚到她脚边,她恍然回神捡起,还给了迎面跑来的孩子们,待再看时,脏乞丐佝偻的身影已湮没在了人海。

    庙王土地,子夜良辰。

    有庙无僧风扫地,香多烛少月点灯。城西的土地庙不大,除了庙会之期少有人来,一到夜里就成了乞丐们遮风避雨的最佳场所。可江都这样的郡治乞丐众多,素来分帮结派等级森严,外地的新来的总是低人一等,空间有限的土地庙里往往也没有他们容身的方寸之地。

    庙后的土坡旁有一颗矮壮的枣树,脏乞丐就歇在那里,盘坐入定,沐浴着月光。

    “知非道长……”

    知非未曾答应,只问道:“你一个人?”

    轩飞道:“你伤得很重,治疗要紧。”

    知非摇了摇头,道:“去找苏砚山来,你一个人太危险。”他说话多少有些口齿不清,想是面部有伤未愈。

    “我无能为力。”轩飞不肯松口,“他杀了我洵哥哥,我绝不会再见他!”

    知非颇有些讶异:“七杀鬼王是你哥哥?你到底是哪一边的?”

    轩飞避而不答:“我带你回天峰,别的事毋须再管。”

    “回天峰?”知非子抬起头来看着她,平静地说道,“莫非贫道还能置身事外?”

    “你的脸……”轩飞失声惊呼,身体竟也不自觉后退了半步。他的大半张脸已经脓肿溃烂,像烧熔的蜡像般扭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左眼已被腐蚀成了黝黑的大洞,鼻子塌了一半,嘴唇也歪向了一边,稀烂的腐肉间渗透出的黄色脓液更像是一只只仍在蠕动的蛆虫,唯有右脸留下了小块尚且完整的皮肤,依稀还能叫人辨认出昔时的模样。

    怎么会这样……轩飞心生悸动,匆忙移开视线不忍再看,知非方才苦笑地垂下头去,再次将面容掩藏在乱发里。

    “你……怎么逃出来的?”片刻的沉默之后,轩飞问道。

    回答她的是一双皮翻肉烂白骨尽显的手,轩飞点了点头,她知道徒手挖掘的痛。

    “我能帮你什么?”

    知非道:“让苏越来。”

    轩飞道:“我只能助你离开江都,到了吴地你要找他易如反掌。”

    “姑娘。”知非说,“贫道可以等,但时间不愿。”

    轩飞没再说话,一直窝在小庙篱墙下睡觉的麻衣乞丐却突然起身走了过来,继而摘下了头上的破布帽子,灰头土脸地蹲在了知非的面前。

    知非一愣,随即叹道:“你一个大少爷,糟践起自己竟也这样不遗余力。”

    苏越道:“比起师兄,小弟所为何足道哉?”

    知非冷笑:“你们怀疑贫道在唱苦肉计?”

    “不错。”轩飞说,“我没有理由信你。”

    知非道:“正巧贫道也不愿信你。”

    “那么多谢二位看得起在下。”苏越微微一笑,“师兄有何吩咐不妨道来。”

    知非子终于拄杖颤巍巍站起,深吸一口气说道:“走吧。”

    “你们先行。”轩飞说,“江都地界,和我在一起不安全。”

    苏越轻捏了捏她的手指,颔首道:“多加小心。”

    子正时分,万籁俱寂,在江都城里安睡的人们如何能料到西郊的霁月之下竟掩藏着腥血,如果不是知非掀起了这块饱经风雨的破石板,谁又可以想象这淮左名都繁华之下的肮脏?

    石板之下是条阴森狭小的甬道,看起来更像一个粗制滥造的狗洞,苏越刚刚着手查看入口的情况,轩飞就已像只轻燕般落在了他的身侧。简单的眼神交流确保诸事无虞之后,知非便带头钻入了其中。

    密道简陋而拥挤,只能勉强匍匐前进,在闷热和昏暗的压迫之下他们甚至难以呼吸,每一寸的挪动都费尽周折,每一刻的逗留都度日如年,连轩飞这样娇小的姑娘都深感举步维艰,遑论苏越和知非。

    就这样爬了少说两刻光景,轩飞只觉得自己快要神志不清了,前面的知非却忽然轻咳一声停了下来,微弱的光线透过他身体的缝隙漏进狗洞,好像终于到了尽头。

    “小心。”知非说。

    苍蝇振翅的声音侵入耳际,空气也开始略微流通起来,他们不禁用力呼吸了一口,但扑鼻而来的竟是一股难以名状的恶臭,这臭气仿佛还带着一股恐怖的压力,瞬间叫苏越感到心惊肉跳翻肠倒胃,轩飞却骤然预见了他们将要面对怎样的景象——这种闻过一次便能刻入骨髓的臭味正是世人最难以承受的味道,尸臭。

    嗡嗡声越来越响,挡在前面的知非才刚刚出去,铺天盖地的苍蝇就已围了上来。轩飞几近抓狂,只好加快速度爬出洞口,全力和这些烦人的虫子抗争。

    狗洞虽然难受,但苏越现在却宁愿从原路再爬回去。这个密不透风的监狱里横七竖八垒着数十具呈不同程度腐败迹象的尸体。最早的住户只剩下白骨嶙嶙,迟些进来的客人也已化成了一滩绿水,余下还能看出人形的一二却更叫人惊心动魄。目之所及尽是凄惨,苏越只好抬起头来,好让自己不去太过注意地面的景象。

    门是一扇厚重的木门,外头虽挂着铁链,管理的人却似乎没有上锁的习惯。是不是因为从没有人相信从这个房间里竟然还能走出活人来?

    木门开启又关上,终于将那惨况隔断在了身后,二人总算松了口气,不约而同地看向了面无表情的知非子。苏越刚要开口,知非却指了指前方,竖起了三根手指。

    与那间墓室不同,他们所在的这个地下走道规整且干净,更像是个大户人家装潢得当的藏宝地穴。轩飞很快摆平了两个巡逻的守卫,又熟练地偷袭了值守室里正在喝酒的守卫队长,轻而易举地弄到了这片区域的钥匙。

    知非这才开口说道:“走吧,在右边。”

    轩飞却反而停下脚步质疑道:“地道不是你挖的。”

    知非点了点头:“是阁下刚才看到的那些先人,或许其一,或许数十,谁又知道呢?贫道只在那头捡到了一地白骨,距地面不足三尺,可惜他没法再坚持。”

    苏越拉住了轩飞,对知非道:“我们既然来了,自然没有怀疑师兄的意思。”

    知非只是冷漠地应道:“贫道也并不在意一个屠夫的看法。”

    右转之后依然是一条干净的长甬道,身左油灯长明,身右却是一扇扇雕工精美的铜门。这些门后又是什么?未及二人细想,知非的脚步便已停在了第六扇门前。

    绣罗帐,冷画屏,屋子里铺陈华丽,就像一个精致整洁的女子闺房,但这闺房里没有花香,取而代之是满屋腥气,画屏后也并非书桌,出人意表是个格格不入的铁木刑架。受刑之人垂头跪在地上,双手被铁锁高高吊起,破烂的衣衫胡乱搭在身上,浑身尽是干涸了的黑色血迹,整个人看似毫无生机。

    “她是谁?”轩飞问道。

    知非还未作答,铁锁却突然窸窣动了起来,似是受刑者正在痉挛,众人的目光立即被吸引过去。那人缓缓抬起了头,却在顷刻间骇得诸人心惊胆寒。

    这是一幅怎样的景象啊!那肿胀的脸上皮开肉绽污血横流,竟密密麻麻布满了数十道鞭痕,双眼肿胀状若核桃,裂成几瓣的嘴唇间隐隐露出断裂的牙齿,整张面容正如一个拙劣匠人随手捏出的泥胚子,与其相比,毁容的知非都堪称貌比潘安。

    亏得一路受够了震撼,这幅尊容总算没有将他们吓退,但锁链意外地越来越响,似是那人越来越激动,苏越正生困惑,轩飞却起步向那人走了过去。

    “郁文?”她试探地问。

    那人的喉咙间挣扎地发出诡异的咕噜声,纵横交错的沟壑间滚过了零星几颗泪水,轩飞轻托起他的脸,果然在其左颊上看到了残存的红色胎记。

    苏越挥剑斩断了铁锁,郁文早已麻木的双手如两把铁锤般砸在了地上,失去牵引的身子向前倾倒,幸而轩飞及时搀扶,总算不至栽在地上。苏越伸手想拉他起来,郁文却不肯配合,只是竭尽全力扑向轩飞,伏在她肩头不住地哀嚎起来。

    “没事了,别怕。”轩飞只能用苍白无力的言语安抚着他,只是不管她如何使力似乎都难以将他支撑起来。

    “双腿都断了。”苏越说,“膑刑。”

    轩飞不禁忿恨道:“这个蛇蝎恶妇!”

    郁文只是一味地呜咽,抬起刚刚恢复了一点知觉的双手绝望地卡住了自己的喉咙。

    “她……毁了你的嗓子?!”

    这副得天独厚的嗓子曾掀起过多少风云,又曾叫多少人艳羡不已,谁又承想这令他骄傲自豪藐视众生的天赋却是导致今日之悲的祸根呢?

    苏越唏嘘不已,只有回头问知非道:“师兄,这上头是什么地方?”

    知非道:“是个不小宅子。”

    “这个地段只有两处大户,其一是富商秦纪的祖居,另一是本郡通守的私宅。”轩飞说。

    苏越道:“我记得通守是两年前才从京城调派来的,而这地库看起来有些年头,秦氏既是祖居,可能性应该更大些,没有牵扯进官家实属万幸。”

    “走正门?”轩飞问道。

    苏越道:“他这情况怕是爬不出去,总归不过一个富商府邸,或许可以一试。”

    轩飞道:“只怕响动太大打草惊蛇,何况我们对上头情况一无所知。”

    “望月宫主不至于对郁文这样一个棋子下狠手,我猜这里只是寒雪动用私刑的地方,防卫应当不甚森严。师兄是怎么到的这里?期间诸事可还有印象?”

    知非摇了摇头,茫然地注视着脚下,残存的右瞳一时间阴霾满布。苏越自觉失言,遂轻道一声“抱歉”不多强求,转而问轩飞道:“能和他交流么?”

    轩飞点了点头:“可以用手语,但他现在这样……”

    郁文蜷缩在轩飞怀里哆嗦不止,活像一只惊弓之鸟,苏越叹了口气,道:“这样吧,你和师兄原路返回,我带他从正门出去,人少反而方便行动。”

    “我来吧。”轩飞说。

    “他本比你重,又几乎意识不存,对你而言太吃力了。”苏越摸了摸她的头,道,“带师兄去怡山居休整,然后把这里的情况告诉我爹,江南商户多少都受他的制约,他自然有办法处理,我很快会去和你们汇合。”

    轩飞痴痴凝望着他,眼神迷离似有泪光闪动。良久她方才点头应允,把千言万语尽留在了心底。

    苏越又自语似的问道:“这六扇门后,除了郁文,还会有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我去看看。”轩飞说。

    铜门开启又关上,除了郁文恐慌的呜咽再听不到半点声响,知非突然轻蔑一笑,说道:“你想软禁贫道?”

    “师兄也可以不这么想。”苏越并不否认,只说道,“有些秘密本不该让太多人知道,我未尝不是在保护你。”

    知非道:“七杀鬼王和他的妹妹……你们苏家的行事风格实叫贫道刮目相看啊。”

    苏越道:“我也料不得师兄为了掌门之位竟可如此不择手段。”

    不亚惊雷乍响,知非动心骇目,仓惶瞪视着他:“你……”

    “何需如此惊讶?”苏越道,“师兄早该料得,我愿意相信的并不是你的为人。”

    知非子怒道:“苏越!平白无故,你休要含血喷人!”

    苏越轻叹一声,指顾从容:“尊师栖真道长执掌的天峰派固然光明正大,惜白璧微瑕,其下镇元子一派却素与绿绮居朋比为奸,做着铲除异己买卖江湖机密的勾当。然纸包不住火,这般行事最终引起了你的注意,可你当时并未上告尊师,也不曾与任何人提起,反而选择了暗中展开调查。”

    不待他开口,苏越又接着说道:“或许起初你不过是想藉发奸除恶扬名立威,然寒雪其人谨小慎微七窍玲珑远非你所能及,你这捕蝉的螳螂最终还是落入了黄雀的陷阱。不过因祸得福,你也幡然醒悟比起检举镇元子,和这个行事滴水不漏的女人合作,你的前途或将更光明百倍。”

    知非子残存的半脸上肌肉止不住地抽搐,他只能咬死不认:“这具是镇元师伯为求自保恶意诽谤,无凭无据,你岂敢信口雌黄!”

    “倘若天峰之事是我在查,或许我当真便就这么认定了,可惜呀……”苏越悠然踱着步子,“你可以看不起我,但最好不要小瞧了我哥。千羽门雪华堂出事之后,你便料得我们将对天峰出手,因镇元子对掌门的不满人尽皆知,他对你的指证均可以栽赃嫁祸为名搪塞过去,你对此毫无所惧,却担心寒雪手中把持着对你不利的证据,所以你第一时间赶到了绿绮居观察事态。机缘巧合,你遇到了前去挑衅的内子,又凭着与我相识取信于她,藉合作之由公然接近寒雪,寻机杀她灭口。可悲的是你依旧算不过她,尽管你如愿将她带走,却料不得她下手比你更快。”

    知非子无从狡辩,竟只能问道:“那你为什么要放人!”

    苏越叹道:“一则当时确不知情,二则我要寒雪的命全无用处。”他看了郁文一眼,接着道:“那时我对郁文尚无把握,只是在等着他们自相残杀坐收渔利。”

    “苏越!”他的声音都因羞愤而颤抖,“你很好……很好!你何不直接杀了我!”

    苏越平静地看着他,说道:“你的命对我也没有用,我不是你的敌人,对你的抱负也丝毫不感兴趣——除非你希望如此,明白吗?”

    片刻的死寂过后,知非终于冷静下来,一字一顿地说道:“苏越,我曾以为我真的认识你。”

    是吗?

    大概是吧。

    苏越轻轻一笑,五味杂陈。

    铁门又被推开,轩飞径直走到苏越面前,将钥匙递给了他。

    “走吧。”她哽噎了一下,“没有了……”

    地宫的上头朴实无华,看起来就像个下人居住的偏房。看守正在睡觉,苏越小心翼翼地点了他的穴道走出屋子,方见自己处在一个疏于打理的小院之中。这种老宅向来院院相扣,他只是不知这院居何方位。正琢磨着放下郁文上屋瞧瞧,一阵细微的踏草之声却引起了他的注意。

    “就是这里,快来快来!”

    说话的是个女童,异地口音好生耳熟,苏越颇为讶异,忙凝神再听。

    “你慢点,那里刺桂丛生,扎疼了可别来哭鼻子哦!”

    蓝凤!青鸟!苏越大喜,循声快走了几步,果然从缝隙中窥见了两个孩子。他们怎么会到江都来?还偏偏出现在了这里,真乃天助我也!两人还在小心翼翼地靠近院子,苏越飞快地翻出了院墙,悄无声息地落在了二人面前。一团黑色的双头怪物突然从天而降,青鸟吓得就要尖叫起来,亏得苏越一手一个早已捂住了他们的嘴,否则这大院里可就要一夜不得安宁了。

    “别怕,是我!”苏越说。“苏越。”

    青鸟眼中还是满满的惊恐,蓝凤倒很快回过神来,苏越便松开了他,腾出双手控制住想要逃跑的青鸟:“小鸟儿,我是苏砚山。”

    两个孩子这才看清这双头黑影原来是背着个人的麻衣乞丐,青鸟长吁一口气,挣开束缚忿忿埋怨道:“你吓死我啦!”

    苏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蓝凤迅速观察了四野,一把抓过青鸟道:“青鸟别闹,苏公子先跟我来。”

    他俩就住在邻院,蓝凤将人领到墙根下,确认无人方才开口说道:“这里暂时安全,此人伤势太重,公子先将他放下。”

    苏越道:“伤恐怕一时半会治不好,可有法子让他镇定些?”

    蓝凤点了点头,对青鸟道:“我回房拿些宁神丹,你在这儿别添乱,知道吗?”

    “知道啦知道啦,你去吧!”青鸟冲他做了个鬼脸,方才低头去看郁文的伤势,“噫!怎么伤成这样……该疼死啦!啧啧啧!”

    小丫头,真希望你永远这样无忧无虑。经历了这么多勾心斗角之后再次见到这个小精灵,苏越只觉胸腔中满溢着莫名的感动,他情不自禁伸手去牵青鸟的辫子,不料青鸟灵巧地一跳躲开,夸张地大笑道:“小乞丐,脏死了,不要碰我!”

    苏越无奈撇了撇嘴,青鸟这才调皮地将两条辫子放在他手心:“给你给你!坏三三!”

    “我怎么坏了?”苏越哭笑不得。

    青鸟笑道:“不然你干么扮成小乞丐?还背着个丑女人躲在那鬼屋里吓我们!”

    苏越道:“我来救这个小哥哥,他被关在了那个院子里。”

    “你说他是男的?”青鸟将信将疑地伸手戳了戳郁文的胸部,“还真是个男人啊!我以为你移情别恋了呢!对了,灰灰呢?”

    “飞儿在外边等我,你们不在岚谷呆着怎么跑来这里?”

    青鸟道:“蓝凤来验看牛黄的,我只是跟来玩玩,谁晓得这么巧碰到你呀!”

    苏越笑道:“所幸遇见你们,你可真是只报喜的青鸟!”

    “确实多亏了青鸟,三更半夜不肯睡觉,非要拉我去看‘鬼屋’。”蓝凤小跑过来将一颗宁神丹灌进了郁文嘴里,对苏越道,“这药有镇定止痛的功效,应该管用,接下来呢?送你们出去?”

    苏越道:“恐怕还得请你帮忙救治,你们方便脱身么?”

    蓝凤笑道:“这倒不难,我是买家,东家只有阿谀的份。正巧青鸟前两天找着一个荒废的偏门,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动身。”

    “嘻嘻!好耶!”青鸟高兴得很,这起江湖大事在她眼里不过就是一个新鲜的冒险。

    怡山居是个不大的客栈,也是苏家在江都城中安设的秘密据点之一,轩飞刚刚处理好手上诸事就听得下人报告二少爷平安归来,她总算松了口气前去迎接,不承想房门一开奔上前来的竟是青鸟。

    “灰灰!灰灰!你真的嫁给他啦?”

    轩飞木然,待到反应过来时一张俏脸早已染得绯红:“青鸟?蓝凤?你们怎么……”

    青鸟不依不饶地缠道:“快说快说!”

    轩飞瞧了苏越一眼,迎着青鸟期待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

    “哇!好棒喏!当新娘子是什么样的?是不是能穿漂亮的新衣服,戴满头的花花,还可以坐大轿子?”

    她深黑的瞳仁里闪动着满满的憧憬,然这童言无忌却如一盆凉水倾覆在苏越头上,让他顿感沮丧消沉。

    不请不宴,诸事从简。这固然是轩飞提出的要求,他又如何不知妻子是在全心全意为他考量?

    “他给我的,比你说的都要好。”轩飞的手搭在青鸟肩头,双眸却没再离开过苏越一瞬。

    青鸟还要追问,蓝凤及时发声阻止了她,转向苏越道:“公子请将另一伤患请来,我好同时照看。”

    苏越遂安排下人带了知非过来,对蓝凤道:“已是丑时了,你俩可要先行休息?”

    蓝凤笑道:“青鸟为了探险,吃过晚饭就拉着我去睡了一大觉,这会子倒还不困,救人要紧。”

    蓝凤让青鸟验伤,自己着手准备器械药材,青鸟随意查看了一番很快就得出了结论:“两人都受了不轻的外伤,不过有蓝凤在,性命不成问题。大叔脸上的毒含有少量乌头,毒素沁入心脏以致心律失常用不了武功,运气不好很可能导致心跳骤停而猝死哟!手指呢……坏了三根,切掉切掉!其他的养一阵子就好了,不用担心。这个不男不女的就惨啦!差点儿失心疯了,还好吃了蓝凤的宁神丹,双腿和喉咙没得治,司命之所属,无奈何也!脸上的伤倒好办,不过养好了也是个丑八怪啦啦啦!”

    “青鸟。”蓝凤皱了皱眉头。

    青鸟吐着舌头嘟囔道:“他早都昏过去啦,又听不见!”

    “我需要老姜、烧酒和热水……”蓝凤抬头看向苏越,却见其正直勾勾望着轩飞神游物外,只好无奈干咳一声,窘得苏越恍然回过神来。

    “请说……”

    蓝凤摇摇头,笑道:“有青鸟帮我就足够了,你们去吧。”

    “有劳。”苏越也不推却,感激地行了个大礼拉起轩飞就走,急得青鸟直跳脚抱怨:“蓝凤你干么赶他们走!”

    “人家好像有很多话要说嘛。”蓝凤不以为然。

    “我也有很多话要和三三砚说啊!”青鸟控诉。

    蓝凤哈哈大笑:“你啊……快去煮些麻沸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