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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蛰(九) 失明

    这场梦境有着令我扬起嘴角的开端,即使我紧闭着双眼,浑身蜷缩无法动弹,但那挤压着我的不算温热也不柔软的外壳却给了我宛如母亲怀抱的安心,而这令人沉醉的滋味我甚至在自己的亲生母亲身上都未曾获得,又或者是我早已将其遗忘在了与总是在外奔波的他们分离的日子里。那时我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但很快我的耳边便传来了振翼与虫鸣声。

    我控制了自己那下意识发出的鼾声,于是那细微的种子破土,幼虫孵化,花苞吐蕊,破茧成蝶的声音便近的几乎触手可及,而在我的身下,我手足均被那根系深植,水流潺潺的振动所感染而舒展开来,随着那些愈发响亮最终如同雷鸣一般的鼓点手舞足蹈起来,我的心脏也被其鼓舞,过度的跳动使我连哼唱歌谣都觉得呼吸困难,只能奋力向上想要寻找新鲜空气。

    我成为了那永不停歇的生长中的一部分,我感到我的身躯被拉长,我的腿脚失去了知觉,仿佛它被我留在了地下,我的表皮变得更坚固而我的内里则更柔软,我的关节更灵活,我的臂膀虽更纤细却更有力,而我的背,哦,天啊,我的肩胛骨开始发痒了,我忍不住背靠着碎石摩擦着它,这近乎蠕动的动作将我推的离地面更近,离大地更远,直到那痒痛彻底消失。

    在那一刻,我终于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我知道我来到了地面之上,我的身躯此刻比起新生儿来甚至更加赤裸,而那不温不火的林地之风吹过了我那尚未干透的皮肤,它们便板结起来,坚固的仿佛我的骨骼被翻出覆盖在了血肉之上,而那想必因为我的摩擦而破碎的肩胛骨处的皮肤原本软绵绵的挂在我的后背,如今它也被风干,随着风的流向不受控制的转动。

    这感觉很奇怪,但我竟不觉得害怕,反而随着肩胛骨的转动而发出了清脆的呼喊,而虽然我眼前仍旧只余一片黑暗,但那此起彼伏像是欢迎又像是在与我场合的曲调让我知晓我在此地并非孤单一人,我在一声轻笑后也加入了他们那虽然貌似杂乱却异常和谐的曲调,我的歌声与心跳的鼓点和每个人都不尽相同,但那声音听上去正如同夏季草丛最令人着迷的和鸣。

    草木新芽那清新的气味也在此刻飘到了我的面前,被那虽然并不甜腻但仿佛能够洗去一切不属于大地的多余气息的味道包围的我头脑直到这一刻才终于清晰,当然,也可能是因为除了我之外的,那些从未见过的最棒的歌者们也在方才忽然发出了尖叫随后便在一阵杂乱的振翼声与回旋的风声后销声匿迹,于是,我终于发现,我的眼已经睁开,但我眼前只有黑暗。

    残缺并不可怕,甚至我有不少客人都曾经告诉过我他们对圆满之物早已看腻,就想要些破碎凋零之物,我虽然不很理解但也会尽力满足他们的要求,而对于这件事也可能发生在我身上这件事,我早已幻想过多次,绝大多数的情况下,那只会造成一些小小的麻烦,而我总能在不久后想到办法渡过难关,但并非每次都能如此顺利,我唯一不敢想象的便是失明。

    我喜爱花朵,我喜爱草木,我喜爱晚霞,喜爱彩虹,喜爱五颜六色的糖果与女人们新染的时装,我喜爱除了鸡尾酒之外的一切艳丽多彩之物,因而我恐惧夜晚与冬季,因为我最不愿见到的便是深黑与纯白。我欣赏那些颜色互相叠加与融合,就像在参加大多数作品都无需付费且每次回眸都会变样的画展,而这都需要光,以及能够看到光的双眼才能够一睹芳容。

    我的天,我还以为我能够在梦中造访林地是因为转轮大人的呼唤,但现在看来我要么只是不幸堕入其中,要么便是我最近的所作所为彻底激怒了他,因而他想要让我在此为黑暗所吞噬,毕竟我曾经阅读过许多关于林地的故事,我知道燧石大人在林地的深处点着一盏长明灯,而转轮大人虽然与辉光不算有缘却依旧明亮而耀眼如同电光伴随着雷鸣划破黑夜。

    也许这便是警告,但我知道我若是在林地中丢失了光明,那么即使我回到醒时世界我的双目依旧会被黑色的浓雾所遮蔽,我必须在我一睡不醒之前找回我的视觉,若是那些故事所说不错,我想燧石大人,众所周知她温和溺爱如同我们的母亲,她的长明灯一定不会为难于我。或许是这渴慕太过强烈,虽然眼前仍未燃起光亮,但我仅凭直觉便知晓了那灯盏的方向。

    好吧,我虽然不能算是个理性的人,但要说真的有如此准确的直觉那自然是在吹牛,我其实是依靠着我那变得如钢铁般坚硬,还刺拉拉的长者如同父亲没有剃干净的粗糙胡须的汗毛的皮肤追踪到了那明显更为燥热的温度,而当我最终靠近那里时,那高温使我的汗珠每次从关节的缝隙中流出便蒸发了。谢天谢地,若是我仍是肉体凡胎,想必此刻已然化为灰烬了。

    即便如此,我的周身也已经发烫如同烤肉的架子,我想我一定浑身都红的发亮,而燧石的火焰若是真没入其中,哪怕是钢铁都会汽化无踪。我的视力仍未恢复,难道我真的得不顾一切的投入火中吗?还是说想办法适应黑暗虽然无可奈何却颇为实际?我不太确定,或许我努力将自己眼睛撑大些,让几粒飞溅的火星来重新点燃它们会更安全,或许甚至更方便快捷。

    就当做是放手一搏前最后一次让理性操纵我的行为吧,我果断的将回头梦醒这一条路弃之脑后,但就在我的手指触碰到眼眶的那一刻,我的尖叫声便几乎将整个林地都唤醒,直到我蹲坐下来开始小声啜泣却没有任何一滴泪珠滑下时都仍在树木之间回荡。我的眼睛从未打开,或者说我从来就没有过眼睛,我的眼眶空空如也,我的手指只能触碰到滚烫的皮肤。

    看来现在除了火焰没人能够帮助我了,但即使是燧石,她有能力无中生有的造出些什么不存在的东西,但那也并非她之所欲,否则她当年也不会与不智凡人发生那次争执,而这故事的起因是教师先生曾经在课堂上所说,她大抵只会在我完全化为灰烬的情况下才会允许自由发挥,因此我已经明白我的道路位于何方,也料定了自己的结局且在内心深处接纳了它。

    “别去,你没法在如此严酷的境遇中活命。”我听到了近似我的父母,但又仿佛混入了无数人的议论而变得嘈杂的声音在我的耳边盘旋,最终那汇聚而成的交响乐听上去却失去了人类的语言只余下了雷鸣与火焰爆燃的声响,还有那些若有若无的急促虫鸣,“快回来,难道你想要和你的同胞们一样渴光而死吗?”没有人拉住我的手腕,因而我的步伐没有停下。

    “是的,自我从大地中诞生,睁开双目第一眼所见的便是它,以及被它所照亮的你们。”我对我的父母说道,虽然我不知道他们究竟身处何方,而我的声音也过于浑厚仿佛并非只有我一人在说着独白,“你们应当知道,我也请求你们能够理解,我无法离开它。”这下我的手腕真的被人抓住了,只是冰冷且沉重的仿佛被套上了手铐,“即使你会因此被驱逐?”

    “是。”我回答道,但等等,我明明正在因为在无来由的惩处而发愣不知该如何言语,那么究竟是谁在替我说话?我的思绪更为混乱,而那夹杂着叹息的声音并未发现我的异样,“即使那可能会使你摧毁自己,也被自己摧毁,从此再也不再是你?”对话仍在继续,而我面对那些不明所以的话感到头痛欲裂,我无法理解,也感到有什么东西想要自脑中破土而出。

    “是的。”“不!”我仅存的意识告诉我,我应当阻止那个声音继续回话,因此我大声的唱着反调,那自然无法阻止那个声音替我说出决定,但至少如同石头砸破水面一般使那声音变得破碎而扭曲,模糊的使人无法听清。“我明白了。”或许是我的挣扎起了作用,这次那个声音沉吟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回答,而我的手腕此时已经因为用力握拳而被勒出了血痕。

    一切都归于了寂静,我的身后是火焰持续燃烧的声音,我的脚下是草木生发的窸窣,我的口中止不住的喘气与喃喃自语,而我的面前,哦不!我听到了花枝剪的声音,而且似乎比那还要更为锋锐!我想我或许应当逃走,但我的手腕被限制的动弹不得,一切为时已晚,我于刺痛中重现了光明,但首先见到的便是被火焰映红的刀光,再之后,便是血色的火光。

    当那疼痛延伸到了后背,我便在失声尖叫中苏醒,天色依旧黯淡,星星红的正如同壁炉中溅射的火花,而我则因为背靠在壁炉的边缘而大汗淋漓。我知道,我确实逃过了一劫,但我更想知道的是,这呼唤究竟是何意义,以及,它是否真的来自转轮大人。